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的夜晚,莉娅采药归来看见了倒在地上的云都。她慌忙跑过去,惨白的月光给彼此镀上了一层雪影,荒芜的草叶上也染了灰白的神采,凄凉如同洒了一地的石膏屑。
云都的额前淌下大滴大滴的汗珠,他呼吸粗重,气息紊乱,像是在遭受极大的痛苦。他把自己的下唇咬出一道殷红的血痕,这道血痕在如刀刻的脸上显出奇特的诡异――可即使这般疼痛,他依旧一声不吭。
他的脉搏极端细若无力,似乎有欲罢工的迹象――莉娅并非浑不懂医术,却对此症毫无头绪,一无所知。她心如乱麻,心想或许只有巫术才能救云都。
莉娅小心地伸手去扶云都,说:“我……我……带你去见寨主……”
云都疼得浑身无力,却依旧使劲甩开她的手,然后闷哼道:“你找个山洞……扶我过去……就好。”
他说得上气不接下气,极其乏力的样子。
莉娅知道,云都倔强骄傲,宁死也不愿低头求他父亲治疗。她心如刀绞,却不敢违拗,只有小心地去扶他。而她的手甫一触及云都的身体,他便疼得一阵战栗,拧紧了眉。莉娅吓得也抿紧了唇,她一句话不敢说,战战兢兢地把云都扶到了山洞。
月色朦胧,在莉娅毫不知情下,云都就把她错认作与她本就相像的米娅。
莉娅开始怨我,不是因为被我抢走了阿芝,而是因为云都。若不是我,云都和寨主就不会闹翻;若不是我,云都身患重病便不至于孤身无依――若不是我,云都或许就可痊愈呢?
可是现在,他会死吗?
她心慌意乱,莫之奈何。一个想法渐渐在脑海中构成雏形:云都和寨主因我而起争执,若是没有了我,一切是不是都可回复如初?
她知道自己是糊涂了,不该起这样的念头,不说此举是否能救云都,只单单是这件事情无可避免的后果就让自己胆战心惊。而如若不然,她便无能为力,痛苦与担忧达到了顶点,却无处发泄:你凭什么担忧难过?有谁知道你经历了什么?那么就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然后看着他一点点死去吗?
云都在病痛中挣扎,莉娅却在绝望中挣扎。
她只得借着阿芝的缘由将所有的无力与苦痛转为对我的些许恨意,以此安慰内心的动荡不安。
她告诉自己她应该恨我,因为她爱云都。而恨一个人竟是这样难,更况且这个人还是自己的亲妹妹。而且清醒的恨意排斥敌视,心心念念的告诫防备迷惑,于是强迫而来的恨意终是化为了对云都的歉疚。她想,自己的软弱与无用会连带害死他。她怕怀疑自己对云都的爱,她怕自己不再爱云都了,所以加倍地对自己说“我是恨玛娅的”――就像咒语一样,结成无法走出的圈套。
她其实又看见了云都,他似乎安然无恙,也全不提那晚的事情,于是她也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可是,他是真的没事了吗?还是,在逞强?看着云都父子对待彼此冰冷的态度,她心底的不安始终未能平息。
她觉得自己着了魔。她本能地意识到,要是不利用米娅的昏迷,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对我下手了。连日的过负荷将她的思想禁锢,她思考着是否应该下手,却想不到其实还可以有别的解决办法。
她逼着自已不再逃避,最后她选择了云都。她需要利用米娅的病情,所以在发现我偷偷给米娅换药后一声不吭――没有人知道结果会怎样,无论是好是坏,便当是大赌中的一场小赌;她还四处散播谣言,因为深知人言可畏,所以想以此挟制我的生命――如果,云都为了义气娶我,那她也认了。毕竟,她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还是错,她不敢去想结局,哪一种都不想。
她疲惫麻木且处心积虑,只因一切不可言说,而不可言说的初衷,反倒早已被忘却。
终于,她站在悬崖上,竟有了宾至如归的心情,仿佛这一刻,她已等了很久很久。
她闭上双眼,轻轻从悬崖上跃下。
小心把守的心思终于像尘芥一般抖落,落魄的伪装也散作一缕烟魂。灵魂与肉体达到一个新的平衡点,它们将共同长眠于幽邃的谷底。
莉娅不知道,很久以前的云都,也曾深深地爱过一个人。他曾为了这个人求我,求我救她一命,因此随我一同堕入执念的轮回;他也曾为了这个人缕缕违背承诺,由此对我和他之间的纠缠不清做出了贡献,并奠定了诅咒的基础。
莉娅,这个人,就是你啊!
那么,对你来说,这是幸还是不幸?
云都的真情似乎在第五百二十次轮回后就被压制在诅咒中,但莉娅的死像是唤醒了他些许沉睡的古老情感,不知这是否会成为一份安慰,安慰他无故替代阿苏卡受了膑刑?
只因阿苏卡陪我逃跑时,曾扮作云都的模样;只因阿苏卡是族长之子,受到族长特意保护,所以阴差阳错,受刑的竟成了云都――人人对此心知肚明,且又讳莫如深,不敢多言。
包括藺北寨寨主。
其实,阿苏卡为我连性命都抛弃了,又哪里想要别人代他受过?
然而,受刑的终究还是云都。
谁又不是可怜人?
在这样的故事里,遇见怎样纷乱的情绪,却又要如何才能破解?对你,对我,对我们?……
这是一场漩涡般的爱情,我们深陷其中,无处可逃。
很久以后或许会想起年迈的双亲正坐在空荡的屋子里,用布满皱纹双手拂落门槛上的灰尘,等待女儿归来,日复一日;
很久以前我们也曾同桌而食,共塌而眠,一起猫着腰寻“豆耳朵”,一起喂山羊逗马儿;
很久以前我们也曾坐在山沟沟里看云,满是泥污的手紧扣在一起,身旁的雏菊开了一丛又一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