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至今仍能记得那一天,江美华劝她去读大学,她是那么地伤心和委屈,她冲进这间小练功房,放纵地哭泣。
是李亚,用把杆来安慰了她。
如今,她的把杆彻底没有了!
她想嚎啕大哭。可是却没有眼泪。
李老师!李老师!她扑倒镜子的跟前,握拳一下一下捶在镜子上好像要在那里打出一个洞来,通往幽冥的世界。
李老师!李老师!她的手不够力气,就用头去撞镜子。可是镜子纹丝不动。
她瘫软下去。
这时候,该做什么呢?回到把杆前练功吗?如果李亚还活着,会这样对她说吧?
她伸手到包里去拿舞鞋——可是包里没有舞鞋——这还是昨天,她从关海家里出来时带的那个包。
但是她摸到了药瓶——ude……还有些她听有没有听说过的药。
这一瞬间,她好像又抓住了救命稻草——实实在在的掌握,就好像从前握着把杆的感觉!
于是,她把药瓶都拿了出来,一个一个打开,各色药丸都倒在自己的面前。四十粒?五十粒?
她没心思去数,抓起一把就塞进嘴里。
又干又苦,她差点儿就被呛住,又险些呕出来,可是她捂着自己的嘴,全都吞了下去。
这才是真的结束了!
3.第三场
她下一个有记忆的场景是医院——到底要多少次在医院醒来?
但这一次守在她床边的是她的母亲。她母亲说,一接到关海的电话,她和夏瞳的父亲立刻就去订最早的飞机票赶回来。只是没有想到,本来他们是打算来参加婚礼,照顾女儿安胎的,结果,不仅外孙没了,女儿还吃了大量镇静剂进医院洗胃!
不过,她母亲还是一如既往的民主大度:“你不用和妈妈解释——好好休息,养好身体最重要——你什么时候想和我说了,再和我说。”
想,说,什,么?
夏瞳望着天花板。
莫莉来看她,告诉她,是关海在练功房里发现她的。因为那天上午,关海到莫莉家里来找夏瞳,莫莉正睡得迷迷糊糊的,起来才看到夏瞳在桌上留了个条子,说到团里去了。接着,就发现家里的药全都不见了。立刻有了不祥的预感。她和关海火速赶到国立——江美华说,夏瞳早就走了。关海就和莫莉分头去找。后来关海发现了夏瞳——他手上还打着石膏,挣扎着把夏瞳抱起来,跑出老楼去求救——如果不是关海,夏瞳可能已经死了。
“你为什么做这样的傻事呢?”莫莉道。
夏瞳不答。
“你是不是觉得孩子的事……对不起关海?”莫莉问,“其实,无论你做什么,他都不会……不会离开你的……你没有看到他当时的样子,整个人都傻了,只要是你能好起来,要他的命他都不在乎。”
夏瞳呆呆的——为什么要好起来呢?为什么要救她呢?
莫莉见她神情恍惚,十问九不答,只得叹了口气:“你要相信,关海真的很爱你,无论你做什么都好,他还是很爱你——他迟些会来看你的……你好好休息。”
挥挥手,她走出门去。此后没有再来。也许是为怕撞到关海,会尴尬吧?毕竟她已经把心里的话都告诉夏瞳了。
可是关海却没有来医院。夏瞳在床上躺了三天,仍然没有见到他。
这样也好,夏瞳想,本来她也不知道见到关海要怎么和他解释。如今看来,只怕关海也不晓得该怎样面对她。不见面反而省了麻烦。
倒是陈岩来探望她了。跟她说了些团里的琐事——那个江美华安排来顶替夏瞳的王艳艳,虽然单独看来高挑漂亮,但实在也太高了些,一立起足尖来,比陈岩还要高出半个头,给双人舞配合带来种种不便,视觉上也大煞风景。所以陈岩满腹牢骚。“我还是喜欢和你搭档——你要快点好起来,回团里来。”
夏瞳不说话——就算她好起来,她也回不去了。江美华已经给她贴了封条,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将她扫地出门。
