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人,而且穿着那件样子古怪、小得不合身的连衣裙,它短得露出了一大截黑色的腿儿。
埃芒加德是个非常迟钝的女孩,无法应付这种情况。她一点也想不出能说些什么。她知道已经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不知怎的,绝对想象不到萨拉会变成这副样子——这样古怪可怜,简直就像个奴仆。这使她感到很伤心,却又毫无办法,只能突然发出短促的歇斯底里的笑声,并且喊道——既无目的,也似乎没什么意思:
“啊,萨拉!是你吗?”
“是的,”萨拉回答,忽然一个新奇的想法闪过她的脑海,使她涨红了脸。
她双臂捧着那摞衣服,下巴颏抵住了顶部,免得倒下来。她直勾勾地盯着的目光中有一种什么表情,使埃芒加德更加不知所措了。她觉得萨拉好像变成了另一种女孩,她从来也没认识过。也许这是因为萨拉突然变穷而不得不去缝补衣物,像贝基那样干活。
“啊,”埃芒加德结结巴巴地说,“你好一一你好吗?”
“我说不上,”萨拉回答。“你好吗?”
“我——我很好,”埃芒加德说,羞涩得不知如何是好,接着,她骤然想起要说点什么似乎更为亲切的话。“你是——是不是很不幸?”她脱口而出地说。
这时萨拉感到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就在这个关头,她那颗被撕碎的心充满了怒火,她觉得如果有人这样头脑糊涂,那还是走开的好。
“你是怎么想的,”她说。“难道你认为我非常幸福吗?”她从对方身旁大步走过,没有再说一句话。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认识到倘若不是悲惨的遭遇使她忘前忘后,她会知道这个可怜、愚钝的埃芒加德是不应因为不机灵和笨口拙舌而受责怪的。埃芒加德总是那么笨拙,她愈是意识到这一点,就越发变得愚蠢。
但是刚才突然闪过脑海的想法使萨拉过于敏感。
“她和其他孩子们一样,”萨拉刚才这样想。“她并不真想和我谈话。她知道没人想这样做。”
于是一连几个星期,她俩之间竖着一座屏障。她们偶然相遇时,萨拉眼睛望着別处,而埃芒加德感到局促窘迫,说不出话来。有时候她俩互相点点头就走过去了,也有些时候甚至彼此不打招呼。
“如果她宁愿不和我讲话,”萨拉想,“那我就避开她。铭钦女士的隔离办法使这事很容易办到。”
铭钦女士的办法确实很灵,她俩终于几乎不见面了。那时候,人们注意到埃芒加德比以前更蠢了,显得无精打采、郁郁不欢。她经常坐在窗座上,蜷缩成一团,默默地望着窗外。有一回,杰西经过那里,站住了好奇地看着她。
“你哭什么,埃芒加德?”她问道。
“我不在哭,”埃芒加德回答,好像有什么东西捂着嘴,话音若断若续。
“你在哭,”杰西说。“一大滴眼泪刚从鼻梁上淌下来,在鼻尖上掉下。看,又是一滴。”
“哦,”埃芒加德说,“我很难过——用不着别人来打搅我。”她转过胖胖的脊背,取出手帕,索性捂住了脸。
那天夜里,萨拉回阁楼比往常晚。人们一直在让她干活儿,等到学生们都上床去睡之后,她才去那空无一人的教室学习功课。当她上楼走到楼梯口时,惊奇地发现阁楼门底下露出一片微光。
“除了我自己是没人到这儿来的,”她立刻想到,“但是有人点燃了蜡烛。”
的确有人点燃了一支蜡烛,它不是插在她被允许使用的厨房里的烛台上,而是插在学生卧室里的一个烛台上。那人正坐在那只破旧的脚凳上,穿着睡袍,裹着红披肩。那是埃芒加德。
“埃芒加德!”萨拉喊道。对方被突然一惊差点儿吓坏了。“你要自找麻烦了。”
埃芒加德趔趄着从脚凳上站起来。她趿着拖鞋向这边迎上来,这双拖鞋她穿实在太大了。她的眼睛和鼻子都哭红了。
“我知道我会倒霉的——如果被发现的话,”她说。“但是我不在乎——一点儿也不在乎。哦,萨拉,请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你不再喜欢我了?”
