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得厉害,像有千军万马在其中折腾,闹得他在睡梦中都不得安宁。
心知已经无法再安然入睡,谢仲涛掀开被子,双脚落地,一手撑着床沿,而后柔搓自己的太阳袕,只觉得头重脚轻。
“转运!”他直觉地叫唤。
门外匆匆奔进一人,却是雪离,而不是时转运。
“二少爷,您醒了,这是时姐姐嘱咐要您喝下的醒酒汤。”勾起帐幔,雪离端起搁置在桌上的托盘,呈给谢仲涛。
谢仲涛拿起碗,一饮而尽,温热淡甜的滋味入喉,翻江倒海的胃顿时好了不少,连带着,头也渐渐不那么疼痛了。
“转运呢?”将碗重新放在托盘上,接过雪离递上来的毛巾,他忽然想起时转运往日都是在照料他的起居,怎么今日却不见了她的踪影,倒是雪离像是一直在外待命随时准备伺候?
“时姐姐随康总管去了前厅。”
谢仲涛正在抹脸的动作忽然停住,他拿开毛巾,盯着雪离,“去干什么?”
“今日一早,有位总兵大人登门造访。康总管前来禀报时,二少爷您沉睡不醒,三少爷又不在府中,太老爷——”雪离小心翼翼看了眼谢仲涛,“身体欠佳,所以,时姐姐便随着康总管前去了。”
“是吗?”听她如此解释,谢仲涛继续擦拭自己的手,随后,将毛巾交给雪离。原来是这样,那也无妨,转运随他这么多年,深谙待客接物之道,这些场合,与她来说,应付下来,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他皱起眉头,总兵大人?沧州有这号人物,为何他记不起有任何交集?
“那位总兵,叫什么来着?”待雪离为他取来衣裳,他起身,随意问道。
身后没了声音,觉得是事有蹊跷,他心生疑窦,转身,看见雪离低着头,大气不吭一声。
“雪离!”他加重了语气,威吓意味十足。
“二少爷——”忍不住缩了缩身子,终不敢违抗谢仲涛的命令,雪离怯生生地开口,“奴婢只听得康总管说,来的那位总兵大人,是奉德公的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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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陈设,如十年前一样,毫无改变,令他恍惚中有一种错觉,似乎时光已经倒流,一切依旧如初,不曾有过变故。
手一一抚过桌椅,视线最终驻足在厅墙上悬挂的一幅画前,再也无法移开。
“娘,您画的是什么?”
“孟海,娘画的是《合欢圆月》。求上苍保佑,月长明,人长久,我们一家人,相亲相爱,永不分离……”
月长明,人长久——多好的企盼。可惜,月有陰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世事无常,娘,您的愿望终究是落空了呀……
敏锐地听见右侧传来声响,关孟海迅速收回目光,向一边看去。不久,屏风后走出了康总管,紧随其后的,是时转运。
“大少爷!”
一见到关孟海,康总管快步迎上前,惊喜交加,激动得变了声调。
“康总管——”关孟海的反应,是后退了一步,淡淡开口,“我姓关,已不是谢府的大少爷。”
相对于康总管的热烈,他的语气,冷漠异常,仿佛他们只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彼此毫不相干。康总管愣了一下,随即尴尬地开口:“是,关大人。您突然造访,太老爷、二少爷和三少爷此时都不便相见,您看,是不是改日——”
“无妨。”打断康总管的话,关孟海的视线,越过他,落在他身后的时转运身上,“我今日来,是拜访时姑娘的。”
“找——转运?”康总管回头看了看时转运,有些为难,“这——”
那日奉德公已经言明有意将时转运许配给关孟海,可是,转运她是二少爷的贴身侍婢,是太老爷千挑万选为二少爷找来的护身符,这可如何是好?
“康总管似乎有异议?”
“不,只是,大——关大人,能不能……”
“康总管——”正当康总管急得满头大汗,不知如何是好之时,一直静静待在他身后的时转运忽然开口,“既然关大人是来找我的,由我自己处理就好。”
“康总管,时姑娘本人也没有推拒,我想,我算不上冒昧吧?”关孟海撩起衣袍,顺势坐下,向后招招手,立在一旁的关奇双手捧着一物,走到时转运面前。
扁长的匣盒,颜色黑得像黑釉,还未等到关奇走到身边,空气中就已经有一种朴素悠远的香气,连绵不觉地处处漂流。
只一眼,时转运就识出这是上等的乌沉香。若无几百年的历史,香气不会这样毫不间断地持续从内部溢出。
“这是我为时姑娘准备的薄礼,还望姑娘笑纳。”关孟海说道,示意关奇将黑盒递给时转运。
关奇刚想伸出手将匣盒放在时转运的手中,不想时转运先他出手把盒子抵了回去。不理会关奇的不解,她直接看向关孟海,毫不避讳地言明:“这样的厚礼,太过贵重。”
薄礼?他可真是谦虚,如此贵重的乌沉香,是沉香木中的上等佳品,核心结实,丢到水中立即沉底;若在其中放置物品,无需多时,都可沾染沉香香气,久久不去。这样精品良木,即便如谢府此般巨贾也难珍藏一件,他居然可以随意当做薄礼馈赠,出手大方,好生阔绰!
“你不愿收?”关孟海远远地看她,低下声音。
“无功不受禄,思前想后,我找不出理由来接受关大人的礼物。”时转运摇头。他和谢仲涛,面貌虽不相似,却有一样的眼睛,在怒气隐然而生之时,都会变得更加深沉。
“你要找理由?”关孟海站起身,自腰间解下佩剑,搁在桌上,让剑穗自然垂落。一条翡翠苍龙,顿时展现在时转运的面前,“当我为答谢当精心为我挑选的剑穗,特意将此物回赠与你,如何?”
