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毕竟人家是高层,而我只是个跑腿的小喽喽,可每次只要碰见我心情都会复杂上一小会儿,毕竟一个有过过节的陌生人好端端成了你的大上司,偏偏如今还住在一个小区里,真是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我低眉顺目的往旁边让了让,嘴里憋着“贺总”两个字硬是喊不出来。倒是他大方的朝我点了点头,那微挑的眉毛和那晚树下碰见时并无两样,中午惦记的还照片的事一下从脑子里冒了出来。
“那个,贺,贺。”
不等我喊出来,他就不悦的打断我,“什么事?”
我别扭的说,“你是不是丢过一张照片?”
他眉心微动,“是被你捡到了吗?”
“是我捡到的,不过我没带在身上,明天拿过来给你吧?”
他沉默了片刻,“明天你给吴秘书吧,让她交给我。”说完人已经快步走出了我的视线。我纳闷的站在那,看样子他早就发现照片丢了,只是好像并不怎么在意。微黄照片上的女孩从我眼前闪过,不知道她和贺启云到底是什么关系?
下了班司机老魏开着车准时等在保成大厦门口,刚才说去趟洗手间的王老头过了十多分钟才从23楼下来,他胸前的深黑色领带换成了紫红色,衬着他那件雪白的衬衣终于又年轻了好几岁。和我们同去的贺启云带着几个有地产从业背景的部门骨干早就等不及先出发了,王老头显然也没想到自己磨蹭了这么久,一屁股坐进车里就招呼司机快开车。车前镜里他那头假发正油光发亮,那张精心养护的胖脸习惯性的保持微笑,但眼角深处的纹路却像湖水上的涟漪一样一波波散开,老郑猛踩油门,开着车飞速朝海德桥驶去。
车上王老头破天荒和我聊起了A市地产的现状,随后顺利成章的绕到合资公司的事上来,我这才知道原来保成计划和华商合力拿下南村地块,联合进行高档智能住宅的开发。王老头说这话时脸上微露得意,看来升官这事估计是板上钉钉的了。
不过今晚老天似乎特地和他做对。一起撞车事故导致平时四十分钟的车程用了一个半小时,酒店那头贺启云不耐烦的催了几次,我们赶到包间时饭桌旁已经黑压压坐满了一群人。显然,华商集团的代表已经先我们到了。
贺启云坐在主位,眼睛里的不悦显而易见。虽说和华商集团这次的合作已经谈的八九不离十,但即使是例行公事的饭局也不能这么马虎让华商集团的人看了笑话。王老头自知理亏,一坐下就舔着脸自罚了三杯白酒,好在他不仅酒量大,交际能力也超群,很快就用自嘲挑起了气氛,和华商集团几个骨干有说有笑起来。我默默的坐在角落里觉得脸有些发烫,刚刚被连累着也罚喝了一杯红酒,酒劲有些上来,贺启云瞟了我一眼,不知是不是怕我醉酒丢了他脸面,招手找服务员上了些饮料。我喝了两口,感觉酒劲压了下去,顿时食欲大增,只是眼前的桌上空空如也,一点没有开餐的意思。我忿忿的看了眼主位上谈笑风生的贺启云,他身边空着两个座位,看来是在等人,只是还有谁比我和王老头来的晚吗?
我纳闷的想着,门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贺总,各位,不好意思临时接了个电话。”明亮的声音让我条件反射似的从角落里回头,白衬衣黑西裤的陆远翔从容自若的闯进视线里,刚才还晕乎乎的头如同被浇了盆冷水,瞬间清醒的有些可怕,他怎么来这了?
只听旁边的业务骨干和他开起了玩笑,“陆主管,是女朋友打过来的吧?”
我看着并不接腔的陆远翔笑着走到空位前坐下,脑子里依然一片空白。“贺总,何总刚说有急事来不了,看来今晚只好由我这个主管撑撑场面了。”他抱歉的和贺启云说着,伸手把角落里的服务员给喊了过来,“快上菜吧,人已经到齐了。”说完下意识的扫了眼餐桌,眼神不小心和角落里的我对上,笑容立刻突兀的收了起来。我忙低下头,感觉他复杂的眼神依然在身上停留,心里一阵翻江倒海。好在接二连三的上菜转移了我们彼此的注意力。餐桌上,何总的空位很快被其他人补上了。服务员手脚麻利的上齐菜品后,贺启云礼貌的请陆远翔先动筷子。他一看连忙整了整神色,抬手给贺启云夹了块招牌的帝王蟹,边笑边说,“贺总,今晚真是感谢了,保成和华商以后可是地产界相互扶持的兄弟,咱们可要常来常往啊。”
贺启云也勾起笑,还礼似的给他夹了块龙虾,谦虚的说,“陆主管说笑了。华商可是地产界的泰山北斗,我们保成这个新人才要靠你们多多扶持才对。”毕竟比陆远翔大上几岁,贺启云面对这种场面游刃有余,不仅气场强大,还一脸从容淡定。
