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读书。我又没啥事情。”顾士莲咬着嘴唇:“借人家钞票不安心,早还一天是一天。你也晓得我这人脾气的。”顾士宏停顿一下,“——自家人调个头寸,很正常。别怕麻烦别人。自家人就是用来麻烦的。”
顾士莲置换房子,下家本来说好月末打第二笔款,结果出了岔子,要晚一阵。而上家付款的时限却就在眼前。顾士莲找上家商量,对方不肯,说延期就要付赔偿金,一天万分之五。顾士莲倒不好意思找下家要赔偿金。手头只有几万。高畅家那边亲戚靠不上,问老黄借了两万,也不敢多借,老黄父亲长年卧病在床,家里条件也不好。便劝妻子找两个哥哥。顾士莲生性不爱欠人情,犹豫着。高畅只好自己去找顾士宏。30万隔日打到账上。顾士宏知道这妹妹的个性。三兄妹里,唯独她是日子愈过愈紧,买房那波行情没吃到,生病又把老本掏个精光,高畅薪水不高,朵朵那个专业,也是顶顶烧钱的。尽管如此,她依然硬撑着。每次聚餐都不空手,进口水果、进口糕点,专挑好的买。顾士宏叫她别买,她只是不听。大哥大嫂那边,倒是从不客气,每次过来便往沙发上一坐,看电视吃瓜子,厨房的事也不帮忙,真正是客人了。大哥在黑龙江插队落户,吃了不少苦,顾老太之前也跟两个小的打过招呼,一家人,能帮的就帮,能包涵的就包涵。顾家兄妹都是再孝顺不过的,也团结。尤其顾士莲,刀子嘴豆腐心,“好人,就是脾气臭。”高畅评价妻子。当初那套白云公寓的房子让出来,顾士宏劝过妹妹,千万考虑清楚,做好人也要有分寸,大哥是苦,但你也不是大富翁。顾士莲铁了心,说自家哥哥自家侄子,总不好让他们没有落脚点。高畅为这事也有想法,找顾士宏诉过几次苦:“阿哥,你讲句公道话,是我小气,还是她做事过头?”顾士宏劝不动妹妹,只好安抚妹夫:“你就这样想——天底下女人那么多,你找着她,难道是因为她漂亮温柔?”高畅恨恨地,跺脚,“是啊,我是贱骨头,就欢喜这种傻乎乎的十三点女人!”顾士宏知道难怪妹夫,换了谁都不开心。偏偏大哥那边竟一直都是淡淡的,说声“谢谢”,便收下了。好像不是一套房子,而是一件衣服什么的。那时顾士莲条件还过得去,也没查出病来,夫妻双职工,两边父母也不用操心,日子过得蛮潇洒。卢湾区的房子,靠近复兴公园,上只角,感觉比浦东好了几个档次,顾士海或许便是因为这,心安理得,有点吃大户的意思。后来反过来了,顾昕大学毕业,考上公务员,也买了房子。家里光景一天好似一天。顾士宏冷眼旁观,别的倒也罢了,顾士莲查出乳腺癌,不久又转移到肺和直肠,一年里肚子像装了拉链似的,开开合合,病危通知也下了几次。花钱如流水,那时就差点卖房子,亏得最后一次手术顺利,算是稳住了。顾士宏拿了10万给妹妹,好说歹说让她收下。连顾磊和顾清俞都意思过了。唯独大哥一家没动静。那时顾士海夫妇还在黑龙江,但顾昕已经工作了,姑姑生病,竟也只是送些水果,坐坐便走。像是普通同事。顾士宏不方便多说,其实就算小孩不懂事,大哥大嫂总该交代他些,到底是性命交关的大病,不是感冒发烧。便有些替妹妹不值。顾昕在奶奶家住到六岁才去的黑龙江,小时候与姑姑最亲,顾士莲也偏爱他,新婚宴尔,倒把高畅一脚踢开,赶他去客厅,自己搂着侄子睡。紫雪糕、中冰砖、奶油杏肉、纸杯蛋糕,从来没断过。想着这孩子可怜,从小父母不在身边,便格外地疼惜。愈是这样,现在便愈是伤心。顾士莲那样倔强的人,自是不会露出来。顾士宏看在眼里,也是无可奈何。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妹妹,着实为难。