二十七章

仿佛奶奶只是在睡梦中浅眠，仿佛明日一早奶奶还会醒来继续对他们唠叨。

    这个夜晚，许阿敏不知哭了多少回，她一刻也不敢闭上眼睛，生怕自己不小心的疏忽就会导致某条生命的离去，几个小时前还活蹦乱跳的亲近之人，此时都躺在床上生死未卜。

    小米粥不知又重新热过几遍后，天终于亮了，虽然久居地下室对于天黑天亮早已无甚差别，但出于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许阿敏总觉得只要天亮一切都能好起来，黑夜像散发危险气息的洪水猛兽让人心悸，而白日猛兽就会退去，独留阳光普照大地。

    许阿敏盛了熬得烂糊的米粥先给爷爷喂下，奶奶的身子已经变得冰冷僵硬，爷爷把大半被子都盖在奶奶身上试图焐热她，自己只裹了条小毯子缩在奶奶身边。

    “爷爷，先吃点热粥吧。”

    “我不饿，你先给秀珠吃。”

    奶奶原名李秀珠，14岁就嫁与王家二少做童养媳，随了王家人的姓，外人只道她二夫人，无人知她李秀珠。彼时王二少爷少不更事不明理不喜学，更不爱这二夫人，终日跑巷深处与那些顽童打闹寻觅烟柳，回家自是要受责罚，秀珠是个心善的，每回都拦在他前边替他挨板子。

    一来二去，不谙世事的小少爷也知晓该疼人，为了让自家小娘子少挨打免得总在他面前吐得梨花带雨惹他心碎，向来蛮横惯了的王星灿也开始在学堂有模有样地坐板凳不捣乱，

    旁人只说是少爷迷途知返，不知是李秀珠以每时辰送一盒绿豆糕利诱，那恨不得上天掏鸟蛋下海拔鲸须的小霸王才总算消停些，只是越来越爱黏着自己的童养媳，写字时要她在旁喂糖酥，睡前要她给自己讲文章，就连饮茶都得是二夫人先喝一口他才能觉出甜来。

    后来遇到文革，王家作为官袭世家首当其冲被批斗，王星灿终日背着罪人板四处游街，李秀珠也跟着，提着点心茶水眼巴巴追在后头，她放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的心上人哪里受得了这苦。

    只是再苦，王星灿也受下了，无数被鞭打被批斗的日子里他望向天，青天白日亦或孤月悬空，于他皆是过眼云烟。他满心只盼着能早日回到李秀珠身边，不要心爱之人再为自己担心受怕、椎心饮泣。

    那之后便换他来百般呵护李秀珠，旧时有下人为他们洗衣做羹，秀娘只需服侍他，解放后没有下人可使唤，王星灿心甘情愿为自己的童养媳洗衣做羹。

    他用拿惯了文房四宝的手给秀娘炒菜时，被热油溅得血泡累累，过去半点苦头都咽不下的小霸王现今也知道如何疼人了。

    “你还是王夫人，自然也只需服侍我，粗活素来是交给下边人做的，从今日起，为夫便是你的奴。”

    这是王星灿给李秀珠的承诺，数十年如一日未曾食言。

    ·····

    “老婆子啊，前半辈子你忍让我的臭脾气，后半辈子我尽己所能弥补你，结果临到白头我又生病让你多加辛劳，来世啊，我还来照顾你，行吗？不说话就是默认咯！”

    王星灿说完，笑着给李秀珠掖掖被角，他的手一点都不颤，出奇地平稳，一如往常轻柔地给沉睡的爱人拨开散落额前的秀发，为她梳妆，为她倾吻。

    “秀娘，黄泉路上太清寒，我来陪你。”

    说这话时王星灿眼里只有李秀珠，语气平和得像在说一句简单的早安午安，而非自己的生死大事。他将兜了满怀的温情爱意皆撒向她，是偏爱，也是唯一的爱。

    “阿敏，不必葬我们，就让两个相伴一生的老人睡在此处吧。”

    许阿敏哭得泣不成声，知道爷爷心意已定，她不再阻拦或者劝慰，只想让两人一路相伴有个热食吃。她将冒着雾气的米粥放在床头，给爷爷掖上被角，让两人同眠。

    “爷爷奶奶，来生···再见。”

    门关至最后一条缝时，许阿敏隔着泪花看见爷爷深情地吻了奶奶脸颊一下，满足地阖上了眼。

    将最后的光线阻断，一屋之隔，天人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