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穿着一身中山装下盐田,麦和平是来这里玩耍戏水的吗?
“小伙子,到了盐田啊,就不要分什么男男女女的了,大家都是一样的,忙活起来,谁也看不见谁,日头这么照着,盐湖卤水这么反光着,你不穿都没人注意。”一旁走过去的阿爷说道。
另外一个阿姨也摇摇头:“人家老杨家愿意收你都不错了,不要挑三拣四,我儿子当年要来当技术工人,老杨家死活不收,独门绝技,传女不传男,人家晒出来的盐就是细细的没有杂质,经过化验后也是非常纯澈,这门技术是个人都想学,是个人都学不会啊。”
“就是,这个年轻人怎么一点也不知道珍惜的。”
大家都这么说,麦和平被架到了上面,不得不把外面的裤子也脱下来,只穿着一双靴子下了盐田。
杨妮噗嗤一笑:“这就对了嘛,跟在我后面,我让你干啥你就干啥,知道不?”
麦和平傻乎乎地点头。
不远处有人开玩笑:“哎哎哎你们看,像不像小媳妇带着小丈夫干活。”
众人忍不住哈哈大笑。
到了盐田的深处,麦和平用试管将杨妮所站的位置装进一瓶卤水,想着拿回去化验,看看杨妮到底是何方神圣,还身带独门绝技呢?
杨妮又笑了起来,麦和平突然发现,杨妮这个小黑猫是个爱笑的姑娘。
“没用的,所有的工程师都这样做过实验,每个步骤我们都是按照程序来的,但是每个步骤都做了实验,结果却跟别人的完全不一样。”杨妮眨眨眼:“我奶奶说,我们家的人有盐神附体,你信吗?”
“一切乱力乱神都是假象,科学可以解释一切,只要给我时间。”麦和平义正词严。
杨妮开始干活,麦和平怎么也想不到,杨妮一个不到九十斤的身躯,是怎么扛起一百五十斤的重物。
杨妮扛着重物走在前面,麦和平走在后面,他的脸一下就羞红了。
“杨妮同志……要不,要不我跟你一起抬吧。”麦和平用手虚扶了一把。
杨妮只是浅浅一笑,并没有拒绝麦和平的帮忙。
他们的第一次合作,就在互相帮助中结束了一天的劳作。
只是第一天麦和平就累得够呛,晚上回去的路上,看着晚霞万丈,已经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本来就是一介书生,哪里能忍受得住一天的体力活,手上全部都磨出了泡,靴子捂住的脚,也都是泡。
那一双笔直的中山装,已经变成了脏兮兮啊的破布衫。
只是一天时间,麦和平就狼狈至极。
回去的路上,都是从盐场下班的工人,看见他一天之内的两种变化,已经笑出了声。
“小杨妮,我敢打赌,你的这个学徒跟以前的一样,不到三天时间,肯定就找借口离开了,你到手的女婿要飞了。”一个大婶带鄙夷的神色,不断地摇头。
另外一个大叔在一旁帮腔,他们都晒得黑黢黢的,完全分辨不出年龄多大。
“就这小身板啊,够你杨妮折腾多少天的,哈哈哈……”
回去的路上,都是这种无伤大雅的玩笑,麦和平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是啊,就这样日复一日的劳作,丝毫没有技术含量,也没有什么用脑的地方,怎么就值得他一个大学生来研究呢?