总不好逼着人家拿钱出来。照顾士宏的意思,一套房子多少钱,就算当时收下,现在看到妹妹有困难,无论如何该有所表示,否则就是不厚道了。大哥原先也不是这样的,插队落户这些年,把人心都变得狠了,要么就是变得木了。木知木觉,眼里只有小家,没有别人。这些话顾士宏放在心里,从来不提。他虽排行老二,实际上就跟长子没啥区别,老娘还在,家里无论如何不能散,人不能散,心也不能散。好在顾士莲这些年身体还算稳定,他不与妹妹说,单单关照高畅:“没事最好,倘若再有事,出钱出力,你吱一声,我没二话的。她是十三点,你心里要有数。”
顾士宏送顾士莲去地铁站,回来时沿着小区散会儿步。清明都过了一周了,早晚还是阴冷。跟春暖花开沾不上边。月色倒是不错,清冽爽朗。踱到湖心亭坐下,湖面星星点点,漾着微波。坐了约有半小时,张老头才到。“老太婆非要我陪她看电视,哼,又不是新结婚,发什么嗲。”顾士宏微笑,“你们两个,一直都跟新结婚差不多。”
张老头今年虚岁八十。比顾士宏大一轮。小区隔壁有个老年大学,当初两人一同报的书画班,学了半年,顾士宏便搁下了,张老头却坚持至今,山水画很有些样子了,顾家客厅那幅富贵牡丹,就是他送的。顾士宏自己倒是全还给老师了。张老头做事有长性,也有兴致。平常喜欢写点豆腐干文章,《新民晚报》上发表过几次,还自费出过武侠小说。顾士宏以前当语文老师时,也写过一些东西。张老头邀他一起加入浦东作家协会,说有个作家朋友能当介绍人。竟也真的成了。参加了一次见面会,后来还有一次采风,到鲜花港。改稿会也开过几次。顾士宏总觉得没到那份上,也不好意思跟别人说,张老头却很来劲,印了名片,把区作协会员放在首位,后面跟着街道书画协会理事、围棋协会会员,还有小区摄影志愿者。顾士宏说他,像个老小孩,精力充沛。夫妻俩都是那种可以把日子过出花来的人。顾士宏性格不张扬,但不知怎的,却和张老头挺投契。同样一句话,说得难听是一句,说得好听也是一句。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是本事,尤其上了年纪的人。顾士宏倒不像小区里那些人,凡是跟自己生活方式不同的,就统统看不惯。日子过成什么样,真正是冷暖自知的。闲暇时,顾士宏常与张老头下棋。棋艺不是对手,主要是听他聊。另一种人生。某种程度看,张老头称得上是顾士宏的老师,家里的事、儿女的事、鸡鸡狗狗的事,放在张老头嘴里,都不是事。三言两语带过,换种思路,人生便开阔不少。比如,顾清俞这些年一直单着,顾士宏自然着急,又没人能倾诉,怕越说越烦。唯独张老头不像其他人,要么陪他急,要么帮着做媒。张老头的讲法其实也挺玄:“都配好的,她在等那个命中注定的人,急不得,也逃不了。你以为我们成家,另一半是自己找到的吗?错!是那个人自己找上门的。所以你急也没用。不是不报,时辰未到。”顾士宏听了笑,“这话听得背上冒冷汗。”他叹:“老婆老公都是冤家,现世报。”又劝顾士宏,“开心是一辈子,不开心也是一辈子。潇洒些。”顾士宏原先叫他“爷叔”,渐渐地,便直呼“老张”。居委会的事,也常与他说。张老头写武侠小说,那些名门正派,比如少林武当峨眉,是看不上的,偏爱写世外高人,亦正亦邪那种。自己行事也是一样的路数。放在顾士宏那里,自己是端正得过了头,与这样的人来往,倒有些另样的获益。不拘泥于一时,看人看事竟真的洒脱不少。晚饭后约了棋局。三句两句,便带到顾清俞结婚。女婿的情况,也统统对张老头交代了。“女儿自己开心就好。”抢在张老头前面表态。做出豁达的
