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死很突然。1998年2月5日,是一个昏暗的早晨。他像往常一样早早出门在铁路边拾荒,勉力在每月400元的补助金之外有所收益,以维持独自向命运更深处走去的独子和一家人有尊严的生活。
低垂连密的乌云下,他挺直的脊背将他与其他拾荒者区分开来,显得骄傲而孤独。他缓慢地弯下腰拾起一颗埋在土里半截的烟头,默默感叹:“我也是半截入土的人啦。”慢慢撑起身子,突然眼前一黑,陡直栽了下去。近旁有人发出惊叫,人群迅速围拢过来,张罗着往医院送。
承勋赶到医院时,母亲的眼睛肿成两颗大核桃。父亲突发脑溢血,此时神智已经完全丧失,根本无法说话,也察觉不到生死的区别。世界只是一片黑暗,他只是其中熟睡的某一个。有无名字不重要,有无个性不重要,有无故事不重要,是否被铭记不重要,因那终究只留予活着的人。
他想,父亲这颗庞大的头颅里有多少知识呢,这些知识可以改变多少人的生活呢,可是最终他连自己的生死都无能为力,连自己的境遇都不能改善。归根到底,他只是一个无能的人,就像这世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
尸体变成灰质,一个曾经能说能笑有梦想有感情会缝衣会演算会把他抱在膝上讲故事的人,现在失去了身高体重户口期待,只变成顺着他指缝轻飘飘流逝的一捧灰,与一张纸烧出的灰一颗烟落下的灰一撮煤变成的灰没有任何区别,人类又有什么高级优越。他将他洒向大海,注视着他快速飘远,消失不见。
父亲,在那里你将永远自由自在。
父亲,死后除了天堂,别无其他。
他甚至一句话都没有为他留下,一句“儿子,我为你骄傲”都没有说过,也来不及说出对他的期望,在未来无数个日夜他还需要他的指引时,这盏明灯早已永远地熄灭。一切印在他头脑中的最后一个信号,是他听说父亲被送到医院时,手指还紧紧捏着那从半截土里拾来的烟头。某个人乘坐火车前往他乡远方,他听说那里有许许多多就业赚钱的机会,或者那里有他美丽的新娘,有他十数年如一日憧憬的梦想,那里是一切希望和光明的所在,或者他愁郁百结,感叹人生无常,时光荏苒,在虚无中注视着香烟燃烧殆尽,将他的灵魂一并掷出窗外,他可会知道,在他赞叹着生的美好或是咀嚼着活的悲哀时,有一位老人,一位童年时熬过贫苦,挨过饥饿,活了下来,青年时发誓要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中年时为一包抽不起的香烟而叹息的老人,将这颗烟头捡起,捏入指尖,从此永远地遗弃了我。那火车上的人啊,这是你与死亡最直接最靠近的一次联结,在你已驶离几百公里之后。你又可曾知道。
整个葬礼他没有流过一滴眼泪,母亲嘤嘤地哭着,那种哭声只有女童才会发出,成年人则会以此为羞耻。她与父亲在结识的最初,并无爱情可言,然而有时爱情只是众多虚无之物中的一个,稍纵即逝,有了,纵只刹那芳华也是值得,然若了无,亦有数十年同床共枕青丝白发的陪伴真切入骨,绝不容许失去,绝不承认失去。当爱与死亡并肩而立时,谁活得最久,谁痛得最深。
他任凭母亲捧着父亲的照片一直埋怨着对方先去享福,把自己留在这里受苦,他只顾将父亲那间拾荒袄穿上。这是他送父亲火化前为他换新衣时执意留下的。清洁的肥皂味很淡,他用力嗅着,还有父亲身上特有的气味,而体温已经全无。他点燃一根烟,这是他有生以来买过最贵的一包烟。他点燃一根,又点上一根,一根给自己,一根敬父亲,左右手夹住,交替抽着。从今以后,他就是自己的父亲,就是母亲的丈夫,是一个彻彻底底丧失了理想家园的现实主义者。
告别父亲的第二天,他穿着这间拾荒袄回到了学校,还套上了父亲一双补丁摞补丁的旧毛袜,从此直到毕业的半年间,无论阴晴雨雪,他连睡觉都穿着它们,不肯脱下。他把母亲接到学校附近,为他租住了一间简易板房,两个人挤在一张小床上。至于父亲的任何照片和其他任何遗物,他全部一把火烧掉,他深知活着的人不管怎样无声无息被千刀万剐,只要活着,就有活着的任务和原因,不能使这不可挽回的缺失挂在白墙正中永远抽打着他们。有时半夜母亲在梦中不住哭泣又无法醒来,他就抱着她哄着她,把小时候她唱给自己的那些歌谣一句半句磕磕绊绊地唱给她,使她安静。他找了更多零工,继续在酒店做搬运工的同时,还洗碗、分发传单小广告、到建筑工地当工人……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是技术类大学生的身份,无论与专业有无关系,只要有钱可赚,在他眼里都是好的。社会价值标准早就变了,黑猫白猫,抓着耗子就是好猫。他不在乎,只要合法可干,就没有三教九流的差别。
