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曲的都是女子,现今我才知道这舞倒要由男子来跳才好――女子跳着太过柔美,反倒失了那股清丽脱俗的气质。不过,万事古难全,我就嫌老天爷不大公平,反把夜间的号给了不会跳舞的人,要是月下舞一曲《和月子》,定然更加不同凡响。”
阿苏卡笑谦:“我不过熟能生巧,反倒是玛娅,一幕歌舞剧编排地别开生面,心思巧妙,让人望尘莫及。”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提及自己,出了一回神,然后“呵呵”笑了两声。
花厅内安静了须臾,还是让娜莎笑道:“男子里面属阿苏卡当先,这是不消说的了。女子里面我推莉娅第一,你们服是不服?”
松塔什拍手叫好:“莉娅姐的舞向来在我们几个中是最好的,她又最是勤奋。莉娅姐,要是你当不成阿芝,我替你去跟寨主伯伯拼命!”
这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莉娅揉着眉心笑骂道:“松塔什你个小蹄子,嘴这么甜,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还不从实招来?”
“哎呦,天地良心……”
一片笑闹。
我本着一时的玩心跟到这里,一路上也调侃地够了。现在她们不为难我,我也懒得开口,只是想着得寻个好时机溜出去。
“你的笛子吹得很好,极有生气。”
他是担心我一个人受冷落吧。我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你既帮我解围,我便不会叫你反受难堪。我说:“我也是随便吹吹,你是昨晚那个吹萧人吧。萧声极富意境,却带了缠绵的伤怀。这不是前人的曲子,若是严格来说,这根本不成曲,但却比那些印在文本上的曲子更能感染人――你自己谱的?”
“你听出感伤来了?他们都说昨晚的曲子富于意境,却没有人说感伤。”他眸色深深地看着我,脸上却没有意料中的惊讶。
“大概乐曲化人,曲意反由人吧。”
阿苏卡不置可否,只是温然道:“你的曲子有些古怪,比方说那只噪鹃,我就想不出用的是哪几个音。”
我得意极了:“我的‘百鸟歌’乃是藺北一绝,普天之下,绝无仅有。不过目前我还不打算收徒弟,你就崩想学了。”
他故作为难,而后笑道:“我可以自己看谱,你也不必教我。”
我乐了:“我的曲子向来没有谱。谱一首曲子的时间,我可以吹上十曲,谱曲子可谓大大的划不来。”
他也笑:“以前的曲子要是不记得了不会觉得可惜吗?”
我一摊手:“记不记得住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吹曲子是为了高兴,什么阳春白雪,下里巴人,还是心血来潮作的曲子,我统统不记得。我的曲子是随心而作,一时的曲子一时的心境,谁知道你下次再吹它的时候还有没有那样的心情,若是没有,便是糟蹋了曲子,不如不吹。因为不曾经过雕琢,所以我的曲子每每都是‘自然之音’。”
他若有所思:“以前我师傅也曾跟我说过类似的话,我却始终无法做到。我每作一首曲子都要反复思索,多次修改,直到自己都厌烦了才誊写到册子上。现在一本册子都快用完了,我仍觉得缚手缚脚。”
我眼前一亮:“你快写满一本册子了?”
“是啊……”
“那当然很好了,”我急忙打断他,“我方才的说法其实是懒人的托辞,你不必放在心上。你是真的利害,要是我能看看那本册子就好了!”
“我可以……”
和他说话,像与老友聊天,可以从容不迫,可以谈笑风生。
我握着他那管紫竹萧,认真打量:萧身分六节,端首刻着两排诗,刀工苍劲有力,可惜是草书,我并不能看懂。诗的下方,盖着几枚印章,篆书。其中一枚我很熟悉,单单的一个“苏”字,因为这枚印章也出现在他给我的那瓶药的瓶底。
我把萧还给他,道:“我不是乐器品鉴的行家,这里头的好坏,我是说不上来的。不过你要是愿意听听我那‘率性’的说法,我还真有一套说辞。”
他笑问:“怎样?”