也许老杨家的晒盐技术,不过就是一个噱头而已啊。
明天再看一天,再搜集一天的样本,他就不干了。
麦和平自诩是大学生,又是高级人才,怎么能围着一个晒盐女团团转呢,简直是有辱斯文,有伤风化。
也就是这样的信念支撑着他,再跟杨妮一天。
杨妮乐呵呵地走在前面,随后还非常热情地邀请麦和平到家里吃晚饭。
麦和平拒绝了,他扶了扶眼镜,看见周围一群人吃人的眼神,唯恐会闹出什么闲话来。
杨妮欢天喜地地回到家里,破天荒地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还用香皂一次又一次地洗脸。
老杨瞧见了咂了一口酒:“春天来了,少女也心怀春天了。”
“妈,你瞎说什么,我就是给麦老师送点饭去,人家跟着我忙活了一天,啥也没有吃,多可怜啊。”杨妮竭尽全力地给自己找借口。
老杨依旧是死瞧不上的样子:“那个麦和平,就是一个落魄书生,说得好听是支援大西北来了,说难听一点,就是家里穷,要是没点啥事,谁会来我们这地方?”
“那我不管,以后不许奚落他,妈,你和我大是咋认识的,你们怎么就在一起了,还那么恩爱?”杨妮搂住老杨的胳膊问。
老杨挥挥手,一脸霸气:“去去去,恩爱?你大是怕我打他,哪里来的恩爱。”
杨妮白了一眼老杨:“死鸭子嘴硬。”
杨妮可记得,大(爸)重病的那些年,老杨在一旁滴水不漏地伺候,体贴入微,谁都不敢有微词。
大(爸)去世的这些年,老杨一个人对着月亮喝酒,喝着喝着眼泪就下来了,一杯酒就会洒到地面上。
有些感情,是润物细无声的,当事人或许自己都不知道。
父母平凡又伟大的爱情,一直影响着杨妮对家庭的观念。
杨妮特意在脸上涂了一层粉再出门,其实,如果自己不黑的话,还是挺好看的。
麦和平在自己家门口看见杨妮的时候,首先是一惊,猛然之间却又被吓到了。
“杨妮同志,你咋了,掉到面缸里面了?咋脸上这么白?”麦和平扶扶眼镜,差点以为在夜里撞鬼了。
杨妮噘嘴,把铁饭盒交给他:“你懂什么!给你,这是饺子,羊肉馅儿的,今天一天辛苦了,明天受得了就继续跟着,受不了就回办公室上班吧,没人会说你的。”
麦和平接过杨妮的饭盒,隔着外面的那一层盖子,他已经闻到了羊肉的香味。
天知道,他多久没有开荤了,何况饺子对他来说,是奢侈品。
以前在家里,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一顿饺子,还是韭菜鸡蛋馅儿的,根本没有肉。
麦和平咽了咽口水,热泪盈眶。
即便是一个人在家里,麦和平也会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换了一套的确良的深蓝色衣服,清癯的脸上带着几分傲气。
这种书生气,是小镇上的人谁都没有的气质,杨妮就吃这一套。
麦和平却又将铁饭盒递给杨妮:“我是不会成为你们家的上门女婿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士可杀不可辱,这一顿饺子,在麦和平看来,就是杨家对他的印记。
只要吃了羊肉饺子,就会成为杨家的上门女婿。
麦和平也是有读书人的傲骨的,绝不会为了一顿饺子沦陷,对!他能做到!
