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一时冷热交加,整个心室都为之轻颤。
她想笑,这就是血脉相连吗?
不会儿,朱翡真端着一盘芒果走回来。
“你喜欢吃,妈昨天特地去买的。”
这样简单的一句家常说话,并不含多少关心的感情成份,却让双晴心头骤然一紧,仿佛受冷的血液在毫无防备下被忽然加温,造成逆势回流,如泛酸的热潮一样从心口直线往上刷过血管,击入眼底。
她偏过脸,神色和姿态俱隐现疏冷,下一瞬反应过来,为了掩饰情绪顺势倾身向前,把手中杯子放下,双肘撑在膝头,静止了几秒,然后身子一低盘腿滑坐在地毯上,不再与朱翡真同坐沙发,这才拣起盘子里的一枚芒果。
朱翡真看着将芒果皮一瓣一瓣撕剥到底的女儿,她那样专心致志,仿佛把手上在做的微不足道的小事当成了一项忘我的工作,顺理成章地将方寸之内的亲人置于百里之外,那小小的薄抿的唇角默然无声,连嘴头上回应一下母亲好意的敷衍作法都全然拒绝。
这个女儿,越大越敏感和尖锐,她已经有些招架不住。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做母亲的尝试打开话题。
“就那样。”女儿的答话声冷淡之至。
“还是经常和汪锦媚在一起吗?”
“嗯。”只淡应了声,懒得提汪锦媚人就在楼下,是她开车送自己过来。
朱翡真迟疑了下,“你什么时候有空?”
双晴抬首,“有事?”
“我想介绍一个朋友给你认识。”
双晴长睫复垂,眸光再度落在几面的玻璃杯子上,母亲大人虽有品味,却远未臻讲究如斯,微为讥诮地撇撇嘴角,“就是送你这套杯子的人吗?”
能想到挑这样一份礼物,那位追求者显然下足了心思。
朱翡真的面容略显尴尬,女儿的反问等同于没有答复,既不说有空,也不说没空,说话就那样嘎然而止,让话题凭空搁置,她不安地挪了挪身,别开话由。
“那小孩取了名字没?”
“取了。”
“叫什么?”
“顾令勉。”
顾令勉,朱翡真轻轻地喃了声,神色变化极为复杂,仿佛有丝理解不了的迷惘,又仿佛有些看淡人世的悲凉,空荡的房子里一时寂然无声。
双晴的眼底滑过一丝悯怜。
过了会儿,朱翡真回过神来,脸上多了几分正经。
“过了年你就要毕业了,有什么打算?”
“还没想过。”
“我倒是和你爸商量过了,以你的性格,首先他那摊子生意不适合你。”
连自己的母亲都能动辄拒之千里,任随心性划出距离,不去维系,这份骨子里头的沉冷疏离,根本不可能让她在各式人际关系中游刃有余,到时只怕是称呼人少,得罪人多,还没成为顾天成的接班人就已经成功地连累了她父亲。
双晴先是一愕,然后轻颤的睫幕垂得更低,脸色微白。
“那妈觉得什么样的工作适合我?”嗓音清冷无波,仿佛也自知缺点,由是虚心请教。
“你想不想出国?”
“不怎么想。”答案直截了当。
如果要出国,早在当年湛开出去的时候就一起走了,在最合适的时候都没有离开,如今时过境迁,更无谓旧事重提。
她的人生从来没什么目标,既无追求,也无所谓成就,毋需像旁人那般努力。
更何况,维州这个承载了她二十一年岁月的华锦之城,在多年前起对她而言就已形同他乡,她完全不用出国也能感受到如同背井离乡一样孤独的苦涩滋味,又何必郑重其事地飘洋过海去领略一番那么麻烦。
朱翡真看着女儿,似有些难以启口,神色之间添了丝小心翼翼。
“既然这样——钱你自小就不缺,没必要在外头那些什么公司企业里起早摸黑地打拼,不过你还这么年轻,也不能不做事。”游手好闲的时间一长,就算是铁甲也会变废人,“我和你爸商量过了,要不把你弄进机关里工作?”
双晴手上剥芒果的动作刹时顿停,明明水杯离自己很远,没沾上丁点水星,却没来由地觉得心脏骤然僵冷,一点点收紧,有种被人勒得喘不过气的感觉,这就是母亲把她叫来的目的?国庆七天长假,前六天里她连个电话都没有,今天好不容易得她约见,却是为了这个?!
垂得极低加上略略侧往一旁的乌顶,让朱翡真只看到一束黑亮马尾和一点尖细的下巴,却看不清女儿的脸容,见她没哼声,以为她听了进去,便继续游说:
“你爸都打听过了,不管是工资还是其他福利待遇,综合而言现在的机关以GH系统最好,再过一周,十月十五号就是国家公务员考试的报名时间,你要不要试一试?”以顾天成的人脉关系,只要女儿的笔试成绩能过关,面试基本不成问题。
双晴搁下剥了大半的芒果,抽过面纸擦拭染汁的指尖,可是无论她怎么用力,那淡淡的碍眼的黄色却就是擦不干净,如同母亲的说话在她心里划过的痕迹,很淡,不深,却始终在那儿,如芒刺一样。
她掷下已捻成一团的纸巾,霍然起身。
一反先前的冷淡,笑意盛盈,“没问题,那就考吧,我都听你们的。”
朱翡真看着女儿大步流星往外走的背影,长叹口气,“我这都是为你着想,以后那个家不会再有你的位置,你总得有一份稳定的属于你自己的工作,那才是你的生活。”
双晴嫣然回眸,朝母亲一扯嘴角,“妈,你的家——从来就没有我的位置。”
朱翡真当场窒住,呆张嘴欲言,却说不出半个字,眼睁睁看着女儿开门而去。
三两步走到电梯前,双晴定定看着镜影,里头一双雾眸仿佛灵魂尽失。
在她刚刚离开的那间精装细设的房子里,主卧、客房、书房甚至阳光房,无一处不独具匠心,品味高雅,惟独,从来没有一间为少女而设的居室。
母亲大人就是那种有工作和私生活的独立女人,不但有,余暇消遣还非常多彩多姿,以至自己想见一面都难,好不容易蒙她召见,还以为终于可以小聚天伦,不料一个电话进来,她即时含娇带俏地避入房中,就那样把身为女儿的她撂在外头坐了四十分钟冷板凳。
就算是外人也不曾给过她这种冷落到了无礼的待遇。
她的位置?梯门打开,双晴对着眼前空荡狭窄、象囚室一样的密封空间翘起唇角。
这世上竟还有她的位置,真让她不敢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