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文稿的钱很快用尽,连太太和雪裳商量,想向她的几个姑妈借点钱,雪裳自然反对,说平白给人家看不起。打算等放暑假,托人找一份工作。连太太叹气说:“你一个女孩子,能做什么,自家亲戚,有什么看得起看不起的,就你想的多。”雪裳皱眉道:“借了钱,拿什么还,你是想张嘴跟人家要么?”连太太见雪裳发脾气,只好道:“行了行了,咱们再想别的办法。当对镯子,也能撑一段时间。”
话是这么说,最后连太太还是同她姑妈借了钱,她同雪裳解释,“你姑妈说,那对镯子式样虽旧,可是手工很好,当了可惜,几十块钱对她来说,也算不了什么。这几件为虹的衣服,你试试看合不合适。可能腰身大点,我再给你改改。”
雪裳说不出是气是羞,她总不明白她的心,也难怪,连太太以前是穷过的,现在不过是回到原点,中间的一场富贵是意外,她很快就习惯了这种生活——不习惯也没有办法,别人肯帮忙也是一番好意。雪裳正相反,她□□是富贵,现在的贫穷是劫难,朗然那种放低姿态的帮忙她才肯受,赵太太母女这种,于她来说只是屈辱。
雪裳和母亲吵了几句,从家里跑出来,一个人在街上乱走,走了许多路,却不知该该去哪里,天慢慢黑下来,冷风稀溜溜向脖领子里钻,她有些害怕,却不甘心就这样回去。又冷又饿,人蜷成一只虾,但在清冷无人的大街上,还是很醒目。那天晚上履伯从一个议员家里出来,一眼就望见她。于是停下车唤:“连小姐。”
雪裳回过头,怔了一下,她倒不是不认识履伯了,只是一时想不起他怎么会知道她姓连,履伯搓着手,拉雪裳上车,“先上来再说。”热气从嘴里呼出来,两张脸孔在彼此的眼睛里显得雾气沌沌的。履伯看见雪裳眼圈泛红,却不追诘原因,只问:“吃饭了吗?”雪裳先是摇了摇头,想了想又说:“吃过了。”履伯笑了一下,吩咐车开到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又向雪裳解释:“我还没吃呢,等我吃完饭,再送你回家,好吗?”
雪裳虽觉不便,但履伯既这么说,也不好开口让人家饿着肚子送自己,况且早就听说六国饭店是各国公使和政商名流出入的场所,也想去那里广一广眼界。
汽车在一幢洋楼门前停下,电灯泡绕着匾额闪出四个大字,两人一进门,就有茶房过来招呼履伯:“方先生,还是原来那个房间么?”履伯点点头,那茶房引着二人上楼,开了一间房,雪裳初时只道是类似雅座那样的地方,进门才知道,竟是布置得十分华丽的一个房间,沙发茶几,样样时新,雪裳这时候不免有些局促,履伯却很绅士地替雪裳拉开椅子请她坐,亲手斟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
过一会儿门开了,有个穿长衣的侍者进来,拿了真皮本子菜单请履伯点菜,履伯让雪裳,雪裳不肯,履伯随意地念道:“牛尾汤、烤鹌鹑、葡国鸡——”每说一样,问雪裳一句好不好,殷勤到十二分,客气也到十二分,雪裳只是微笑。那侍者又问要什么酒,履伯便要了白酒来配白汁羊排,又替雪裳叫了一种水果酒。
到个这个地步,雪裳也只好做出落落大方的样子,料他这样的身份地位,又是姑父的朋友,也不会有什么逾分的举止。侍者送来西餐,两人一边吃一边闲谈。雪裳的酒盛在一只高脚玻璃杯里,淡绿的酒色衬着鲜红的樱桃,格外炫目,毕竟是年轻女孩子,看到这样漂亮的酒不禁唇角微掀,把杯子擎在手里细细玩赏,履伯笑劝:“尝一口试试,跟汽水差不多,不醉人的。”雪裳抿了一小口,感觉凉凉甜甜的,果然好喝,履伯笑说:“我猜女孩子就爱喝这个。”
雪裳跟履伯一番话谈下来,觉得他见闻既博,思想也新,倒不是那种世俗的旧官僚,颇有意外之感。履伯也觉得这个女孩子聪明而知趣,尤其难得的是,聪明是内敛的聪明,知趣又不是一味迁就的知趣。
两人吃过饭下楼,楼下是一个跳舞厅,雪裳一眼望过去,见那些太太小姐都穿着款式漂亮的旗袍,烫着头发,一身珠光宝气,再看看自己,洗得掉色的蓝布罩袍,踢坏了的黑布鞋,怎么看都是寒酸,履伯像是知道她的心事,笑着宽慰:“浓妆艳抹怎么比得上天生丽质,天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雪裳点点头,两人走出饭店,道路被月光幻成淡黄色,身后的街灯一闪一闪,周围小吃摊子揭起锅盖,热气冒出来,笼得每一样东西都有雾意,脚下轻晃着——那漂亮的苹果酒还是有些醉人的。
那天的邂逅,对于雪裳来说,就像白水一样日子里的一点苹果酒,她不会天真得把苹果酒当白水喝,时间久了也就慢慢淡忘,日常的柴米油盐才是大事。
朗然假期要到一位世叔的报馆实习,他推说自己事情忙,把稿子让给雪裳编,钱虽然不是很多,也能贴补家用。其时大选正热,有不少文章涉及议长议员的,雪裳觉得,这些新闻里的方履伯和自己认识的方履伯全没有一丝相像处,但她也不敢说自己认识的那一个才是真实的。
后来遇到一篇骂贿选的稿子,罗列了很多事实,大骂履伯无耻,甚至揭出许多他以前的阴私,雪裳看后,暗里帮他换下了,这种事哪里瞒得了人,隔天编辑室里就吵了出来,朗然跟人争得面红耳赤,雪裳见此情景,决意不肯再做下去,朗然还不死心,安慰雪裳说,“换一篇稿子而已,有什么大不了,我去找主编。”
雪裳摇头,“本来就是我不对,何必让你难做。”她说话时,很专注地看着脚下,地很干净,只有几片红棕色的梧桐叶轻轻打着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