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业是个哑巴,这没什么,不幸的是他居然不聋!每每把别人对自己的嫌弃、咒骂甚至高高在上的怜悯听得一清二楚,一字不落,嘴里却唔噜呜噜憋得要死。
5月里槐花正香,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嫩黄花瓣一声叹息,扑簌堕落进他的胸怀,短暂停留后又跌落尘中,零落成泥。
她是李家的长女。烫着80年代末90年代初流行的细波浪,穿自己手工缝制的布拉吉,标致灵秀。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方绢帕,递与他。上面绣着一对小鸳鸯,旁边用嫩黄的小字配了他写给她的一首小诗。他接过来,很兴奋,咿咿呀呀着。她腼腆地笑着。将绢帕放在阳光下看了又看,脸上洋溢着光芒的神采。认得了,这就是那天小巷里她拿来为自己擦脸的。他洗净了还给她的时候,里面夹了他的一首小诗。字字句句,正是绢帕上绣的。收进紧贴心口的小口袋里,又从腰际解下一个长形小包,递到她眼前。
呀,是丁字皮鞋!看到邻居家的女孩们穿着,同班的女孩们好多也穿着,她羡慕了好久。父亲的事业不顺利,不会给她买这种昂贵的鞋子。他怎么知道她想要的?
她疑惑又惊喜地望向他,只见他比划道:“和你在小河边……路过一个女孩……你一直……盯着人家的皮鞋看……你不要……担心钱……这是我手工做的……”
“别人话倒是多呢,谎话更多,他安静,但是完完全全知道我想要什么。真是细心,连我的鞋码都看准了。”她心里酸楚。这么好的人,却受了这样的罪。对于一个不健全的人,旁人被外表迷惑,便不能发现他内在的世界。人啊,遇见了哑子,竟也都变成了瞎子。
开业平日在路边摆修鞋摊,负担自己的生活。父亲没少呵斥他做这么下等的职业,有辱家门。被骂急了,他就闷头抽卷烟。卷烟便宜。偶尔做两首小诗,颇有才情,但到底是个哑巴,一个修鞋匠。收入微薄,处在社会底层,现在没什么意思,未来也没什么前途。
“你是家中长女,难道老大带头造反不成?若是依了你,我真要被人笑掉大牙,往后你弟弟还怎么教育!天下男人千千万,你偏偏看中仇人家的儿子!你就是不想让你爸活了!”李铭纯咬牙切齿,简直气爆老命。
继荣咬紧牙关,让自己不流眼泪。这羞辱不是自己的,而是箭箭射向开业。她绝不能承认这份羞辱,更不能败给这份羞辱。
傍晚,开业又在小河边等她,背对着她来的小路。夕阳照下来了。他是一条闪烁的鱼,融进了波光粼粼的水面里。不需要言语,只是快乐地游弋在丰美的水草间。草丛中蟋蟀的鸣叫吱吱不断,这么快又走入了夏日。自然界求偶的时间又到了,她却没有一只蟋蟀自由。
他连等待着她的时候,也像迎接王后般坐得笔直。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她又心疼起来。小半年了,两人都是在这里约会,因为这正是当初她溺水,他救她一命的地方。只亏得他不是个聋子,听见了她已经微弱快要放弃的呼救。她看着他在水中向自己游来,身姿矫健。有力的臂弯抱着她。她意识已经模糊,这发光的男子是传说里的河神吗?她放弃了挣扎,任凭他引领着自己。
他将她抱上岸,她长发湿淋淋的,一缕搭在脖子上,紫色圆点的衬衫裙湿淋淋的,嘴唇也是湿淋淋的。这是童话里的美人鱼吗?上岸来找心爱的人。他只记得那是一个悲剧故事。可天都快黑了,一个姑娘跑到河边做什么?难不成还是来捕鱼的?
开业不认识她,只能先把她带回自己家。妹妹子夜拿来一些干爽衣服给她换上。开业按照她给的地址,寻了近两个小时,终于把她的弟弟李承勋带来了。拳头落在门板上,门吱嘎一声,段子夜站在半明半暗中,望着他们,眨巴着一双闪亮的黑色的眼睛。
承勋望着她。
夜,黑得更深更缠绵。
开业和子夜达成协议,两人都不会对家里任何人承认,这一晚来的这对姐弟正是李铭纯的子女。路照旧走,鞋照新修。不到一个星期后的傍晚,收摊回家,斜插入巷口,又看见了那件紫色圆点的衬衫裙,被一群流氓地痞包围着。
他想也没想,把工具箱往地上一扔,几大步走上去。逆着夕阳,晃了晃眼,她看见他的个子可真高啊。一群人本往后退缩了一步,看清来人是修鞋的哑巴,胆子都壮起来。一人率先奔上去,两人扭打在一处。又有两人冲上去,将他放倒。脚闷响着朝他身上跺去,踩水泥口袋时也是这样的声音。他吃不住痛,却一声也呼不出来,一晃神,被压在身下那个小流氓也挣脱出来。继荣身边的四个也加入战队。一群人打得差不多了,底下鼻青脸肿的开业也爬不起来了。领头的叫停了,解下了裤带,往他头上浇尿。其他人笑着,但是看见了开业凶狠的眼睛,终究迟疑着,没有解开裤带。领头的给继荣一个挑逗的笑,一行七人走远了。
她跑过去,扶着他强支起身子。他身上还有尿骚味,有的热辣辣流进了眼睛里,有的腥臊流进嘴里。她掏出手绢给他擦着。他朝地上啐了一口,连血带尿。扭过头,眯起眼睛,朝她笑笑,露出的牙齿上也有血。她哇的一声哭起来。他慌了,挪动着靠到墙边,撑着两只被打肿的胳膊,虚弱地比划着。她不管不顾,只是摇头哭着,嘴都咧大了。
他比划着:“别哭。我帮你报仇。”
这帮人领头的看上了继荣,得不到就接连不断来骚扰,上次逼得她跳河,这次又预谋在小巷子里堵她。她不敢和家里人说,只怕父亲受了气,身体会更差。
接连几天,他连修鞋摊子也没有出。手里握着修鞋的榔头,内心犹豫着,翻涌着,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把榔头放回工具箱,锁了起来。他不是杀人狂魔,即使上次挨了打,终究也不至于要别人拿命来抵。他每天送她上学,接她放学,风雨无阻。后来他干脆把修鞋摊搬到了她学校对面。为了避免她在同学面前难堪,他让她平时不要和他打招呼,放学最后一个再出来。他会一直等着她。
但是小流氓们终于还是来了。
“干什么?想学人家英雄救美?你也配?”众人哄笑。旁边渐渐聚集了看热闹的同学,事情到底是瞒不住了。
他对她比划着:“你先走。”
小流氓们也学他乱比划着,斜着眼歪着嘴,笑得更凶了。没有出路的生活里,看见比他们更遭到上天抛弃的段开业,他们的心情也难得的晴朗起来。通过对比,竟然对生活又重生出了一些信心。
她说:“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他看着她,诶?怎么又哭了。不能哭啊,一哭就更好看了呀!
“你是要和我争吗?”头领半戏谑半认真地问。
他不回答。他怕她难堪。他又比划道:“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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