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她又碰上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所以乱吃镇静剂,才劝了她两句,她就说,其实是因为她的髋关节受伤了,疼得厉害。我说,受伤了怎么不休息?她说:‘你以为世上只有你一个会拼命吗?其实我也很拼命,只不过不想被人家看到罢了。’这样的莫莉,也是你们所不知道的吧?你们都以为她过着糜烂的生活,嗑药为乐,所以才……其实,我知道她是因为伤患……还有压力……舞蹈圈里滥用止疼药和镇静剂的很常见。以前巴兰钦把给团里演员,说是维生素……你读过and的自传吗?里面写了很多。”
“你没有劝她?阻止她?”我惊讶,“这是吸毒——你知道这样会有危险的!你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吗?”
“我劝过,我也阻止过,可是没有用。”夏瞳道,“我想,我和莫莉都知道——也许,我们所有的人都知道,总有些事情,我们是那么固执,别人说什么也没有用。我们非要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不可,不计后果。但回头想想,只要每个人自愿承担后果,无怨无悔,那也就无所谓了。根本与别人无关啊!我猜,莫莉也许宁愿在最灿烂的时候离开这个世界。她不想老了一个人孤单地面对病痛,然后数算自己剩余的日子。这样毫无准备地离开,可能是她最想要的结局。”
自愿承担后果,便与他人无关?这是多么冷酷的说法——身边那些爱你的人,关心你的人,要怎样呢?但同时,这话又透出无比的寂寞——身边根本就没有关心你的人,或值得你去挂虑的人。
真正寂寞的那个,或许不是莫莉,是夏瞳。她曾经有一个人人艳羡的白马王子,她却不爱他。她有一个外人眼中可以为她两肋插刀的闺蜜,但她们两个都带着假面生活,根本就不知道彼此的真正想法。她现在还拥有无数的粉丝——而他们,与她何干?
我想,这篇报道最终还是一篇关于夏瞳的故事。因为真实的莫莉已经逝去,再无人知晓。
夏瞳看了看表。我知道采访的时间已经到了。关上录音机,感谢她给我这样的机会。
“明天晚上有莫莉的纪念演出。”夏瞳道,“之后还有个慈善酒会——你应该知道吧?莫莉的遗嘱,把她所有的财产捐给流浪动物保护协会了。”
我当然知道——为何偏偏是和舞蹈毫无关系的流浪动物保护协会?主编一定会要我搞清楚原委——虽然我一点儿也不想挖掘下去,但是去看演出,总是一件优差。
“夏瞳小姐!”我看她起身要离开了,想起我还有一个问题很好奇,“为什么会同意让我这样的菜鸟来采访你?”
夏瞳愣了愣:“因为我看出你是学过跳舞的。我想,只有你才能理解舞者的心情。”
“这……”我摇头,“说实话,我并不全能理解。我是放弃了舞蹈的人——很早就放弃了。倒不完全是因为身体条件不够,而是觉得完全没有成就感,不像是演员拍了电影,可以随时播放,也不像作家写了小说,有一本书可以捧在手上。舞蹈的话,只有舞台上的那一刻,如果没有拍照或者录影,就什么都没了。那么辛苦,练功,受伤,流血流汗的,最后好像什么也没留下——不,既然没有痕迹,就跟完全没做过一样。所以我那时觉得不值得……当然,去剧院看演出,我还是很喜欢的。”
夏瞳看着我,从钱包里取出一个书签来:“我也曾经想过,为什么我这么爱芭蕾——你说的不错,那么辛苦,最后可能什么也留不下,虽然可以录影,但是也许你某一天发挥得最精彩,却不是收录DVD的日子,那精彩的瞬间就没了。不过后来有一天,我在电视里看到舞团的演出——那是先生生前最后一次和舞团一起出现在大家的面前,他那时候已经快九十岁了,坐着轮椅,让人推上台来,参加谢幕。我真的很佩服他对舞蹈的痴狂。后来我去拜访基金会,见有这个纪念品书签,上面是先生的一段话,我觉得,说得很对。就是我心里的想法。”
她把书签递给了我——已经很旧了,显然她一直带在身边。我看上面写着:“tongtoit.It,no,noinbeet.”
我的英文并不怎么好,看得懵懵懂懂。
这时,便听夏瞳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说道:“你必须热爱舞蹈,并坚持下去。尽管它对你毫无回馈,它没有可以留存的手稿,没有可以挂在美术馆的墙上的画,不会像诗歌一样被印刷并售卖,什么都没有,它只有瞬间的感觉,让你感觉到你还活着。”
简直就像教会里的信徒背诵《使徒信经》一样,这番话,她大概在心里重复了无数次,所以一张口就说了出来,全无停顿。不过,她又和教徒不同——教徒们是通过无数次的背诵,好让自己遵照上帝的教导而生活,夏瞳背出的这段话则是因为这个人道出了她的心声。
你必须热爱舞蹈,因为只有在起舞的瞬间,才感到自己活着。
我也想找一个练功房,去重拾已经放弃了二十多年的芭蕾,体会一下这种感觉。
“再见。”夏瞳点头微笑,与我告别。
像是女演员在观众热烈的掌声中,捧着鲜花下场,她在众人在注视下走出咖啡馆去——其实,在她,鲜花和掌声都无关紧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