陈岩看来还不知道这消息。给夏瞳带了好多芭蕾舞剧的DVD来解闷——在他看来,夏瞳这样的“舞痴”,这样的“拼命三郎”,要她乖乖躺着养病,简直是一种折磨。身体还不能跳舞,解解眼馋也是好的。
连夏瞳的母亲也这样认为。所以拿了笔记本电脑给夏瞳,支在床上给她看。第一部播放的,就是to于2005年在米兰斯卡拉剧院主演的《吉赛尔》。这是浪漫芭蕾的巅峰之作,一个关于爱,欺骗,宽恕,以及救赎的故事。e版尤其为人所称道——男的高大英俊,女的纤细优雅,堪称经典。
夏瞳静静地看着,那样色彩绚丽的第一幕,在疯狂和死亡中结束了。第二幕整一幕都是阴森冷清的——幽暗的森林和硕大的十字架,深蓝色的夜幕,飘着白色的幽灵。雾气腾腾的舞台上,满是心碎的人,有的在怀念逝去的爱人痛不欲生,有的因爱成恨,发誓要向一切负心人报复,还有的虽然阴阳永隔却依旧想守护自己的心上人。
薇莉姑娘们围住了阿尔伯特。幽灵女王强迫他跳舞直至筋疲力尽。吉赛尔冲出来,挡在他的身前——这是多么熟悉的场景,多么熟悉的舞步!小小的电脑屏幕瞬间无限延展,占满了整间病房。夏瞳好像来到了斯卡拉剧院的舞台上,感觉到了干冰烟幕的丝丝凉意。
薇莉姑娘们的白纱裙磨蹭着她的腿,所扮演的阿尔伯特穿着夜蓝色丝绒的上衣。他向夏瞳转过头来——忽然间,那雕塑一般的脸变了——变成了李亚,淡定平和,微微有一丝忧郁。
“我跟你跳,《吉赛尔》第二幕大双人舞。”他这样对夏瞳说。
夏瞳浑身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绷了起来。
李亚向她伸出了手。
她是他的吉赛尔。她应该把他从幽灵的世界里救出来。当太阳升起,如露水一般消失的那个人,应该是她。
可是为什么,渐渐模糊的却是李亚的脸?
他分明伸出了手,却越离越远。
夏瞳尖叫了起来。将电脑推下床去。
“什么事?”她母亲和护士闻声而入。
夏瞳在床上挣扎——分明面前什么都没有,她却手舞足蹈地要推拒:“拿走!拿走!我不要看!不要看!”
她母亲皱起眉头;护士的眉头则拧得更深——这人,不是疯了吧?
可能真是如此!
不仅是《吉赛尔》,陈岩带来的所有碟片,她一张都不敢看——哪怕只是DVD的封套。无论是《天鹅湖》的王子,还是《胡桃夹子》的骑士,无论是la还是arov,她看到的只是李亚。
他充满她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她逃脱不了。
马修洛尔说,别让李亚毁了她。有谁会想到,其实是她毁了李亚呢?
为什么不让她死了干净?
医生时常在门外和她的父母低声私语——显然是为她的精神状态感到担心——自从她因自杀未遂入院,之前她一直否认的神经性厌食症也被确诊。“再这样下去,她会死的。”医生说,“就算不自杀,也会因为器官衰竭而死!”
她的父母终于无法再“民主”下去。
“当初爸爸妈妈让你去学跳舞,是希望你做你自己喜欢的事,开开心心生活。现在你这个样子,让爸爸妈妈怎么安心呢?”她母亲道,“如果你在国立这样难过,不如离开吧。我和你爸爸之前接到美国大学的邀请,打算去那边做研究。你跟我们过去读大学,好不好?你也应该知道,一个舞蹈演员的舞台生涯是很短暂的,总要为将来做打算。趁这个机会,去读大学吧。”
放弃芭蕾?
夏瞳看着她母亲——这怎么能够呢?除了芭蕾,她什么也没有。再放弃芭蕾,她还活着干什么?
她摇头。
“傻孩子,除了芭蕾,还有很多可以做的事呢。”她母亲道,“你都没有去尝试过,不可惜吗?”
她还是摇头。
“妈妈不是逼你。”她母亲道,“你也不用立刻做决定——我和你爸爸要到圣诞节的时候才去美国。你就算不去读大学,跟我们去散散心也好啊。你慢慢考虑吧?今晚想吃什么?”