见主位上两人带头动了筷子,其他人也开始你来我往的吃喝起来。饭桌上不论是保成还是华商的其他人显然都是交际界的好手,本来沉闷无趣的餐会在他们觥筹交错间被聊的□□迭起,陆远翔也被连敬了几杯,他酒量一向很大,这几杯不过是垫底而已。只是他现在到底在华商集团担任什么职务?我看着他和以茶代酒的贺启云碰了碰杯,想起三年前的他说去瑞士是帮忙叔叔家的生意,可现在的他似乎已经成了华商集团的小领导,这三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包间里弥漫着酒味,平时都不过是生活里的小人物,在这里却都被对方夸的飘飘出尘,王老头似乎特别享受这种被蒙骗的感觉,红光满面的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油脂,像摆了好几个星期的老苹果。他显然有了些醉意,拿起身边的酒壶朝杯子里灌了杯酒有些摇晃的站了起来,“陆主管,我听说你在瑞士这三年可是让瑞士分公司扭亏为盈啊,陆董真是好福气,生出你这样的儿子,不仅年轻有为而且人又长得帅气,要是我有个女儿肯定要找你这样的当女婿。”他刚说完,一桌子的人都哈哈大笑,只有我难以置信的愣在那里,心里掀起滔天巨浪。陆董的儿子?他说的陆董是陆耀东,华商集团第5代继承人吗?眼前的陆远翔还是那么俊朗,一双深黑色的眼睛里却似乎藏着从前我没有发现过的秘密。三年前,陆太太穿着貂皮大衣站在风里的样子从我眼前闪过,当时她说了“陆家”两个字,看来只是我傻傻的一直没明白里面的意思。餐桌上,王老头抬手又敬了陆远翔一杯,他面不改色的喝了下去,有意无意的往我这边瞟了一眼。
宛如旧的疤痕被人揭开又扫上了盐,即使快三年过去了,这种被欺骗被隐瞒所带来的难受还是让我无所适从。我沉默的埋头吃饭,想借此掩盖心中起伏的情绪,可只要还坐在这饭桌上就没有人会让我安守本分的熬过去。王老头的笑料刚过,坐在我旁边的两个华商集团的中层领导就把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一会儿夸我漂亮美丽,一会儿又调侃我有没有男朋友,虽然都是些不知真假的套话,但我心里不痛快,索性举杯准备奉陪到底。“徐主管,唐主管,你们两个怎么不敬敬贺总两杯,他虽然开车不能喝酒,可一个人喝茶还是有点闷呢。”陆远翔眼中带笑的说着俏皮话,徐唐两人马上心领神会的转移了焦点,我转头忽然觉得眼前的他无比陌生,自顾自的仰头喝光了杯子里的红酒。香醇的酒汁缓缓从喉管滑下,在胃里点燃了绵长的火焰,我闷声吞了几口饭菜,感觉头顶隐隐有注视的目光。饭桌上依然觥筹交错,酒过三巡,窗外江上的夜色也渐渐浓了起来。这场漫长的筵席终于准备散场,走出包间的时候,这些商界精英的脸上都或多或少的带着些醉意,王老头更是走起路都有些踉跄。我有意走在人群最后,趁着一桌子人围着贺启云和陆远翔客套告别的间隙,独自坐轮渡回了K大。
出租屋里,刚洗完澡的我有些心烦意乱的在房间里踱着步子,早上走的匆忙现在小床上还乱七八糟堆着翻出来的上衣短裤。我胡乱的想把这座衣山塞进柜子里,可谁知刚放进去不过一秒,衣服就垮塌似的掉落在地板上,我暴躁的对着柜子踢了一脚,一个墨绿色的东西突然“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低头一看,原来是我的口琴,连忙收拾起满地的衣服把它捡了起来。自从大学毕业,我就很少吹琴,那墨绿的琴身上蒙着细细的灰尘,我用纸巾小心翼翼的擦着,一下又回想起了大学的那段学琴时光。那时同宿舍的小伙伴流行一起学吉他,只有我被口琴独特的声音吸引,一学就是好几年。初学时为了不折磨舍友的耳朵,我总是等到夜晚无人时坐在篮球架下练习,那时陆远翔老嫌我吹的难听,而如今我早已能毫不费劲的吹出很多喜爱的曲子了。我摸了摸它重新变得光洁的琴身,那些曾经学吹过的旋律在耳边突兀的响起,心里不由的涌起再次吹奏的冲动,随便换了条白裙就往楼下走去。
还未干透的长发在夜风中起舞,空旷无人的情人树下此时正洒满月光,我用手擦了下琴孔,就这么靠着树干吹了来。这首《别了春天》是我最爱的口琴曲之一,它起调清亮,吹起来绵长中带着些忧伤,总能让我波涛汹涌的心湖恢复难得的宁静。音符在我唇边跳跃,手中十孔的布鲁斯口琴声优美中暗带沧桑,如泣如诉的讲述着一段悠远动荡年代里的异国初恋往事,我边吹边沉浸在这个美好忧伤的故事里,和陆远翔在大学里欢笑的点点滴滴在不经意间一幕幕闪现,那时的他不过是个简单热爱篮球的学生,可如今已是沧海桑田,是他故意隐瞒我?还是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他真正的模样?
我提气吹琴,唇边的琴声陡然清亮,抬头仰望远方,那里有星光隐现,琴声乘着夜色飞向苍穹,那清亮声上升到极致渐渐转向悠扬,如水的月光伴随乐声将我环绕,琴声开始缓缓转低,渐渐变成远方的吟唱,它在江风中悠悠飘远,终于没入青草的芬芳里。
夜色又沉寂了下来。
只剩那淡淡的余音在空气里缭绕。
我斜斜的倚在树下,整个人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里。下意识收起口琴,眼前一团木棉絮正乘着江风飘荡,目光不由的追随它望去,突然发现笼罩着月光的青草地上,贺启云正默默的站在那里。他眼睛里闪动着亮光,在对上我眼神的刹那不自然的别了过去,我正局促着怎么和他打招呼,就听他淡淡的说了句,“这么晚了吹口琴也不怕把院子里的人吵醒。”就三步并作两步的走了。
这大树离家属楼那么远哪会吵醒谁,真是可恶!我忿忿的跺了下脚,连头顶上的情人树也忍不住沙沙的轻笑,心里愤恨的问候了他十八辈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