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动着的门一层套着一层。
多走一步,走错一步,或许都会被拖入无序的思维世界中,再难逃离。
更不要说深入其中,在这样混乱的世界中,寻找到薰华消失的精神体。
林苑朝前走了一步。刀刃般锐利的风很快割伤了触手。
熏华的记忆既有属于人类时期的画面,又有成为畸变种之后的图景。
黑暗和泥泞,血和眼泪,歌声和明月。
万花筒一般的世界在眼前旋转,令人头晕眼花。
天空和大地似乎颠倒了,一层又一层的门眼前打开,门内是一道又一道的深渊。
冷静一点,林苑想,冷静一点。
在食庞之城那条长长的隧道中,经历过了那么多人的精神图景,快想想最后都是怎么出来的?
庭院中,林苑闭着双目坐在树荫下,面色凝重,眉头微微皱起。
头顶浓荫摇晃,仿佛树木们的歌声响起,哗啦啦,哗啦啦啦,声音渐渐连成一片。
兔子们竖起耳朵,土拨鼠们冒出一排小脑袋。
“小姐加油。我会守好小姐和园丁先生的。”一旁的小锁小声说。
似乎大家都在等,等着林苑把园丁先生找回来。
林苑回想起从前。自己曾经无数次坐在这里,坐在那棵黄金树的树荫下。
树枝上,戴着面具的老师教给她过很多东西。
“每个人的精神图景里,都保留着他最黑暗的记忆,也保留着他最快乐的时光。”
“如果某个人的精神体迷失了,找不着,那你就去这两个地方找。”
曾经,薰华懒洋洋地坐在树梢上对她这样说,
“一个人迷失了自己的时候,不是停留在最痛苦的场景中,就是滞留在最让他感到幸福安宁的世界里。”
精神图景里找不着方向的林苑停住了脚步。
对,薰华曾经教过自己。
最黑暗的记忆,或者最美好的地方。去这两个地方寻找他的精神体。
林苑曾经救助过一位精神图景接近崩溃的哨兵。
那是一对双胞胎之中的兄长。
当时自己也在精神图景的世界中找寻了很久。就是在他们两人少年时期钓鱼的水潭边,在那个萤火虫飞舞的湖畔,找到了几乎就要迷失自我的哨兵。
那是那位哨兵年少时记忆中最安宁美丽的地方。
林苑在那一道道漂浮扭动的门中穿行。
薰华的世界里,黑暗的记忆有很多。
痛苦的回忆幻化成狰狞恐怖的家禽,手持着锋利的刀刃,成群结队从浓黑的阴影中不断爬出,朝着林苑这个入侵者追来。
林苑在颠倒的世界中发足狂奔,恐怖的鬼怪排着长长的队伍尾随,一路追踪。
她穿过一道又一道浓黑的门洞,都没有,没有看见薰华熟悉的身影。
她看见了年轻时候的薰华在军营中意气风发的面孔。
年轻的向导和他的战友们一起,英姿勃发,在战场战斗。
那时候还没有白塔,也没有圣砖,后方的人们努力研发生产着更强的武器,前方的战士们在战场上和敌人殊死搏斗。
没有心情举办酒宴和歌舞,向导们的脸上和哨兵一样染着血迹。
人类的数量比如今多,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堡垒,基地和地下城镇。
原来四百年前的世界是这样的。
林苑在飞奔中看过一幕幕当年的景象,但薰华在哪里?
林苑在军营中,在战场上跑过。
在那污秽不堪的玫瑰营中穿过。
到处都是薰华的记忆碎片,但他的精神体不在这里。
林苑看见了一条潮湿的小巷,看到险些被邻居欺负的温莎。
薰华的身影出现在巷子中,他驱逐了恶人。这份记忆和现实中不同,明月般纯净的向导没有离开,他微笑着朝着温莎伸出了手。
温莎抬起头,露出了笑容,两个人的手牵在了一起。
林苑心中一喜,朝着那里跑去。
在她奔跑着接近的时候,两个虚构的身影如泡沫般消失了。
漆黑的巷子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没有人能留在虚构的记忆中。
也不是这里。
林苑喘着气停下脚步。牛头怪物巨大的影子覆盖进小巷,身后的怪物好像又一次追上来了。
【是不是该回去了】
【再深入的话,连我们也记不住回去的路】
【会彻底迷失在这里】
【那就永远回不去了】
【可是舍不得啊】
【那是园丁老师】
【小锁会哭的】
【我也会哭,我还没有哭过】
【我也会哭,我舍不得】
【该回去了,已经尽力了,找不到他。】
【会被卷进去,我不太想死掉】
林苑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她此刻是精神体,精神体本不该出汗。但她觉得自己跑了很久,应该一头一身的汗水,于是浑身就湿漉漉地疲惫起来。
伸手抹掉了那些虚无的汗,不管脑海中七七八八的念头。再一次跨过一道新的门,朝着更深的地方走。
【会死的,回去吧】
【不舍得,继续走】
……
薰华身为人类的时光只有短短二三十年,但身为畸变种的岁月又有漫漫数百年。
他会停留在哪里,他的精神体会躲藏在什么地方?