她什么也不想吃。看到床头柜上有削苹果的小刀,就一把抓了起来,朝手腕上割了下去。
她母亲吓坏了。虽然眼明手快地抓住了刀,可是没想到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夏瞳有那么大的力气,竟还是在手臂上划出一条两寸多长的伤口。待医生护士闻声赶来,床单被褥都已经被鲜血沾污了。夏瞳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喊叫,但歇斯底里地挣扎。
医生护士没有办法,只好给她打了镇静剂。
她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依然看到舞台,色彩明丽,好像是《吉赛尔》的第一幕,吉赛尔发疯了,在人群中奔跑,但是每一个人都恐惧地向后退去。但又好像是《舞姬》,妮基亚在宴会上起舞,毒蛇从花篮里蹿出来,咬在她的心口。大祭司说,我有解药,吃下去就不会死。大祭司是她母亲的模样,说:“别跳舞了,跟我们去美国读大学吧。”她不要。妮基亚选择了死亡。她也宁愿去死!
于是,妮基亚死了,去了影子的国度。
夏瞳在梦里死去,睁开眼,还是躺在医院里。深秋的夜,澄澈清明,星光灿烂。
她被这样的辉光所吸引,下了床来,走到阳台上,铁栏杆在月色下闪闪发亮。仿佛是一种召唤。将手搭在栏杆上,她的身体就充满了力量。树叶的沙沙声是她的伴奏,秋虫的鸣叫为她打着拍子——u,Jeté……这些睽违已久的动作。无论发生什么都好,这些永远不会改变。
她痴狂地练习着,忘记时间,忘记地点。
早晨护士看到她的时候,吓了一跳,还以为她要跳楼了。可却发现她的神情异常安详,异常的快乐。叫来了医生,又叫来了她的母亲,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感觉怎么样?”
她不说话,只是以微笑回答。
“让她跳吧。”她母亲道,“也许能跳舞,她就能好起来。”
医生护士都半信半疑——这个一阵风就能吹走的女孩,这样跳了一整晚,大概下一刻就会倒下去。
可是夏瞳却没有。她好像一个虔诚的信徒或是一个尽职的神职人员,正举行着一项庄严神圣的仪式。每一个细节都要做到尽善尽美,稍有偏差,就要重新来过。众人在门口看了大半个钟头,她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连许多其他病房的病人也都聚集了过来——没想到医院里还有这样的风景。只不过他们很快就厌倦了——这难道就是芭蕾吗?怎么做来做去都是那几个动作呢?
夏瞳毫不理会旁人的目光,这样如痴似狂地又练了一个多小时,才总算对自己的把杆动作感到满意了。她用袖子擦了擦汗,走到房间空阔的地方,打算继续中间练习。
由于空间的限制,中跳、大跳都是不可能的。小跳大概也会被楼下的病人投诉。于是她选择练平衡和旋转。从最简单的vé开始。她弯曲双腿,Plié,然后伸直腿的瞬间,吸起左腿,脚尖顶在右腿膝盖处,同时,右脚踮起,只用前脚掌站立,双手在胸前,保持一位。
身子摇晃了一下。她失去平衡。急忙用有抓住床栏杆。
慢慢的,慢慢的!她告诉自己,借着栏杆的帮助,重新找到平衡,然后轻轻松开了手——又是一摇晃。这次向后倒了下去。她赶忙踩下左脚,双脚着地,这才没有摔倒。
才几天没有练功,就退步到了这个地步?她咬牙,不肯放弃,再次重复这个动作——两次,三次,四次……一次一次失败。
为何会这样呢?以前因为脚伤,也曾中止过练习,虽然肌肉力量退步,但平衡、旋转、跳跃这些技术是不会忘记的。最多不过练两三次,已然找回感觉。这一次,难道是因为怀孕和堕胎,使得舞者最重要的腰腹力量受到了损害?可是,她抓着床栏杆的时候,分明做得到啊!不仅vé做得到,就连极考验控制力的Déé也完全没问题。只是,当她松开床栏杆的时候——她试了再试,不仅单腿的平衡无法做到,就连双腿着地的脚尖平衡也做不到。
怎么回事?若是不能保持平衡,就一定不能旋转,不能旋转,还怎么跳舞?