四月的一天,凄风苦雨,他想起艾略特的一句诗:“四月是一个残忍的月份。”生活也是一个残忍的历程,他的感慨自有出处:工地上一个孩子冬天刚考上研究生,最近一直来给父亲帮工,无非是做些背砖头、搬水泥之类,“爸爸腰不好”,男孩说。吃午饭时,他一直把自己盒饭里的瘦肉夹给父亲,又把父亲盒饭里的肥肉夹到自己碗里,“吃肥肉对身体不好”,他总这么说,然后趁父亲阻止之前一口气把肥肉都扒拉进嘴里。今天上午,他被一块飞起的砖头砸穿后脑,当场死亡。
男人横抱着儿子,站在工地中央,像站在一片飞雪茫茫的莽原正中,他张着嘴,迷茫四顾,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他靠着这份在工地上的工作供儿子读书,一路读到研究生,这片工地成就了他的儿子,也夺走了他的儿子。
承勋想起父亲,他看见自己也站在工地正中央,将父亲拦腰横抱,自己身形佝偻,形容苍老,而父亲在他手里缩啊缩,最后变成一团包裹起的婴儿。他把这一幕幻想视为一种天启,他知道,死亡是父亲的收获,他已经获得重生。而自己还在轮回中挣扎,意欲偿还尽这一世的业力,直到死亡也把他带走。
站在家门口,竟然听见里面有笑声,承勋一愣。犹豫片刻,掏出钥匙,打开门,看见林琅已经站在房间正中迎接她,母亲手捧着一盒饺子,脸上还挂着残笑的光。
“承勋,你朋友来看你,你怎么都不早点回家招待?”母亲放下饺子,说话有些使不上力。
“哦。”
“你看,姑娘还带了水饺,她亲手做的,带来给我们吃。要我说啊,就是带来给你吃的,妈是沾了你的光啦。”
“阿姨……”林琅笑着嗔怪,想要打断她的话头。
“妈……妈……这是……”
“我能不认识?这是林琅。”
“哦,是,我回来晚了。”
“承勋,你带林琅去菜市场逛逛,买点菜回来,晚上我们做些好的,姑娘大老远来家里,你做主人的,可不能怠慢人家。”
“嗯。”承勋示意琳琅一眼,两人前后脚走出家门。
一走出板房的视线,承勋就头也不转地问:“你好歹也是个姑娘,脸皮还真是够厚的。怎么还找到我家里来了?”
“我去你学校,你宿舍的人说你搬到这里来了。”
“林琅,”他在菜场门口停住,“林琅,你应该明白,这里现在没人欢迎你。我……”他长叹,“我父亲去世了。”
林琅一惊:“糟糕,我刚才还问阿姨,叔叔怎么不在家?完了完了……”她仓皇捂嘴,战战兢兢地看着承勋。
“你问了?你真就不该来!我妈有没有哭?你不要再惹她哭了!她的眼睛已经不行了!”
“没有。她还真得没哭,只是笑笑就敷衍过去了。你父亲……什么时候的事?她的状态一直都挺好,还和我有说有笑。饺子也吃了好几个,一点都看不出经历了这么大的变动,你放心。”
“林琅,我正式恳求你,我父亲的死,请你千万不要告诉你家里人。我们的生活我们可以自己负责,不需要谁的怜悯,更不需要别人来笑话。你最好明白。”
“笑话?我们有什么资格笑话你?承勋,我来上大学之前,我爸爸就已经去世了。送葬队伍经过时,观众里都有人笑出了声。虽然我爱我的父亲,但我还是要说……承勋,这是他的报应。”
晚饭时,林琅假装对李铭纯的死一无所知,妙语连珠,惹得李母频繁发笑,这笑声自父亲离开以来已经太稀少珍贵。到饭后送走林琅时,承勋居然对她露出了难得的感激的笑。
入睡时,母亲在身边连连说:“承勋,这姑娘不错,不错。”
“她哪儿好呀?不就会包饺子吗?”
“你这木头,人家姑娘对你的感情可不浅啊。”
“我知道,那又怎样?”
“人家姑娘能逗人笑呢,这才是最主要的。人一辈子不就活个乐呵吗?你看看你天天总苦哈哈的,驴脸拉得老长,都砸到脚面上了。”
他“咦”地惊叹一声,怎么母亲和林琅说了同样的话?
“咦什么?我可没瞎说。”母亲还在絮絮叨念着,随后声音越来越沉,陷入睡眠。
随后的日子,直到毕业前,林琅每个周末都从她所在的城市坐将近12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带着各式各样装满心思的小礼物来看望李母。这为老人带来许多欢笑,也使得承勋节省出很多时间在外打工,而省去了对家中的惦念。
三个人大夏天围在煤炉边吃着简易火锅,脸上都有红红的热,这小板房里终于有了人气。李母吃得越来越少,总是眯眼笑着看两个孩子吃,有时候颤颤巍巍给林琅夹菜,“吃,你吃”。林琅腼腆一笑,李母夹什么,她就吃什么,从不扭捏避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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