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世事纷纭,月色总不均匀。苏韧在城外,还见一线银光,那溧水城内,只得见乌云遮月。
明也好,暗也罢,夜深人静,平头百姓的大都见周公去了。
偏船坞下的泥洞里,有只大耗子刚起来觅食。它窜过石臼湖畔一排山楂树,再钻进古时用白石砌起来的墙缝,溜过四五条街巷,挤开两三片榈叶,跳入县衙院内。它吱呀呀,忽闻得肉香,一路狂奔,跑入间瓦片不全的屋子,尚不曾张口,却撞上对森森的碧眼。只闻得咪呜一声,耗子被猫儿用利爪擒入口中,小命归西。再说这屋里猫儿,单身上白,头脸毛皮盖圈黑色,活像个小山贼。它打完夜食,舔着爪毛,对着竹床喵喵。躺着那人袒着肚皮,呼噜打得震天,哪会理它?猫儿跳到床头,尾巴扫过那人侧脸的胡须。那人“哈哈”一声,含糊笑道:“小白不闹,跟着爷……有肉吃。”他两腿一伸,身子横翻,竹床“咯噔”似要崩塌,把猫儿吓得毛儿倒竖。它喵喵几声,踩着满地散乱的官服官帽,从没装窗户的方洞逃出去,往有人喝酒把守的县衙门房去了。
猫儿刚走,有个满身油腻的孩子蹑手蹑脚进了屋。他放下手里提灯和水壶,望了眼屋里人睡相,一耸肩,收拾起桌上碗筷。不料手一滑,把块大肉骨头摔到了酒杯上。
睡着的人陡然醒来,咽着口水道:“哈哈,渴死我也!……小常么?乖,替我弄点水啊。”
叫“小常”的孩子接话头说:“县太爷这会子知道渴了?你晚饭大鱼大肉白酒卤菜吃了多少!”
那人哈哈笑道:“怪我做甚?只怪你那位游大姐饭菜做得太香。”
小常瞅着他样子咋舌道:“啧,游大姐怕你吃撑了,晚上睡不踏实,让我提壶水来。哪知你睡得这么死了?喏,拿去。”
那人哈哈,接了水壶“咕咚咚”牛饮一番,舒了口气道:“明儿城塌了,我也照样睡。哈哈,这县太爷真不是人当的。我成日间奔忙,累得骨头都散了。这个拿你当出头鸟,那个把你做挡箭牌。游老大他们信不过我,当我米袋般戳弄,只嫌掂量得不够。我忍辱负重,快把脸皮挂后腰上了。可院里关的那些同僚,还哭着喊着要绝食,骂我是贪生怕死。我若愁,肯定得愁绝百八十回了。可你信不信,我偏不愁,挨着床板就睡着,没功夫半点思量,哈哈!”
小常睁着亮晶晶的眼,说:“是你说,我就信。如果游老大他们和你一样想得开,今晚上也不会在‘肉馆’吵得不可开交了。
县太爷伸直了腿,用指尖剔牙,好奇问:“嘿,爷们家……吵什么啊?”
“不晓得。游大姐非说我没把碗刷干净,把我摁在厨房里。不过我没白洗,她给我蒸了碗八宝饭,好吃呐!”小常舔着唇,小眼睛里倒影着灯光,想了想,又问:“爷,你看上去老,可是我和你坐着,总觉得你不老。官兵杀进城来时,你落在这里也是个人质,不怕么?”
县太爷躺平了,说:“怕虎不入山,怕龙不下滩。我既敢来这里赴任了,自然是不怕的。你看这座建了半铫子的官衙,盖子都没封好,我倒安心在这坐井观天了。再说,是个男人就要经阵仗。怕也没个鸟用,是不是小常,你爷爷的腿脚好些没?”