她话音里有点儿什么使萨拉喉咙里那块东西又升上来梗在那里。她的话是多么亲热和纯朴一多么像原来那个曾要求萨拉做“最要好的朋友”的埃芒加德。它听上去似乎说明过去那几星期中,她看上去表示的意思并不是她存心要表示的。
“我是喜欢你的,”萨拉回答。“我原以为——你明白,现在样样事情都与以前不同了。我以为你——也不同了。”
埃芒加德睁大了她那双泪眼。
“什么,是你不同了!”她喊道。“你不想和我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是你在我回来以后变得不一样了。”
萨拉想了片刻。她明白自己做错了事。
“我是不一样了,”她解释说,“虽然不是你想的那种不一样。铭钦女士不想让我和姑娘们谈话。她们大多数也不想和我谈话。我想——也许——你也不想。所以我存心躲着你。”
“唉,萨拉,”埃芒加德受了责备似地感到沮丧,几乎要哭出来。接着她俩互望了一眼,冲向前去拥抱起来。必须指出,萨拉那一头黑发的小脑袋俯在那盖着红披肩的肩膀上有好几分钟。当初埃芒加德似乎拋弃了她,她曾感到可怕地孤独。
后来,她俩一块儿坐在地板上,萨拉双臂抱膝,埃芒加德紧裹着披肩,爱慕地望着萨拉的那张奇待的、长着双大眼睛的小脸。
“我再也受不了啦,”她说。“我敢说你没有我也能活下去,萨拉,但是没有你我可不能。我几乎像死去了。所以今天夜里我蒙着被子哭的时候,忽然想到偷偷到你这儿来,只想求求你让我们再做朋友。”
“你比我好,”萨拉说。“我太骄傲了,不肯努力交朋友。你知道,现在种种考验来了,它们证明了我不是个好孩子。我早就担心它们会这样证明的。或许”——若有所悟地皱起前额——“就是为了证明这一个,这些考验才来的。”
“我不明白这些考验有什么好处,”埃芒加德口气坚决地说。
“我也不明白——这是实话,”萨拉坦率地承认。“但是我想有些事情可能会有好处,即使我们还看不出。可能——”她迟疑地说,“铭钦女士也有好的地方。”
埃芒加德环顾了一下阁楼,有点害怕,并感到奇怪.
“萨拉,”她说,“你觉得你能忍受这儿的生盾吗?”
萨拉也环顾了一下四周。
“如果我假装它已相当不同了,我就能忍受,”她回答,“或者,如果我假装这是一则故事中的一个地方的话。”
她慢慢地讲。她的想象力开始为她工作了。自从她蒙难以来,想象力根本没有为她运转过。她觉得它好像已经麻木了。
“有人曾生活在更恶劣的环境中。想想伊夫城堡地牢里的基督山伯爵。想想被囚禁在巴士底监狱里的人们吧!”
“巴士底监狱,”埃芒加德小声嘀咕道,注视着她,听得开始着迷了。她想起法国大革命的故事,那是靠萨拉绘声绘色地讲述才在她心中留下印象的。除了萨拉没人能做到这一步。
萨拉的双眸中闪露出大家所熟悉的那种光芒。
“是啊,”她说,紧抱着双膝,“那可是个玩‘假装’游戏的好地方。我是巴士底监狱的一名囚犯。在这儿呆了一年又一年——呆了好多年,人人都把我忘了。铭钦女士就是那监狱看守——而贝基,”——突然间她眼睛里又添上了一抹光辉——“贝基是隔壁牢房的囚犯。”
她转向埃芒加德,模样完全像当初的那个萨拉了。
“我要这样假装,”她说,“那将是个很大的安慰。”
埃芒加德兴高采烈起来,同时感到敬畏。
“那么你肯全都讲给我听吗?”她说。“我可以在夜间,每逢没人知道的时候偷偷地到你这儿来,听你讲白天编好的故事吗?这样我们看来就是比以前更好的‘最要好的朋友’了。”
“是的,”萨拉点头回答。“患难考验人们,而我的患难考验了你,证明你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