模样。
“你女儿什么都不缺。”张老头说,“不是有句话很流行嘛,‘有种冷,叫爸妈觉得你冷’,一样的道理,‘有种缺憾,叫爸妈觉得你缺了什么’。现在好了,圆满了,真是什么都不缺了。恭喜你。”
“有种吃亏,叫爸妈觉得你吃亏了。”顾士宏学他的口气。
“吃不吃亏,你女儿说了算。”
“道理我懂。就是想想有点窝塞。”
“你女儿自己不窝塞,你替他窝塞,这叫替古人担忧。”
“风凉话。”顾士宏说他。
“你今天就是来听风凉话的。风凉话说得越多,你就越舒服。”
“是啊,我是贱骨头。”顾士宏笑骂,摇头。
湖心亭边一圈垂柳,风吹过,树影窸窸窣窣地动。湖面波光粼粼,镀上一层银色的细毯。亭子里倒是暗的。两个老头静静坐着,幽蔽得很。说话也是轻轻的。换成两个女人,同样这么家常地聊天,必然是咋咋呼呼。男人不会。愈是家常琐碎,愈是说得秀气。作文章似的。也对,都是作协会员了。张老头给他看新写的一段武侠小说。顾士宏说,现在不作兴这个,要写现实主义题材。张老头道,武侠世界里也有现实,现实中也有虚的,这叫虚虚实实。“你要是真把平常过日子的情形写下来,保管比武侠书还野豁豁。斗智斗勇见招拆招,生活里哪样少得了?”顾士宏点头认同,“过日子,是门大学问。人这辈子,没什么大事,把家里的事都摆平了,就是了不起。江湖高手。”张老头道:“是‘糨糊高手’,过日子要会淘糨糊。”两人都笑。停了停,张老头告诉顾士宏:
“——我老婆,最近有点老年痴呆症前兆。”
临睡前,顾士宏给妹妹打电话:“钞票的事情,真的不急。我是你嫡亲哥哥,我要是揭不开锅,你再怎样我也只好两手一摊。现在我退休工资不少,也没啥负担,钞票存在银行也就那么一点利息。借给自己妹妹应急,那还有什么话好说?你自己当雷锋,也要给别人做人的机会。”电话那头听到这里一笑,“好呀,你拿一百万来,我给你做人。”顾士宏嘿的一声,“那我也拿不出来。你当我是印钞机啊?”顾士莲道:“你女儿是印钞机,问她借一点。”顾士宏笑:“你自己同她说。”顾士莲叹道:“嫁出去了,不指望了。”又问,“女儿出嫁,当爸的什么心情?”顾士宏呼出一口气,“爽啊,像拔掉蛀牙一样。”顾士莲道:“瞎讲。”顾士宏呵呵笑,停顿一下,“——等你们朵朵出嫁那天,你就知道了。”
挂掉电话,又打给顾清俞。问她有没有认识的神经内科医生,介绍给张老头的女人。“刚刚刷过牙,一转身,又去刷一遍。锅上烧鸡汤,自己跑出去兜马路,亏得邻居报警,否则房顶都烧没了。前脚碰到人打招呼,后一秒就忘个精光,连是男是女也想不起来——”顾清俞翻名片,找到一个华山医院神经外科的医生,“我问问。”顾士宏说:“我决定了,从现在开始打麻将,预防老年痴呆,免得将来连你和顾磊都认不出来。”顾清俞道:“老年痴呆跟这没关系,否则还要医生干吗,人手一副麻将就好了。”顾士宏道:“我要是真认不出你,你肯定开心死了。”顾清俞嘿的一声,“我是捡来的?”顾士宏道:“你这人比较没良心。”她问:“为什么?”顾士宏叹道:“要是有良心,老早就结婚了,也不会让我操心到现在。”
“结婚了,说不定你操心的事更多。”顾清俞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妥。停顿一下,好在父亲并没有接口。便又笑笑,撒娇的口气:“——你女儿良心大大的好。”
“儿女都是讨债鬼。良心大大的坏。”