杨妮的脸一红,尽管非常害羞的脸红,但是在她黑黝黝的脸上也看不出来。
“你今天跟着一起下盐田辛苦了,谁跟你说嫁娶的事情了,真是……”杨妮把羊肉饺子饭盒塞进麦和平的怀里。
麦和平死心眼地认为,吃了杨家的饺子,迟早就是杨家人。
他是读书人,要有读书人的气节,绝对不能被饺子收买,哪怕是羊肉饺子也不行。
一推一搡之间,饺子突然被麦和平砸到地上。
白色的饺子皮儿,黄色的带着白色盐碱的泥土……裹在一起,还有地上的黝黑。
饺子皮的颜色跟杨妮的脸上的颜色,竟然出奇地相似。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麦和平自知理亏,连忙绅士地道歉。
杨妮却哇地哭出声来:“你知道为了这点肉,我妈攒了多久的票吗?我累了一天,回去还要包饺子,我自己都舍不得吃上一口,全被你这样糟蹋了。”
她蹲在地上,一边捡起饺子,一边想用袖子擦擦饺子皮上面的土和泥。
麦和平又羞又臊,四处张望着,唯恐别人看见。
“你……你别哭了,我真的不是有意的,那……我是怕有人别有用心,对我另有所图,杨妮同志,我是要回到上海的,我也不会娶一个像你这样的媳妇,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我们……我们最多就是革命友谊,你千万不要多想哈。”麦和平义正词严的再三强调。
说清楚讲明白,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姑娘负责。
麦和平绝对不玩那一套,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这就是对姑娘感情的亵渎,也是对自己人格的侮辱。
杨妮抬起深邃的目光,一阵风吹过,饺子竟然变成了黑色。
“革命友情就不能吃饺子了?好心喂了狗。”杨妮气鼓鼓地站起来,她是盐田上面最受宠的孩子,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
麦和平在原地不知所措,刚来就得罪了技术骨干,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杨妮把饺子用水洗了洗,直到把饺子皮洗得没那么多灰尘。
麦和平走过去帮忙却被杨妮挡住,杨妮的眼泪还是哗哗地落下。
道路上的广播开始响起,播放的是《人民日报》的新闻,播音员用蹩脚的普通话一字一顿地念诵今天的内容。
声音渐渐地将杨妮的哭声,麦和平道歉的声音淹没。
饺子洗干净后,杨妮犹豫了一下,进了麦和平的屋子里。
杨妮进门之后,忍不住叹为观止,一个牛棚改造的房子,咋能收拾得这么整洁呢?
四周的墙面原本只是土坯,麦和平用报纸贴了一层又一层,现在看起来却挺像回事。
杨妮升起炉子,拿着小铁锅煎饺子。
麦和平还是十分客气:“杨妮同志,我真的不用,真的不用,我不饿……”
“这是犒劳你今天帮我干活的,你不用多想,你一个人背井离乡的,我们盐务局说什么也要照顾你,别跟我客气了,我是你师父,师父照顾徒弟,也是天经地义。”杨妮擦了一把眼泪,很快就恢复了理智与往日的热情。
麦和平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自己一个高级工程师,怎么能叫杨妮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做师父呢。
杨妮也就十八岁,自己好歹也二十四岁了呀。
在火苗的加热下,羊肉饺子的味道又变得绝美起来。
这一次,杨妮给麦和平递筷子:“尝尝吧。”
麦和平犹豫再三,刚要说话,杨妮一个饺子已经塞进他嘴里。
奇妙的感觉在口腔里蔓延,这种不咸不淡的羊肉味,还带着点大葱的刺激,足以让他深受感动。
此时,麦和平再看杨妮,觉得眼前的小黑猫五官倒是挺精致的,不算是黑丑黑丑的类型。
倒也是……顺眼。
但是麦和平对于杨妮的评价,仅仅在顺眼这个词上面。
杨妮咽了咽口水,放下锅和筷子,不自在地往后退了几步:“那个……我妈找我有事,我先回去了,上次的事情你别放在心上,我真以为你是来相亲的,从我满十六岁开始,我妈就给我相亲,恨不得养一个女婿在家里,她身体不好,怕我没人照顾……”
杨妮的解释,倒是让麦和平安心不少。
在来的路上,麦和平就是害怕被拉郎配,然后留在了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一辈子跟白色粗粝的盐为伍。
这一次,只要研究出来怎么能生产细腻的盐,从盐里面提取需要的矿物质,他就能风光地调回上海。
彼时衣锦还乡,父母在弄堂也很有面子。
麦和平深吸一口气,行吧,那就委屈点,为了以后,好好地研究杨妮一家人,暂且就把杨妮当成半个老师吧。
杨妮笑着走出门,正好碰见姜头儿。
“小丫头片子,心思倒是挺多啊,人家可是高才生,又是大城市来的,哪有那么容易就给你家当上门女婿?”姜头儿低声说道:“你可得多下点功夫,你妈绝不同意的,你妈看上镇子东口老吴家的小儿子了,老吴家生了六个儿子,这不,家产不够分的,所以啊……”
所以要送出一个儿子给人家当上门女婿,杨妮心里门儿清。
但是老吴家的小儿子,是自己的小学同学,他们一起光腚长大的,就好像兄弟姐妹一样,怎么能在一起呢?