她的心焦虑万分。越是焦虑,就越是做不到。起初还只是难以独自保持平衡,重复得多了,甚至练扶着床栏杆也会歪歪斜斜。最后竟手一滑,整个人朝床头柜上撞了过去。还好她母亲一直在旁边看着,及时扶了她一把。“今天不练了吧——明天再继续,好不好?哪儿有一口吃成胖子的呢?”
夏瞳只是摇头不肯,还要继续练习。纠缠的时候,床头柜上的一摞报纸杂志滑落地上,里面掉出一张漏网的DVD来——《霸王别姬》,国立芭蕾舞团创编作品,主演,李亚。
李亚!封面上的男旦眼神忧郁,却像薄刃的刀片,割开了夏瞳的喉咙——她不能呼吸。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保持平衡了——这是诅咒!是芭蕾之神对她的诅咒!因为她害死了李亚,所以她要付出代价——让她不能再跳舞!
一瞬间,她失去了所有的力量,瘫倒在地上。
她开始不吃也不喝。原本就沉默寡言,现在几乎一句话也不说了。医生完全拿她没有办法,请了精神科的专家来,说不出个所以然,心理治疗师也来了,可是她拒绝交流,人家也没法分析。只能问她父母:这孩子究竟有什么心结呢?
父母这时也顾不上面子,将他们所知道的全都告诉医生。医生想了半天,建议:“她男朋友……我是说,他先生,能来看看她么?我想,他们得把话说开了,才能解开心结。”
于是,夏瞳的父母联络关海。关海就来了。
他的手果然打着石膏,好像戴着两个巨大的白色拳击手套一样。很难想象他是怎样用这双手抱起夏瞳。
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远远地坐在墙边,不敢看夏瞳的眼睛。
“对不起,我那天不应该乱发脾气。”他说,“我没有怪你……我是说,都怪我。”
夏瞳摇摇头——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真要怪,就怪他救了她。让她活着接受芭蕾之神的惩罚。她真想死!可又觉得自己连死的资格也没有——若不接受这惩罚,去到幽冥的世界,她也不能面对李亚。
“其实……我早就想来看你了……”关海低声道,“不过……有很多事情要办……嗯,我们都去参加李老师的追悼会了……还有……”他嘟嘟囔囔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然后,忽地抬起头,看着夏瞳:“其实……其实是我……不知道怎么……怎么面对你……你……真的是为了要跳舞,才不要孩子的吗?”
算是吧。夏瞳微微点头。
“我早知道你热爱芭蕾,只是没想到你爱芭蕾爱到这个程度。”关海盯着双手的石膏——你爱芭蕾甚于爱我——还是你根本就不爱我?这些话,夏瞳已经准备好他要问。但是,他却没有问。只是低声道:“那件事,老外和他老婆都说不追究了。不过团长说,现在风头还紧,再说我手上有伤,所以暂时不能回去跳舞。不能练功。所以后面安排给我的演出,也都换人了。”
就知道江美华会这样做,夏瞳想。是我连累了你,是我害了你,她想这样对关海说,但是张开嘴,却发不出声。
“我不想跳舞了。”关海说,“我跟团长说,我不想跳了。她说,别意气用事,休息休息再回来。我说,我真的不想跳了,跳不下去了。真的。”
为什么?夏瞳望着关海,虽然心里隐隐猜到答案,可还是禁不住要有这样的疑问——除了芭蕾我们还有什么?你为什么不跳?不跳芭蕾,你要做什么?
“团长让我再好好考虑。”关海道,“她说,也可以送我去读大学。我说,那就去读大学吧,什么专业都好,别和跳舞有关。”
为什么?夏瞳还是这样盯着关海,充满了惊愕,充满了惋惜。
“团长又说,那就去读工商管理,将来还可以回团里来帮忙。”关海笑,很不自然,“我说,不要,我不想再回团里了,不想再和芭蕾扯上关系了。”
“啊……”夏瞳终于发出了声音来,有些嘶哑。
“没什么。”关海说,“这都是我的真心话。我都跳了十几年舞了,厌烦了。一点儿也不开心。我不像你——我妈有没有跟你说?我其实是被她骗去考舞蹈学校的。那时候她说,读舞蹈学校可以不做功课,我就上当了。所以,我从来就不喜欢芭蕾。”
从来就不喜欢芭蕾?不可能!夏瞳的嘴唇打颤:他们一起跳舞的时候,难道没有过片刻的快乐么?