我清清嗓子,摇头晃脑道:“好萧难求,吹惯好萧的人却是非好萧不用。若是吹萧人为萧而废弃音律,拘泥至此,岂不惹人贻笑大方?又哪能像我们这些不懂好萧的人那般自在。”
话音一落,彼此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旁边的姑娘们见我们聊得起劲,都有些心不在焉,虽是暗中着急,却也插不进话。我心念一动,想逗逗她们,便跟阿苏卡道:“苏可还好吗,长大些了吗?”
阿苏卡微微一笑,也不拆穿我的把戏,颇为配合地说:“时间太短,还看不出来。倒是阿三,它的腿疾并非先天如此,我稍稍用竹板帮它绑了绑,能不能治好却只能看它的造化了。”
“你是族长惟一的儿子,自小便学岐黄之术,医术必然不差。既然能一眼看出它腿疾的因由,若是再治不好,也只能说阿三命该如此罢了。”
旁若无人的对答惹得姑娘们愈发心急。
“它们应该在我的书房里,想去看看吗?”
我刚想回答,突然从外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接着是激烈的争吵――其中一个像是云都,我心里着急,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二)
争吵的声音冲击人耳,硬生生撕破平静的假象,给所有意欲逃避的人当头一棒。莉娅第一个跑出去,我和阿苏卡紧随其后。
只听得云都大声说:“对,我喜欢玛娅!我下辈子娶谁还不用你管!”
寨主气急败坏:“你成心跟我作对是吧?你倒说说看,这些年我们爷儿俩为了这个女的吵过多少回了?”
云都似有些内疚,音量略低,有让步之意:“我答应你,这辈子绝不娶她。”
“跟她断绝往来!”
云都烦躁:“玛娅又哪里招惹你了?我不娶她就是了,你别管得太宽。”
“哼”,寨主盛气凌人,“你是我儿子,你穿我的用我的,我就管得!你结交的人不三不四,败坏家风,我就得管!”
云都怒火中烧:“我云都结交的人就是不三不四,爹您休妻娶寡嫂,真是天大的好榜样!我跟娘一样,也不稀罕沾你的光,谁靠着你的你就去管谁,别来烦我!”
寨主生平最恨别人嚼他这件丑事,现今却被亲儿子当面说出来,当真怒不可遏,心中再无顾忌,冷冷道:“好,你既然不肯与那女的断绝来往,我也不能由着你胡作非为,愧对先祖。就当我教子无方,今日恶果自食,我们父子俩,从此一刀两断!你把我们楚靳家长子的信物交出来罢。”
云都面无表情,一把扯下挂在颈项的那块墨玉。
他颈侧的筋脉轻微怒张,横亘出飞扬跋扈的气势。
“云都!”我大喊。
上好的古玉碎了一地,精刻的砖石上缀满了墨色的泪滴,点点触目惊心。
“这个孽障!”寨主气得几欲背过气去。
云都对一切的声息都置若罔闻,大踏步走出宅子。
他步履如飞,坚定不容质疑。没有愤怒,不闻哀戚,他必将之深埋心底。
一路东行。周围的景物连成一片,是浓绿的模糊,熟悉与否,早已无法分清。我紧紧跟在他身后,穿越树林,登上山巅。
高处不胜寒,鼻翕微动,乳白色的雾气便随气息进入胸腔,带来高山薄润的凉意。
山极陡,怪石突兀,我们并肩而坐,一语不发,直到日暮西沉。
我强打起精神,笑道:“打坐也打了一天,悟出禅机没?修真悟道需要时间,想看日落就去西边,两厢为难还请出关。”
他偏头直视我的双眸,忽而笑出声来:“我神功未成,你这样大呼小叫,可要害我走火入魔的。”
我没好气:“走罢,回去请你吃鸡。”
他促狭地说:“请我吃一辈子?”
我真想翻个白眼:“对,一辈子,给鸡喂点毒,一只鸡吃上一辈子!”