林苑在寻找,不知道他在最黑暗的记忆,还是在最安宁快乐的时光中滞留。
重新奔跑起来的林苑看见一道道的门,视线掠过那些门里记忆的世界,大片的浓黑晦暗,偶有个别明亮。
林苑的脚步突然停下。
有一道门,有一个世界,她一直没进去。
她以为薰华不会选择停留在那里。
毕竟,只有这么短短的一两年时间,原以为在他漫长的岁月中算不了什么。
林苑停下脚步,在旋转交错的精神图景中,把自己的目光投向那里,尝试着朝那扇门走去。
迈入那道小小的门。
门内,是自己无比熟悉景象。
那个熟悉的庭院。
是家啊。
阁楼尖尖的屋顶从繁密的树荫里冒出,小鸟在花间鸣叫,院子里有开满月季的窗台,咕噜噜烧着水的厨房。
后院中果实垂挂满枝头,攀出围墙的蔷薇花开得正浓。
小小的土拨鼠从树洞里钻出脑袋,蝴蝶在草叶间轻轻摇摆着翅膀。
一切都一模一样和外面的世界。
这里是林苑的家,那个小小的,开着花的院子。
唯一和此刻外界不同的,这里的时间是夜晚。
月亮在浮云中若隐若现,有凉凉的风刮在脸颊上。
林苑沿着长长的石子路缓缓往前走。狰狞凶狠的怪物都被挡在院子之外,它们进不来。
林苑看见那株隐藏在庭院中的黄金树。黄金树和从前一样,在月色下闪闪发光。
一个年幼的男孩蹲在树下,正和一只小小的土拨鼠玩耍。
男孩背对着自己,和小小的老鼠玩得很愉快,他的神色专注,脸上带着笑,有一头标志性的银色头发。
他的年纪很小,只有两三岁的模样,但那张面孔林苑不会认错。
是薰华,薰华的精神体。
原来薰华一直在这里。
这个月光下的庭院,是他四百多年的记忆里,最想要待着的地方。是他为自己选择的最后栖息之地。
他的精神体已经变得很年幼。比当年林苑在雷歇尔的精神图景中看见的幼年狮子还要小。
如果林苑不来,如果林苑没有这么快走进这里。两三岁的男孩很有可能很快就变得更小,退化成婴儿,最终消失,彻底溃散在天地中。
在黄金树下,和土拨鼠玩耍的小男孩看见了一滴水滴。
那滴水掉落在他的手背上,晶莹剔透的,看上去像是人类的泪水。
他抬起了头,见到了一只有无数触手的克拉肯站在自己的面前。
那只强大的克拉肯用金色的瞳孔凝视着他。
虽然不是人类,却带着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你怎么哭了?有什么伤心的事吗?”小小的薰华抬着头问。
有些奇怪,他一直以为像他们这样畸变生物的精神体是不会流泪的。
他心里知道,自己不是人类。这只有触手的家伙应该也不是吧?
她为什么哭了?
哭泣是一种独属于人类的复杂情感,学也学不会的东西。
克拉肯朝他伸出手,“我来接你回去。”
“我回不去了。”年幼的薰华摇摇头,“我很弱小,这里的外面有很多可怕的怪物,有强大飓风,随随便便就会撕裂我。”
“我待在这里就好,我喜欢这里,这里有风,有会唱歌的树木们陪着我。”小小的男孩懵懵懂懂地说。
他的意识有些混沌不清,只记得这里好像是他最喜欢的地方。
小男孩睁着银色的眼眸,看着林苑说,“我依稀记得,这也可以算是我的家。所以我待在这里就好。”
“我带你回真正的家。”克拉肯朝他伸出无数的手,“我会保护好你的,回家的路上,绝对不会让你受到一点伤。”
男孩犹豫了片刻。
那些扭动的触手看起来明明很可怕。
她还很强大。
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看见她就觉得很亲切,是一个让自己安心的生物。
“如果你不回去,小螃蟹会哭得很惨,你也知道的,她的眼泪会把你的阳台全淹了。”
小螃蟹是谁?男孩想不起来了。只是心里莫名地不安。
“还有你的老鼠们,家里除了你,没人懂得怎么喂养他们。我进来的时候,看见一只松鼠把它们存储的食物都偷走了。”
小男孩啊了一声,怎么回事,觉得心里很慌。
“你不在家,院子里的花全都枯了,树木们没精打采的。我们家除了你可没人照顾得好他们。”
“还有我。没有了老师,我连恋爱都不会谈。”
“家里没有你不行的,薰华。”
“走吧,一起回去。”
触手们一只只地,耐心地举着腕足,都在等他的回答。
看上去非常可爱,非常熟悉,像是家人的手。
年幼的薰华终于没能忍住,迈着小小的腿,朝前走了两步。
他立刻被触手们小心翼翼地缠住,像是对待家里的宝物一般,密密包裹着抱了起来。
对了,记得家里有一个宝物的。小薰华在被抱起来的时候浑浑噩噩地想,是自己拼了命才把那个东西藏起来。
为什么她没有第一时间开口问我那个宝物盒子藏在哪里?
她这个样子好像家里珍贵的东西不是那个真理之盒。而是自己这样破烂的树根一样。
或许她真的是自己的家人。
正要带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