顾清俞把父亲最后这句发给施源。又问他:“在干吗?”他说:“看书。”她问他:“看什么书?”自觉有些刨根究底。他拍了照片发给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这么高大上?”她调侃自己:“现在只看网文了。”他道:“其实在看《故事会》,不好意思发给你。”两人玩笑几句。顾清俞其实是想问他,东西整理得怎么样了,下周搬过来,这边还需要置办些什么,等等。话题完全接不上。正要作罢,他忽地发过来:
“我爸妈问你哪天有空,来家里吃饭。”
她一喜,舒了口气。发消息便是这点好。写字到底比说话笃定些,慢了几拍,措辞便不容易出错。也看不见表情。四平八稳地,“——好啊,我这一阵都有空。”
过了片刻,他问她:“你在干吗?”她回答:“喝茶。”他道:“这么晚喝茶,不怕睡不着吗?”她看一眼对面沙发上的展翔,回过去:“还要工作一会儿。”
“是提到我了吗?”展翔瞥见她的表情,神情一振。来了劲。
“是啊,”她放下手机,走近了坐下,“我跟他说,一个十三点半夜里冲过来说要跟我聊天。我让他准备好,十分钟后没消息,就直接报警。”
“而且还喝了点小酒。”他故意吓她。
“说吧,什么事?”她朝他看,“给你五分钟时间,如果是废话,就直接出去。”
“不是十分钟吗?”他笑了笑,摘下表放在桌上,“也好,五分钟就五分钟。”他径直看着她,面带微笑,却不发一言。又问她讨茶喝,“这茶叶是上次法国带回来的吗?味道不错。有水果香,我喜欢。”她不语,随即站起来,呼出一口气,“OK,是我上当了,你说你有要紧事,我才放你进来的。”打开门,做个送客的手势,“——出去。”
“其实是想郑重地对你说一声,新婚快乐。”
他离开后,她在茶几下发现这张卡片,字迹端正得像个小学生。旁边是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南极航海图,标明了他去南极旅行的线路,还有船长和探险队长的签名,以及各种花花绿绿的手绘。他说是返程途中拍卖会上拍得的,“2008.79美金。这个数字对我来说,有特别意义。”她想起来,这是初遇他的日子。2008年7月9日。
“谢谢。”临睡前,她给他发去消息。原来认识他已经整整十年了。也是,只有老朋友,才会随便到毫不留情地逐客,而不必担心他生气。他的笑容,像航海图上那只手绘的企鹅,透着憨态可掬。又或许,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是这样的表情。连出门时手差点被夹,他也只是“哎哟”一声,甩了两下,半是委屈半是发嗲地:“亲!你这样不大礼貌哦。”
“两千多美金拍这么一张纸。你果然是暴发户。”她道。
他发来一个大大的贼忒兮兮的笑脸,“那也要看对谁。”
这样的夜里,顾清俞忽生出一种别样的情绪。尘埃落定的踏实,还夹杂着一丝慌乱。像牛排上涂芥末酱,沉稳的口感添些刺激,吊鲜,也是另一种平衡。接下去的日子,有底,也没底。她想起李安妮几天前得知她婚讯时说的一句话,“只有结婚了,你才会重新审视周围的人。你以为你很熟悉的人和事,在这一刻将重新洗牌。你会变得更成熟。”这祝福词显得过于深沉,以至于顾清俞隔着电话沉默了好一阵,反问:“你看好这段婚姻吗?”仿佛这样的问题才配得上她那高深莫测的贺词。她回答:“当然。”又加上一句,“我对你有信心,你会幸福的。”两人在那一刻都有些唏嘘。顾清俞问她:“你呢,现在幸福吗?”她道:“非常幸福。”电话里传来她法国老公的说话声。李安妮告诉顾清俞:“Frank让我转达对你的祝福。他说,你是他见过最有气质的中国女人。除了我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