他笑着伸个懒腰,站起身子。玫瑰色的夕阳镀亮了他身后的云彩。他面向我,凝视我的双眼,浅笑道:“不愧是最毒妇人心!”低沉的嗓音充满磁性,偏带些慵懒。
我略略觉得有些不自在,空气里似乎流动着那股我一直在躲避的暧昧。我垂下视线,想从他的目光下逃脱。
他却好像看穿了我的把戏,轻笑了两声。
“我是认真的。”他说。
他也低下头,他的右手慢慢握住我的右手。
我的呼吸紧张起来,我变得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他执起我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他说:“我是认真的,我娶你吧。”
我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上涌,然后又迅速倒流回心脏。我立刻泄气了,说:“那米娅怎么办?”
他不自然地轻咳两声,这次,轮到他躲闪我的目光了。随即,他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态度,说道:“张老头说的书虽然不中听,这一句话说得却好:‘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
我暗地里自嘲地笑笑――这才是我们之间该有的相处方式。
我抽回自己的手,假意无视他眼里那抹一逝而过的失落。
我微笑道:“这么看来,我还不是女人了?”
他摇摇头:“你不该是这里的女人。”
一阵风吹来,我打了个寒噤。
他面向东方,手指远处,说:“你看。”
那边是连绵的山,在云雾里沉浮,如漂泊的船只。我向下望,看不到崖底,触目铺陈着翻滚的云海。雾是活的,变幻出各种奇异的图案,天南地北随意流动――想必岩石的棱角也早已被它打磨圆润。而山石的尽头,也因此模糊在雾气里。
“你过不去的。”我平静地说。
“不”,他说,“不是过不去,而是很难过去。张老头就是从那边来的,他既然来的了,我们又怎么会出不去?”
我沉吟不语。
“你难道不想去外面看看吗?这些山和雾气,把我们困在这里,困在这个美丽丰饶的地方,远离世俗最混乱的纷争。可是就在这里,不论你如何策马奔驰,所到之处无非还是温巴族的天下。当我们的祖先第一次来到这里,他们还携带着关于外界的书籍与记忆,可是到了我们这一辈,剩下的不过是些死气沉沉的文字。我们偏安一隅,与世无争,孤陋寡闻。你难道就不想看看吗,真正的世界到底有多大,百川入海是何等的磅礴,沧海桑田是怎样的变迁?无论是庙堂之高,抑或是江湖之远,凭自己,可以闯出怎样一番天下?”
他器宇轩昂,意气风发,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明白了,他才是真的不属于这里。
他深沉地看着我,说:“跟我走吧!”
他第一次用这样的目光看我,或许也会是这辈子最后一次。我可以看见他的真诚,他的决心,甚至,他眼底那一抹迟疑的担心,担心遭受拒绝。
可是我只是站起来,同样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说:“你一定会走出去的。”
由衷且从容。
他背过身子,假意无所谓地笑笑,说道:“你放心,我不会辜负米娅。若她愿意,我会带她走。”
“这样就好。”我说。
他看着沉浮的雾气,闪烁其辞:“我不知道她是否愿意跟我去,要是你能……”
我摇头,笑道:“我不要走,我还想看看你爹被你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样子。”
他叹了口气,道:“我和那老头子,总是合不来。”
我问他:“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一切都明明白白,就像风席卷过落叶,露出令人确信的地面,云都又变回了那个不正经的云都。他散漫地笑道:“能怎么办?露宿山林,寻幽探圣,求仙问道……只望你能多偷几只鸡来,接济接济孤苦无依的我……”
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便注定了一世无缘。
这天晚上我很晚才睡。灯火初明,我便摸到米娅房中,想对她进行最后的劝说,却发现早已人去屋空。我心中大慰――米娅不过是说说气话,倒底还是心软。
我趴在屋檐上吹夜风,风里有夜兰的香气。我靠着那边莉娅的屋子,竟也是漆黑一片。我有些莫名其妙,莉娅向来都要练舞到深夜,今天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也出门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米娅回来了,面带喜色。
我打个呵欠,真是累了,于是从屋檐上偷偷溜下来,打算回房睡觉。
我走的时候,莉娅的房门依旧紧闭着,没有光线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