“我想我能在舞蹈学校坚持下来,在国立坚持下来,是因为你。”关海道,“可是……”
可是你变了——不,你欺骗了我,用你的假面欺骗了我——他是要这样说吗?若他如此指控,夏瞳不会否认。马修洛尔曾说,关海是一个好演员,他可以成为世界级的舞者。是夏瞳毁了他!毁了李亚,又毁了他!
脸颊上滚烫的,是泪水。她还以为李亚死了之后,她已经不会哭了。
护士从外面进来,该是打针的时间了。
关海就站起了身。
“关海……”夏瞳唤他——他们两个,以后会怎样?
关海看着她,深深的,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在这儿呢!”
什么?夏瞳不明白。
关海用打了石膏的手笨拙地从衣领里掏了半天,拽出一条链子来,上面挂着他的戒指。
夏瞳也就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戒指正戴在她的无名指上。
“我不想就这么完了。”关海道,“至少不是现在。”他笑笑,走出门去。
夏瞳的眼泪,打湿了半边枕头。
4.第四场
《天鹅湖》公演的时候,夏瞳终于出院了。
自从那次关海来看过她,她的精神状态稳定了许多——至少,在医生和她父母来看是如此。她没有再抗拒父母的提议,答应离开国立芭蕾舞团,随父母赴美国,报读杜克大学舞蹈专业,也许日后会继续攻读西方艺术史。杜克那方面,因为她毕竟是瓦尔纳大赛金奖出身,也愿意破格录取她,春节学期即可开始大学课程。
她父母开着车,载她从医院回家去。经过国家大剧院,见到《天鹅湖》的大海报——深蓝色的湖水,黑衣王子,衬托出那洁白的天鹅女王。这一次,她看得清清楚楚,王子是陈岩。没有幻化成李亚的形象。
父母忙着收拾行李。又带着她出去买这买那。他们小心翼翼地问她,要不要去和朋友们告别。她想了想,说,不必了吧。他们也就不再提——其实她看得出,他们是很怕她回去见国立的人,怕一点点小事都会让她再次发起疯来。他们巴不得她和过去一刀两断!
她有了很多的空闲时间在这座城市里逛来逛去。以前莫莉整天说“逛街”,她却从来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活动。这会儿,她去商场,去图书馆,去博物馆,甚至可以在公园里坐着,复习>深秋金黄色的树叶,好像一副水彩画——好像芭蕾舞剧《奥涅金》的布景。她合上眼,想,以后再也不要去惦记这些了,再也不要去想着舞台了!芭蕾之神已经将她从舞台上推下来了!
她沿着落地满地的小径散步。漫无目的,听着脚下的沙沙声。走啊,走,忽然听到背后有几个人唧唧喳喳道:“咦,那个好像是夏瞳耶!”
她一愣,回过头去,只见是几个小树一样挺拔的女孩子,一例梳着光滑的发髻,显出小巧的头和修长的颈。
“真的是夏瞳耶!真的是她耶!”女孩子全都围了上来。
夏瞳再看看周围,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走进了国立舞蹈学校。
“哇噻!我是你的超级粉丝耶!”一个女孩子道,“你的技术太完美啦!你在瓦尔纳大赛的视频,我看了无数次呢!给我签个名吧!”
“我也要!我也要!”
一瞬间,夏瞳被笔记本、足尖鞋、手帕、毛巾等各种可以签名的东西所淹没。
虽然自从去年跳完《舞姬》她就已经升任主演,但那之后——直到今时今日,还从未主演过任何团里的大制作,所以素不晓得自己还有“粉丝”,更加没经历过眼下这种阵仗。她一时呆住了。而就在那一愣的时间里,更多的女孩子围了上来,甚至还有几个腼腆的大男孩,也加入了“追星”的行列。
“我将来也要像你一样。”一个女孩道,“我今年就要去参加洛桑大赛。以后也要参加瓦尔纳大赛,要做首席女主演!”