“你给的小瓶膏药灵验,他都不舍得再用。天气坏,湖面上官兵盘查得紧。这几天爷爷睡在船坞,哪儿都不去。”
县太爷点头说:“是别去。风向不对,城内一旦有变,你赶紧跟着爷爷上石臼湖里躲躲。”
小常撇嘴说:“我不躲。我还想要入帮派,学功夫呢。钱塘帮不行,还有更大的北海帮。那天我帮着游大姐削葱,她说:当年游老大本想加入北海帮的,可惜没人介绍。我还听人说,北海龙王的架子很大,不太喜欢南方人。”
县太爷打个呵欠,眯眼干笑:“哈哈,信他们胡说!江湖上的人,哪分什么南北贵贱?我告诉你,不管哪座峰,都是同一脉。钱塘帮,北海帮,非要拉出阎王殿的判官才断得分明。哎……我还没睡够,小常乖,咱俩明儿见啊……”
小常识相,抱着碗筷走了。“县太爷”再躺片刻,感到夜黑得不严实。
他睁眼,原来小常将一盏灯留在床跟。他坐起来,正要吹熄灯。
山贼样的猫儿又跳了回来,围着提灯兜圈子。
县太爷听猫儿喵呜出神,想起自己曾和自己朝夕相伴的那只白纹“大猫”……
逝去的记忆,提起徒增感伤。
可城里的琐事,跟着猫儿一圈一圈,不禁潆洄上他心头。
原来溧水县城,在于戬这位现任之前,有一任县官做了十年。此人年纪大了,自知无甚前途。因此他螺蛳壳里做道场,兴起一股妖风。他重修的城隍庙,像座精缩的东岳庙,新建的县衙门,更是借鉴文渊阁。东岳庙靠着泰山,才成辉煌。文渊阁挨着紫禁城,方显清华。放在小县城内,财力又不济,真应了“画虎不成反类犬”那句话。民变之前,老县官恰巧病逝。乱民入城,索性将新来的县令和一干人质都押在了这座未完工建筑里,倒算是物尽其用了。
兵临城下,城内上万百姓,全眼看着初出茅庐的县太爷。
县太爷每日出来理事,谈笑若常,与民变头子相安无事,大家便存着一丝希冀。
他们哪里知道,这一位县令,可不是本尊。
他当年是钱塘帮的少主山白,如今成了万岁的钦差,
玄妙至此的身份,可惜宝翔他现在只能刨个坑说给土地听罢了。
此番,他孤身在溧水县,并不是甘心“坐井观天”,而是打算要“天降甘霖”的。
这一段小城里的故事,还须得要从头说起。
当时,宝翔刚下江南,找不出一点头绪。可他混在江湖多年,坚信“藕发莲生,必定有根”
听闻乱民直奔溧水而来,他寻思着怎么都得下趟油锅,会一会那拨江湖人。
可江南小县城里,外乡人太刺眼。他想来想去,便借了新任县令于戬的壳子。
小飞得了疟疾,留在古墓,宝翔少个助应。可他觉得危难之中,独来独往,也少份牵挂。
官牒上写:于戬是“原籍凤阳,三十六岁,圆面有须”。
宝翔自忖是小胖子变来的,下巴怎么都留有点圆相。
他来不及蓄须,找个草台班子买了圈假胡子,暂且盖住嘴。
然而,宝翔看上去还是不像个而立之年的人。箭在弦上,只容他犯愁片刻。
他索性拿起匕首,削去了前额一层头发,再故意在腹上绑了层褡裢。
头发少了,肚子一腆,他果真像老了十岁。宝翔甚为满意,放胆进城。
月如银钩,县内无主,溧水城家家门户紧闭。宝翔雇来的轿夫,把他抬到了县衙门口。
宝翔瞅着这座不伦不类的新官府,觉得自己不是上衙门,更像是进座山寨。
他迈入门槛,昏暗之中,撞见位衰朽的老翁,依着个细皮白肉的女子,
他身上一寒,心道见鬼,嘴巴半咧,哈哈呵气
老翁见他,连忙作揖,自称本县县丞,宝翔问他贵庚,发觉他居然比亡故的前县令还要老。
夏日炎炎,可怜这老县丞,说三句话便迎风流涕。宝翔拿出文牒,收了印章,道谢不迭。
宝翔手嘴都不闲,端详起老头身后躬身的。原来他并非女子,而是个蛇眼窄腰的青年。
宝翔哈哈,那人阴沉脸说:“卑职顾咏江……。”
宝翔笑了笑,等着他下句,可顾咏江闭了嘴。亏得老县丞旁白:“这是本县顾捕头。”
宝翔无声哈哈:“顾捕头好个人才,幸会幸会。”
他转身,询问老县丞县内的情况。
老县丞搓手,支支吾吾。宝翔恍然,这老头是个一问摇头三不知,安心吃着养老饭的。
顾咏江斜着脸道:“如今的局势,大人也知道了……”他又断了话头。
宝翔不痛快,他素日最恨这种说半句留半句的主儿。因此,他傻笑道:“我新官上任,真不知道。算是哪种局势啊?”
顾咏江正色回道:“卑职不懂玩笑……”
宝翔干瞪眼,和这人说不下去,板脸说:“咳咳,勿论何等变乱。尔等守好城门,安心尽职。”
老县丞告诉新县太爷,县衙未完工,原太爷房子还在做七,可去衙旁文庙内借宿。
宝翔依言而行,进了文庙。因为他是新来的县官,庙祝殷勤备至。
宝翔随口问他,可发现城内什么异动。
庙祝道:“县太爷,小的只管本庙香火,哪知外头底细。只这一个月来,对街的‘狗肉馆’主人不在,养得群狗成天乱吠,扰咱们这清静。老县太爷又死了,都忙着为他设祭。他在本县做了十年,虽爱折腾点花样,人倒宽厚,不大管事的。”
宝翔自己洗脚,哈哈笑道:“他修这个修那个,钱难道不打你们身上来?他不管事,县丞更不能管事,这县里全放任自流啰?”