她明明是在找理由推拒,可恨,还推拒得如此理所应当。
“上门的客人,古意轩都力求做到宾至如归,那本是我分内之事,何须关大人如此客气?”
“你是故意的?”对她再三的谢绝,关孟海危险地眯起了眼睛,站起身,紧盯着她,一步一步地接近。
“关大人若真要这样认为,我也没有办法。”周遭是迫人的压力,随着关孟海的接近,她能够感受他压抑的怒火,却仍是硬着头皮回答。没错,她是故意的,是因为知道一旦收下了他赠与的礼物,就再也没有可能全身而退。
“时转运!”他不想对她发火的,可是她有意装傻,一想到她心中另有所属,他便感觉难以忍受。
她是头一个使他另眼相看的女子,也是头一个让他渴望拥有的女子,即使他的出现稍迟一步,他也不允许,她的心思在别的男人身上。
即使那个人,是他的亲弟弟,也不行!
他渐渐逼近了她,隔着中间的关奇看她。原以为自己盛怒的眼光会使她害怕,没想到,她一直看着他,既没有回避,眼中也没有恐惧。
“我送你的东西,你只管收下,用不着任何理由!”他一把拿过关奇手中的匣盒,伸出一手,探向时转运,就要强制地拉住她,迫她收下。
一只手由康总管的肩膀上横亘过来,劈开他的手,打得又快又准。
关孟海没有提防,手这样被打向一边,眼看着时转运,被由康总管身后出现的谢仲涛拉走,退到他周围三尺以外的距离。
“关大人!”谢仲涛语气中充满了嘲讽的意味,“好大的雅兴,也不知会我这主人一番,就这样登堂入室,公然调戏起我的侍婢来。这般把戏,是朝廷近日流行,还是关大人您,一人享有这样特权?”
“你——”对谢仲涛的出言侮辱,关奇气结,差点就要顶撞,却见关孟海对他摇了摇头,只好咽下恶气,在心里骂了谢仲涛一百遍。
“谢二少多疑了。”面对谢仲涛,关孟海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莫非二少忘了,奉德公昨日才发话下来,要时姑娘与我多多熟悉?三日后,奉德公还要等候时姑娘的答复哪!奉德公的话,我不敢违背,奉令而行。二少说我有特权,是否言下之意,是指责奉德公以权谋私?”
好个关孟海,一番话,步步为营,暗箭尽出,以他的话,来堵他的口。无论他承认与否,于己都没有益处。
“二少爷,你们……”
“康总管,你先下去。”截住康总管的话头,谢仲涛发话,眼神须臾没有离开过关孟海。
康总管的目光,在关孟海和谢仲涛之间梭巡,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规规矩矩地退出了前厅。
时转运的手被谢仲涛牢牢地握在掌心,整个人被拉拽到他身后,密实地被遮挡住。她只能由谢仲涛的肩膀子视过去,看见关孟海满脸陰云密布,想当然,谢仲涛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两个人,身量相当,气势相近,都这样互相对视站立着,剑拔弩张,谁也不最先退让。
“奉德公的义子——关大人,你的来头,还真是不小。”扫了一眼关孟海手中的沉香木匣盒,谢仲涛的语气,有着毫不掩饰的刻薄。
“哪里?比你沧州首富的名号,还是差远了。听说,你可是谢老爷子最中意的人选,谢二少!”关孟海不客气地回敬,还特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
“关孟海,你今日来,是为了结的吗?”谢仲涛脸一沉,开始有些愠怒。
“像吗?”关孟海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接着向门外看了看,回问谢仲涛。
“不像。”未着朝服,未带官兵,轻装上阵,实在不像是挑衅而来。但,只是表面不像而已,至于是不是,他尚不能断定。这么多年的人生磨砺告诉他,万不可仅凭表面的假象就轻易做出结论。
“我早已说过,今日来,是找时姑娘,至于其他的旁枝末节——”说到这里,关孟海顿了顿,手滑过匣盒,“暂且按下不表,还请二少放宽心。”
时转运站在谢仲涛身后,对二人唇枪舌剑般的对话似懂非懂,对兜了一个圈又重新回到她身上的话题,也默默无语,不多言是非。
“关大人,你也逼得太紧了些!”对于关孟海毫不婉转的言辞,谢仲涛的心里,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不舒畅,“即便是奉德公,也给了三天的时日。”
“二少此言差矣。”关孟海摇摇头,“像时姑娘这样蕙质兰心又兼具独到眼光的女子,恐心折的男子不在少数。我也是应了古语: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话说得冠冕堂皇,可是自己心里却知晓,这么急切地想要得到时转运首肯的原因,并非那么简单。
他心折于地,她的心,却另有所属。他不能忍受这样的局面持续下去,所以才打定了主意要先下手为强。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谢仲涛冷冷开口道。关孟海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中的目光是异常柔和,不是刻意伪装,而是自然的情感流露。他对转运是当真了,“这么说来,关大人对转运,是势在必得?”
“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时姑娘终会明白我的一片心意。”这番话,是说给自己听,是说给时转运听,更是说给谢仲涛听。想要看一看谢仲涛挡在身后的时转运,不想他目光才动,谢仲涛也向旁移动一步,半点缝隙也不留外人窥探。
“转运,你听见了吗?关大人对你,可真是情有独钟呢!”
须臾之后,谢仲涛半是嘲讽、半是讥诮的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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