“我也要像你一样!”另一个女孩挤上前来,“我可喜欢你了!我本来买了票,要去看你的《天鹅湖》,谁知道你生病了。换成了王艳艳学姐——我就不怎么喜欢她——也不是不喜欢她,就是觉得她和陈岩不配!”
“没错!夏瞳学姐和陈岩学长才是黄金搭档呢!”其他人也附和,“《舞姬》里就很棒了,瓦尔纳大赛汇演的时候,简直美翻天了啦!”
“咦,你们才不知道!”一个女孩子皱着鼻子,“夏瞳学姐和关海学长才是黄金搭档呢——他们是舞校情侣,舞团情侣,舞台情侣——总之就是芭蕾界的黄金情侣!”
“八卦女!”别的女孩子笑话她,“这是你羡慕不来的,有本事让你男朋友去赶超关海学长呀!”
她们嘻嘻哈哈的,似乎是在挑战夏瞳的神经——难道她们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吗?她们不知道夏瞳是因为什么才没有出演《天鹅湖》?不知道夏瞳就要离开国立芭蕾舞团——离开这城市,离开芭蕾?她们也不知道,关海离开了舞台,这一切都是夏瞳害的?
她们不知道——所以,她们也不明白“像夏瞳一样”究竟意味着什么!如果她们真的像夏瞳一样,付出了那样的代价,造成了那样的伤害,走到了今天这样生不如死的境地,她们会不会前来质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们真相?
但真相,是多么的残忍?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没有看到小练功房里的那一幕,宁愿不让李亚知道她看到了那一幕,也许,她也宁愿没有在警察局里对关海说出那些话……过去的,已经不能回头。眼下的,还可以选择——她应该保持微笑,让这些女孩子继续做梦。
所以,她什么都没有说,耐心地签完了所有的名,然后又和学生们一一合影。直到上课的铃声响起。
“学姐再见!我们永远支持你哦!”学生们挥手跑远了。留下她一个人,静静伫立在深秋的校园。
她才有机会细细打量阔别多年的舞蹈学校。
这里的一切和从前并没有太多的分别。虽然盖起了一栋新的宿舍楼,所有的教学楼都还是以前的模样。此外,最大的变化,也许就是这条林荫道上的树,比从前长高了一截——十二岁的那一年,夏瞳也是从这条林荫道走进国立舞蹈学校,那时候,她对芭蕾有的只是美好的憧憬。而当她一步一步走进来,她走进了艰苦的训练,无数的伤痛,同学的排挤,无情的竞争……以及后来的各种麻烦。
她仍是爱芭蕾的,她想,虽然芭蕾之神从来不爱她,以致现在离弃她。
顺着那熟悉的道路信步走去,进了教学楼,听到钢琴声,还有足尖鞋踩在地板上“吧嗒吧嗒”的声音,有老师在吆喝:“轻一点!这样吧嗒吧嗒的,哪儿还有梦幻的感觉?”
这也是她以前常常听到的教训——大家都有一套折磨足尖鞋的方法:用刀削,用水泡,用火烧,用锤子锤,放在门缝里夹,或者干脆拿着鞋子狠命往地上砸……一双鞋子,要经过工匠们多少道的工序才能到她们的手上?又在她们的手上经过了多少的摆弄,才能穿到脚上?而正当一双鞋子穿着最舒服的时候,也就差不多是那双鞋子该报废的时候了!
芭蕾就是这样,苦学十几年,排练几十个钟头,上台只有几分钟。正当你是最美好年纪最巅峰时刻,你就差不多该走下坡路了。
而许多人,甚至不能达到巅峰时刻。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这样折磨自己?