庙祝递上块干布,仰头道:“钱,真是老太爷自筹,与咱们无干。要不然他死了,谁还会哭呢老太爷和县丞都上了年纪,本没精神管。县内事务大都是那顾捕头管的。他初来当差时,还是个少年。这一晃十年……欸,您可知他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号称‘东海秀影’。”
宝翔翻白眼。他颇感县里多古怪,再想起顾咏江的不阴不阳,吞吞吐吐,更不痛快。
他咕哝道:“哈哈,欺负老子没见过美男么?他敢吹‘东海秀影’,那我还是‘北海龙王’哩。”
庙祝抱着竹夫人转个身,没听清:“啊……?”
宝翔摆手。等庙祝走了,他果然听到不远处狗吠阵阵。他不摘胡须脱褡裢,和衣睡了。
他一夜睡不安枕,快到天亮,闻得街面上响动。等他从迷糊中清醒,狗吠声竟停止了。
门外,庙祝慌张喊:“县太爷,不好啦。他们进城了……哎呦!”
宝翔跃起,到了门口,手一顿,轻轻推开了门,他不见庙祝,却见顾咏江。
他点了点,道:“顾捕头,昨夜我叫你守好城门,安心尽职,你倒不辱使命啊。”
顾咏江嘴角一抽:“我是溧水县的顾捕头,更是钱塘帮的顾小哥……县太爷,您先请。”
宝翔心里“阿呸”,他理理削得半秃的前额,腆起肚子,被顾咏江及手下带到街对面。
对街,有家大饭庄,门口挂个招牌,写得不甚讲究,仅仅三个字:“狗肉馆”。
几十张桌旁,坐满了汗尘满面,持刀背剑的男人。个个咬牙切齿,像是饿虎一般。
靠里面有块巨大的肉砧板,板上插把染血菜刀。砧板旁板凳上,黑胖汉子岔开腿坐着。
那汉子手臂,真比顾咏江的大腿还粗。他左臂上还刺着条青鲛,随着他的呼吸而起伏。
他对顾咏江挪了挪下巴,问:“他就是新来的县令?欸,你听着,我游大春带着兄弟们杀回老家了。今天起,你白天在衙门正常办事,晚上不许乱跑。不然,我杀你们狗官比杀狗还快!”
宝翔打个呵欠,说:“喔,知道了。”
他转身,打算走了。
游大春诧异:“回来!嗯……你就这样?”
宝翔回头道:“是啊,不然怎么样?我说不干你马上来杀我,我欢天喜地对不起皇上。”
游大春朗声笑道:“好你个新县令!比那些人有胆。告诉你,我游大春在这县城里屠狗二十年,有了这帮好兄弟。我从来不反君上,做生意更是童叟无欺。如果不是皇甫谧那贪官骗走了我嫡亲妹子,还要把她献给蔡述那个大奸臣去糟蹋,我怎会带兄弟们杀了他?事已至此,我一点不悔。你别多管闲事,我自会放你生路!”
宝翔心中纳闷,无声自语道:“你妹子……蔡述?不能啊!”
他眼光一扫,透过扇门看到后院,群狗围着大铁笼子流口水,里面十几个官员瑟瑟发抖。
宝翔低声问:“那些是你帮里扣下的人质?我若听你的话,会和他们一样惨么?”
游大春摇头:“这些人?没怎么样,只是饿昏了。”
宝翔想了想,坐了下来,摸摸自己假胡子,说:“游老大,莫怪我多嘴。这就是您的不是了。您江湖老大,怎无侠义心肠?杀人不过头点地,偏要折辱阶下囚,太显得小气。他们只是做份差事养家糊口而已。这么热天,你存心不给饭吃,哎,男人何苦为难男人?”
有个喽啰喊道:“怪他们嘴巴不老实,辱骂我们老大!”
宝翔笑道:“他们骂,管他们骂,难道老大就怕了不成?江湖人心比海宽,真英雄合该越骂越勇。骂了,您偏给他们吃,好让他们吃完了再骂。”
游大春一拍砧板,大笑:“好个新县令,真心想管事你要给他们吃,容易!你先吃!”
宝翔说:“好,有劳厨下了。”
他正襟左好,对着游大春,不经意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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