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李铭纯有气无力,只勉强摆摆手,挤出三个字:“不许去。”
这一场大病,终于让李铭纯把世界看了个清楚明白。
承勋看着父亲如此痛苦,却无处为他喊冤叫屈,任由段存仁及其党羽步步高升,而父亲始终没有机会完成自己的课题,获得应得的地位和待遇。人才就像茅厕纸,用完就丢弃,谁也不愿再脏手,唯恐避之不及。正在这节骨眼上,父亲失手将姐姐打疯。李家人连上街买菜也要受人指指点点,恶意揣测。承勋就要高考,但他思前想后,终于对父亲提出:“爸爸,我们搬家吧。换个环境,对你和姐姐的身体都有好处。”
李铭纯也不是没想过搬家,“不行啊,你爷爷奶奶的骨灰都埋在这儿了。我不能抛下他们。”
“爷爷奶奶互相是个伴儿,可你要是再不离开这儿,就怕用不了多久,我也得把你的骨灰和他们的放在一起了。”
承勋这番大胆直言着实惊到了父亲。母亲在一旁插言:“孩子说的都是大实话。你看看你,以前那么好的身子骨,现在居然能光生气就倒床上半个月,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难道还要我们孤儿寡母继续留在这里任人欺负个够吗?你就不怕活活气死在这里?”
李铭纯闻着弥漫整个家的中药味儿,问自己怎么就一步步走到今天。那么硬朗的身子,现在要靠中药温补得以为继,自己堂堂国家工程师,居然无力改善自身的生活,难以为妻儿的未来谋划。
“爸爸,再不走,开业大哥的秘密就守不住了。到时候,谁也帮不了你。”
晚饭后,一家三口沿着曾经每日清晨提取山泉的青山走上一大圈。李铭纯深情地看着经过身旁的每一只慵懒安逸的水牛,看着它们气定神闲地摇着尾巴,驱赶蝇虫,臀部和腿侧沾染粪便,散发浓郁的气息。天边出现了火烧云。光翼覆盖上他的胡须,热泪盛满了眼眶。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继荣发疯六天后,李铭纯决定三日后举家北迁,在当地工厂找一份工作,人生从头再来。
临走前一日,林琅照例在学校里“偶遇”承勋,“这么巧,你好,我叫林琅。给,吃个冰棒吧,吃了我们就是朋友了。”
承勋眼前还回荡着父亲骤然老迈的身影,对于北迁一事也是心烦意乱。自己面临高考,却突然调回北方,不知道未来如何,自己能否适应。他无心招惹林琅,也无力承受她两年多来如此锲而不舍的追求,终于疲倦。
“走开!”
在长久的付出后,心爱的人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走开”。林琅强作镇定:“才不。除非你吃我的冰棒。”
承勋回手毫不犹豫将冰棒打掉在地,林琅愣住,眼圈已经发红。
“你到底想怎样?我叫李承勋。我爸爸是李铭纯。我知道你叫段林琅,你是段存仁的女儿。我爸爸现在病了,他堂堂国家工程师,沦落到今天,都是你爸爸害的。你老跟着我干什么?我不喜欢你,我讨厌你!因为你,我在学校连个朋友都没有,人人都知道,我是段家二小姐的猎物呀!你爸爸害了我爸爸,现在你还来害我吗?我自行车被人放气,饭盒被人踩扁,书里被人塞恐吓纸条,还被人在巷子里夹击过不止一次两次,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还想怎样?”
“我……我……我爱你!”
“我告诉你,你不要白费力气了。你知道什么是爱吗?你只是个任性娇蛮、目空一切的臭丫头!你爱我?那你愿意为我而死吗?你敢吗?”
最后的话只是他用来激一激林琅而已,这小丫头委屈得鼻子都红了,咬着嘴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最后竟然撒腿就跑。承勋心里没有愧疚,这是她应得的,看她日后如何收场。
不久,一阵骚动传来,散落操场各处的学生们都向南边一处废旧的炮塔下跑去。
“上面有人!”
“是段林琅!”
“啊!她要跳下来了!”
承勋超越人群,向炮塔下狂奔而去。他没想过事情会这么严重,他无意伤害她的。仰头看去,林琅已经在塔沿徘徊,白色裙角在风里起落。一对翻领在风中拍击得啪啪作响,如迎风的双翅。
“段林琅!我是李承勋!你要干什么!你还要害我吗?”