已经走到了走廊的尽头。她记得就在那里拐角处的一间教室,她第一次遇到李亚。
她犹豫了一下。她的心在害怕——怕走过去,就控制不了情绪,会尖叫,会忍不住跳出窗户去。可是,她的双腿就好像着了魔,一步步走向那间教室。
里面空无一人。
墙上的镜子依旧,把杆依旧,地板依旧。随时等着想要练习的舞者。
夏瞳的脑子在说:快回头,不要进去!然而身体却已经按照舞蹈学校的老习惯在行动,将鞋子脱了,放在门边的架子上,然后走进去。
鬼使神差,她找到自己当年所站的那个位置——靠窗那排把杆的中间。伸手抚摸了一下把杆,握住——这光滑的木头碰在肌肤上的触感让她有莫名的喜悦。
“这世界上如果有一件东西是靠得住的,那就是这把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每天早晨,都要到把杆前来练习。”
她听到这声音,就捂住了耳朵。
然而音乐却在她的脑海里响了起来。节奏随着她的脉搏跳动。
会失望,会痛苦,应该放弃——已经放弃了!她这样对自己说,但又忍不住扶着把杆微微屈膝做了几个Plié。这样一开头,后面的动作便一个一个顺着次序继续下去é,à……她停不了,停不了。她的身体需要这一切!哪怕下一刻就是毁灭,此刻她也需要跳舞!
她忘情地练习,大汗淋漓,连脑子里最后一丝理智的声音——那一直命令她停止的声音——都被汗水蒸腾得无影无踪。脑海一片空白,世界一片空白——是那种耀眼的太阳光一般的白。
一气做完了整套把杆的练习。该去中间了。她才停下——她知道,她现在无法做中间练习了。无法保持平衡。
就到这里吧!她轻轻摩挲着把杆,在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
再见了!她抬头,赫然发现门口有好多脑袋拥挤着,正在朝里面张望。其中不乏方才在向她要签名的那几个女孩。
她呆住了,本能地想要逃跑。
可是门已经开了,外面的人一拥而入。
“夏瞳,你还记得我吗?”一个花白头发的女人首先上来握住她的手。
夏瞳认得,这就是当初招生的时候嫌夏瞳身体条件不合格的那个老师,目前已经是国立舞蹈学校的校长了。
“我就知道你这孩子会有出息。”她说道,“我看过很多身体条件很好的孩子,但是都仗着自己条件好,就不好好练功,结果不仅技术没练出来,身体也都跟着长偏了。最后没一个成大器的。你却又一股倔犟的拼命劲儿,不管当初我们怎么说你条件不够,你都刻苦练功。现在到瓦尔纳拿了大奖,可算是为国家争光了!”
夏瞳笑笑:如果她说,从始至终都看好夏瞳,只怕会令夏瞳嗤之以鼻吧?但现在这样的说法,也不能算不准确。夏瞳没有别的长处,就是肯拼命。只不过,世上也有拼命却不能解决的事吧!
“今天怎么这么有空回学校来?”校长问她,“之前听说你病了,芭蕾明星节和《天鹅湖》都没参加。怎么样?现在身体好了吗?”
“好了。”夏瞳不想麻烦,就礼貌地客套。
“那就好,孩子们都伸长脖子想看你演出呢!”校长道,“大家都跟我说,王艳艳虽然也是我们舞蹈学校的高材生,但是毕竟年轻,跟你还是没法比的。”
“老师过奖了。王艳艳其实跳得很好。”夏瞳说。不知不觉,她又戴上了以前的假面具,恭顺,柔和。还以为自己经历了这么多事,会彻底甩脱这假面,没想到重新戴上面具是这样的容易。
“既然来了,就给孩子们分享分享。”校长道,“他们听我的老生常谈已经厌烦啦,还是见到像你这样的明星才有动力。你说一句,好过我说十句。”
夏瞳腼腆地推辞,说自己不会说话。
校长当然记得,她在学校里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就不勉强,转而道:“那就带着孩子们练练功——你带着他们,让他们看看自己和舞团演员的差距在哪里。”
夏瞳婉拒:“校长,我在医院躺了太久,已经退步很多了。会误导学弟学妹们的。”
“别瞎谦虚。”校长道,“你刚才露的那两手,已经把他们的眼睛都看直啦!我也不强人所难,你需要慢慢恢复嘛——带他们练练把杆,总可以吧?”
话说到这份上,夏瞳没法拒绝。于是她走到把杆跟前,带领大家再次从Plié开始做起。这一次,有钢琴老师现场伴奏。
“你们看到了没有?”校长一边点头微笑一边说道,“不管你是舞蹈学校一年级的学生还是国立芭蕾舞团的首席,每天都要到这把杆跟前来——这是芭蕾舞演员必修的功课。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老师知道,三天不练观众知道。你们千万不要偷懒!”