姜头儿继续说:“老吴家小儿子也同意呢,过几天你妈就给人家下定去。”
“肯定不合适,我妈下定也没用,叔,帮帮我,你说一个人咋样才能不进我家的门,另外一个人咋样才能进我家的门呢?”杨妮把玩自己的麻花辫,双眼灵动。
姜头儿指指杨妮:“你是我们盐务局最聪明的丫头,难道你不知道?”
在屋子里,隔着一堵墙,麦和平一边吃饺子一边偷听,只要杨妮有了上门女婿,自己就安全了。
只是隔天,就听闻老杨家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众人在老杨家墙外驻足,只听见传来了老杨打人的声音。
“死妮子,你知道我为了这桩婚事费了多少心思吗?人家本来舍不得儿子当上门女婿,我把全镇的媒人都托了个遍,还把领导也请着说情,你倒好,一下子就给我搅浑了,你咋这么大能耐呢?”老杨气急败坏的声音,再加上鞭子打在石磨上的声音,此起彼伏。
杨妮一句话都不说,就连哭声都没有,水灵灵的大眼睛紧紧瞪着老杨。
老杨气不打一处来:“你到底做了什么事情,人家专门找姜头儿来退亲,还说什么之前的事情就当没有发生过,吃了我地喝了我的,现在倒是不来我们家了?”
杨妮嬉皮笑脸:“是你非要给人家家里送肉送粮食的,人家老吴家也不是傻子,白吃白喝谁不会啊?”
“你……死妮子,还顶嘴是不是?是不是被上海来的臭小子灌了迷魂汤,你就是鬼迷心窍,你以前跟吴家小儿子不是玩得挺好吗?”老杨觉得非常奇怪。
只是看了一眼,就死去活来了?难道,这就是超越革命友谊的感情?
老杨始终不明白,她的观念里,感情就是在柴米油盐中培养出来的。
“我明天再找媒人去说说,你不许给我惹是生非,今年年底,吴六子必须进我们家的门。”老杨在家里向来是说一不二的,哪怕是丈夫还在世,也是她说了算。
杨妮伸出手指头,学着麦和平的模样,一本正经且带着老学究的气质:“NoNoNo,没用了,我把吴六子揍到连亲妈都不认识了,我说我继承了你暴力的传统,心情不好会打丈夫,所以……吴家……嘿嘿……”
一切尽在不言中。
老杨咬牙切齿,愤恨不平,这个臭丫头怎么在外面这么黑自己。
以后镇子上谁要有把儿子往杨家送着当上门女婿,那就是卖儿子,把儿子往火坑里送。
杨妮这一招,够狠够绝,连老娘都坑了一把。
“死丫头,你是真的鬼迷心窍了,看我不狠狠地把你打到回心转意。”老杨举起马鞭。
杨妮无所畏惧,两个小拳头狠狠地拽住:“怕死就不是盐湖人!”
老杨差点被气笑了,这句话,是她从小就给杨妮灌输的。
杨妮见状,赶紧拉住老杨的袖子:“妈妈,我知道你这些年拉扯我不容易,可是要是真的要结婚跟一个人过一辈子,我希望是我喜欢的,麦和平就很好啊。”
“人家看不上咱们哟。”老杨的心软,看着杨妮的泪花,又开始不忍。
杨妮小声地说:“我能让吴六子不进咱们家,也能让麦和平心甘情愿进咱们家,你就等着多一个儿子吧。”
老杨无奈,这孩子,哪里来的这么大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