“李承勋,我要证明给你看!我愿意为你而死!今天就在这里,所有的同学都为我见证!”
“林琅,你听我说!先下来好吗?我们什么都好商量!”
林琅的马尾辫子在风中飘飞,她动人的笑脸在稀落的阳光下隐现。
“承勋!”她放开喉咙拖长音尾,校园里回荡着她稚嫩清晰的呼喊,“我爱你!”她俯瞰人群中表情焦急的他,“你、记、住!我、叫、林、琅!”
尾音未落,她已经如一支白箭一头栽下。嗵,好大的一声响。承勋的大脑彻底一片空白。
为什么人们总是要用伤害自己的方式证明对他人的爱,既然爱别人从头到尾都只是自己的事,又何必要证明给谁。甚至最后付出生命,也不过只是自导自演分外起兴,落幕一场好梦。
林琅被送去医院,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双腿全部骨折,医生说,如果着地时颈部再偏一寸,必死无疑。林李两家在医院相撞,这次再无法回避。段存仁的状态可用狂怒形容,他怎么也没想到林琅居然为了李铭纯的儿子自杀,理由居然还是对方不喜欢自己。丢了林家的脸不说,难道以后真的残废了,那李家小子还能照顾她一辈子吗?
可看着病床上缠得跟个木乃伊似的女儿,他又着实心疼,他要是能再睁开眼叫他一声爸爸,他就一定对老天爷千恩万谢了,哪还下得去手暴打她一顿?
李铭纯全家北迁的计划在这人命关天的当口只能被无限搁置。承勋更是在心中一遍遍默默问自己:“如果这丫头真的因为自己终生残疾,难道自己要照顾她一辈子?这以后让爸爸怎么做人?怎么抬头面对段存仁那个混蛋?”
在焦急地等待了三个月后,林琅终于能拄拐行走。承勋表情尴尬,想要上前去扶,却碍于她父母兄姊早已将她围拢在中心。林琅卧床这段时间,段存仁脸上胡须疯长,妻子形容憔悴,瘦得眼珠外凸。
但林琅还是看见了在玻璃门外张望自己的承勋,她第一次在他眼里发现了柔情,内心早已忘记疼痛,自顾自抿嘴偷笑起来。这短暂的一笑被敏感的大姐子夜逮了个正着,她抬头望着承勋,表情凝注,最终轻轻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这一生,承勋和林琅有过两次隔着玻璃窗的对望。一次是林琅在里头,承勋在外头,林琅死里逃生;另一次是承勋在里头,林琅在外头,承勋即将赴死。一次转换间,已是半生恩怨。
又过了三个月,林琅的腿情明显好转。
“这小姑娘的生命力真是旺盛。承勋,这也是你命好,没有摊上更大的乱子。”父亲语气平和,但承勋总害怕在话语之下掩藏着父亲对他的失望。
父亲疲累得不像样子,靠着走廊墙壁,嘴唇哆嗦着:“你姐姐……想不到你也……唉,我们上辈子是欠了段家什么!”
高考后的假期,承勋并未像别的孩子出笼小鸟、脱缰野马一般地疯玩,他每天都在负面情绪下挨着日子。夏末时,他终于稍许遣散了内心的乌云。他很感激林琅的康复,却也在收到来自北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后得以向林琅告别。他不希望这是对她的又一次打击,只希望她能够坚持过去。
林琅听闻承勋要离开的消息,思忖一会儿,像以往一样掩饰着发红的眼圈:“承勋。”她略去姓氏,直呼他的名字,“希望我之前的举动没有给你造成负担。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做的。”
承勋不敢直视她。
她突然间扑入承勋的怀抱,用力地揽了揽他,再抬头时笑容已经重新挂在脸上。他注意到她的那颗泪痣被眼泪浸泡过后闪烁着光泽。
“放心吧,他们看就看吧,有什么大不了。我林琅炮塔都敢跳,还不敢抱一抱喜欢的人?”她垫起脚尖,整理好他的领子,“承勋,一路顺风。”
他点点头。林琅转身就跑,跑出约十步开外,忽然转头向他欢快招手:“不要忘记我!”
“你叫林琅!”这次承勋抢先说,两人都笑了。这是承勋第一次对林琅笑,林琅喜出望外,只觉得哪怕那一跳真的要了她的命或者两条腿,也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