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态安详,一如她活着时坐在椅子上目光和蔼地望着任苇,任苇心痛如绞,胸腔里一阵一阵的疼。
在黄医生的张罗下,殡仪馆的车开来了。任苇一片木然,像一根木桩似的,幻影中,无数个白衣人,在她面前折折回回来来去去,她的耳朵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了,大脑一片空白。
清冷的殡仪馆里,填表,签字,缴费等等,肖家译全程处理着一切事情,他冷静,镇定,果敢,让任苇感到莫大的依靠,她不敢设想,如果没有肖家译在身旁,她该怎么办。
伴随着几缕青烟,奶奶的魂灵升入了天堂。奶奶在这个世上独自生活了五十年之后,终于与爷爷在另一个世界重逢了,那是真正意义上的久别重逢。
选择骨灰盒时,任苇选了一款汉白玉质地方方正正简简单单的,没有过多的修饰,一如奶奶低调平素的一生。工作人员用一块红色的细布,把骨灰盒包裹好,郑重地递到任苇手中。
骨灰盒有些沉,带着炉堂里剩余的温度,任苇抱在怀里,就像抱着熟睡的奶奶,她轻轻地说了一声:“奶奶,回家吧!”这句话刚出口,她愣了一下,家?家在哪儿?家在何方?那间被人翻箱倒柜被人肆意殴打的逼仄的小屋,是她的家吗?眼泪,再一次地流了下来。
路灯,开始亮起来了。肖家译神色凝重,认真地握着方向盘,学校、医院、火葬场,他忙得一塌糊涂,人,几乎虚脱了,但他仍然坚挺着,偶尔,腾出一只手来,拍拍任苇的肩膀。
任苇蜷在座位上,静默着,“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奶奶的离去,对于她来说不亚于一场地震,墙倒瓦碎,撕心裂肺,她很想抑扬顿挫荡气回肠的大哭一场,可那些泪水不听使唤召之不来,殊不知,那些热泪早已濡湿了她的每一个夜晚。
她的头靠着骨灰盒,突然,她闻到一种异味,这是一股浓浓的草药味,奶奶生前喝了太多的草药汤,这些药汁已渗入了她的骨髓,黄连般的苦,浸泡了她最后的日子。
“任苇,奶奶的骨灰盒放在哪儿呢?”肖家译心中没有确切的答案,征求她。
“奶奶说,她的骨灰盒要和爷爷放在一起,可是,现在我抽不了身,一切要等到暑假才可。”任苇说,“不过,我想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就暂且放在门前菜地里的围墙边吧,那儿有一小块高地,生长着一簇簇菊花,就让奶奶栖息在花丛中。”
肖家译舒了一口气。
回到小屋,没有了奶奶,整个房间突然空荡荡的,五月温煦的初夏,任苇却感到一阵冰凉。除了床头一叠陈旧的衣服,奶奶什么也没留下,质本洁来还洁去。任苇抱起这叠衣服闻来嗅去,似乎要找寻奶奶的影子,久久不肯放下。
昨晚,奶奶还躺在局促的小屋里,躺在她狭窄的床铺上。而现在,她已躺在永恒的黑暗之中,从空间上看,她只不过是从屋里走向了菜地,只不过换了一个睡觉的地方。以前,她无数次从屋里走向屋外,走向门前的水泥路,走向垃圾——最终都回到了小屋,可这次却不一样,她像一阵风一团雾消失了。
不懂风情的爬山虎的枝蔓贴在小窗前,偷偷观望着狭小的几无陈设的小屋。自然,小屋里的所有东西都不再属于奶奶,那间小屋更不属于她,奶奶,只是一位寄人篱下的寄居者。
在这尘世间,谁又不是寄居者呢?
任苇把玉蝉挂在脖子上,留下了奶奶那件打着补丁的浅色格子外衣,那条深灰色的围巾,连同医院拍的片子,那些体腔内黑白的影影绰绰的图像,像是透明的,又像是虚幻的。那尾脊骨断裂处的裂痕,刺疼了任苇的眼,令她想起了姚情的蛮不讲理和专横跋扈,城里有钱人的女孩都这么威悍吗?任苇把外衣、头巾、片子以及片子里从骨缝中透出的凉意,挂在了那个摇摇欲坠的衣柜深处。
肖家译抱起骨灰盒,朝菜地走去。夜幕四合,四下无人,任苇紧跟他的后面,二人在墙边站定,任苇弯腰分开菊花的枝蔓,在地上垫了一层砖,铺平。肖家译小心地将骨灰盒放稳,并从身边的树上摘下些许枝叶,覆盖在骨灰盒上。一阵晚风拂过,菊花枝条肩并肩排在一起,遮住了一切。
没有挽章,没有花圈,没有墓碑,更没有墓志铭。
两人低着头,面对奶奶默默致哀。任苇有太多的话想向奶奶说,直到现在,仍然没有说出口。她心疼奶奶被垃圾划破的手,心疼奶奶长满老茧的小脚,心疼奶奶咳肿了的喉咙,心疼奶奶断了的尾脊骨。
四野寂静,任苇放弃了奶奶的方言,长着和奶奶相似的面孔,继续在人间风尘仆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