“嘻!”现在的孩子已经不像夏瞳她们当年,见到老师就像老鼠见了猫。现在他们颇有叛逆的胆量,听到老师教训,还敢做鬼脸。夏瞳在镜子里看到,不免摇头微笑——校长这话,已经听得大家耳朵起茧了吧?
回到把杆前来!现在想一想,这也不是李亚专属的名言呀!舞蹈学校的每一个老师都是这样说教的。只不过是她对李亚的教训最为印象深刻罢了。
李亚是在舞蹈学校的练功房里自杀的。不知是哪一间呢?他的灵魂是否还在这大楼里飘荡呢?他此刻在看着夏瞳吗?
李老师,对不起!夏瞳在心里说,你要我怎么做呢?你要怎么惩罚我都行啊!放弃芭蕾,这是最大的惩罚了吧?你能原谅我吗?
“手不要抓那么紧!”她忽然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说道,“把杆很结实,但是你们也不能依赖把杆。把杆只是让你们练基本功的,到了中间,你们还是得靠自己——难道不是吗?你们自己想想,到了中间,到了舞台上,你们扶谁?扶搭档吗?你怎么知道搭档靠得住呢?”
这倒也是一句老生常谈,是每个教基础班的老师挂在嘴边的——夏瞳毕业太久,已经很少听到这话了。
此时就好像一粒石子,投在她的心湖上,激起一片涟漪。
大家正练到把杆上的vé。她把重心放在主力腿上,一只手轻轻扶着把杆,另一只手在胸前保持一位。接着,她慢慢放松了掌握,好像碰到了把杆又好像没有碰到,在这样的若即若离中,她寻找着微妙的平衡,然后,她彻底松开了,双手都在胸前保持一位。
她没有倒下去。一秒,两秒,三秒……心底迸发出狂喜。
李亚——方才是李亚的鬼魂在跟她说话吗?
大家都转向另一边了,她趁机看了看四周——多么可笑!难道鬼魂会被人看到吗?
又是vé。她轻轻松松地保持着平衡,好像有无形的搭档在扶着她一样。
李老师,是你吗?她泫然欲泣。
“都让你不要抓把杆这么紧了!”校长喝斥一个学生,“你要掐死把杆吗?你看看人家夏瞳!”
看夏瞳什么?
汗水顺着鼻尖流下来,滴在地上,仿佛能听见“滴答”一声。
那是心灵被撞击的声音——没有李亚。不是李亚的鬼魂。从始至终就是校长在教训学生而已!
李亚是夏瞳的把杆。夏瞳就是抓这把杆抓得太紧,以至于自己不知如何跳舞了。其实,李亚在课堂上也必定说过和校长相同的话——把杆也许是坚实可靠的,但是,你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可以抓住它!有些时候,你必须要靠自己的力量!无论你每天怎样忠实地回到把杆前来练功,但最后舞台上的那一程,还是要靠自己去走过!
钢琴老师停下了音乐。校长拍手说:“把杆练习结束,到中间来。”
学生们迅速地站队。夏瞳也和他们一起——不过对于她来说,这还有更重大的意义——她人生的把杆练习已经结束了。她要迈向中间,迈向舞台。
大家一起挥汗如雨地舞着,小跳,中跳,大跳,旋转,组合。
校长满面欣赏的目光。夏瞳忽然想起了马修洛尔那“有意思,有意思”的表情——这家伙虽然面目可憎,但他说的不错——不要惧怕别人的眼光。世界上没有人能毁了别人,人只能自己毁了自己
夏瞳不要毁掉自己。
她是这样热爱芭蕾。《天鹅湖》《睡美人》《胡桃夹子》《吉赛尔》《葛蓓莉娅》《舞姬》《海盗》《堂吉诃德》《关不住的女儿》《仙女们》《梦神》《罗密欧与茱丽叶》《法老的女儿》《雷蒙达》《小驼马》《巴黎火焰》《火鸟》《卡门》……
还有那么多她想要跳的舞。
只有跳舞的时候,她才感觉自己还活着。
所以她要跳下去,一刻不停地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