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梅秀沦为当铺地位最卑贱的小婢一枚。全/本/小/说/网
每天每天都有做不完的杂事。
每天每天都得面对当铺众人的调侃,戏称她一声公孙大嫂。
每天每天都得努力躲避严尽欢,不想和她打照面,给她欺负她的机会,但每天每天都会“巧遇”严尽欢,被严尽欢叉腰数落,直指她的鼻,说道:“公孙谦是流当品,你是流当品,以后你们的孩子也是流当品,属于我严家当铺所有!”然后,恭送严尽欢趾高气扬退场。
每天每天,都可以和公孙谦一块儿吃早膳,一块儿上工,一块儿用午膳,一块儿喝午茶,一块儿吃晚膳,日子倒也不太难熬,至少,她每天每天都挂满笑容忙东忙西,即使她和公孙谦一样领无薪俸,她甘之如饴,虽然她曾经小小担心没有收入,她就没办法赚到足够的银两去……不过,现在这种平凡而不用勾心斗角的生活,平静得让她好喜欢。
今天,她跟在公孙谦身后,清理一批流当品,再将它们擦拭干净,搬进仓库,忙完,公孙谦看见她额上布满大大小小的汗珠,递给她一条帛帕,她接过,因跑上跑下的勤劳工作给煨红的双颊色泽更深,他轻笑催促她去厨房喝杯茶水,她丢下句“我去帮你也倒一杯”,匆匆跑走,根本不是赶着自己去喝水。
公孙谦很难不在心里笑叹她的可爱纯真,见过她太多面貌,现在这一个,才是最贴近她本质的吧,一个年轻活泼的小姑娘,开心时大笑,被骂时嘟嘴,做错事时低头反省,她对许多事都很好奇,缠着他问那件流当品的来历、这件典当品的价值,认真听他缓缓告诉她每一件商品背后的故事,或是拿着它来典当的人,保持何种心情、表情,她有时听完会哭,有时会嗤之以鼻,皱皱她不甚高挺的小俏鼻。
“你相好的没跟在你身后,好难得。尉迟义在公孙谦只身回到当铺后头的小厅稍作休息时,右手支颐,脱口便是近日来最常说的取笑戏谑,还故意在公孙谦身后左右寻找李梅秀那块粘人糖饴的踪迹。
他们明知道公孙谦与李梅秀之间清白如纸,够不着“相好”一词,但光凭公孙谦为李梅秀破例撒谎,就足够让他们再笑他一百年。
“她去厨房喝茶。”公孙谦态度淡然,完全不辩解,也不要求兄弟们嘴下留情,因为开口求了,只会换来更犀利的调侃。
“那个女孩喜欢你。”秦关说出在场所有人眼睛都看见的事实。自从公孙谦解除了不许她靠近他的禁令,李梅秀几乎像只放出柙笼的小兽,得到自由和允许,大大方方跟在他身边打转。
公孙谦也知道,她凝望他的眼神,迟钝之人都能看出里头点点灿烂的炫目星光,更何况是拥有鉴赏物品的敏锐目光的他。
“救命恩人嘛,这对姑娘的杀伤力太大。”夏侯武威补充,觑向公孙谦一脸云淡风轻的笑,他摇摇头:“你还笑得出来?小当家可是夜夜都气嘟嘟地在床上直跳脚,抱怨她亏大了。”
“武威,要麻烦你在小当家面前替梅秀美言几句。”公孙谦作势揖身请求。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全落在我头上。”夏侯武威也很想叹气呀。
“谁教那只野兽,听不进其他人话。”秦关一针见血。野兽两字,是他们对严尽欢私下的戏称。
“你这意思是在说我也是野兽一只,才能和那只野兽沟通?”夏侯武威剑眉挑得高高。
“是。”秦关和尉迟义异口同声,令夏侯武威气结,跳起来追杀他们,夏侯武威打中尉迟义两拳,挨了秦关两计脚踢,几个男人幼稚地嬉戏一阵,才甘愿重新安分坐回原位。
“你也喜欢她吧?”夏侯武威柔着被秦关扫中的痛处,呲牙咧嘴,本来就不属于俊逸的模样更显狰狞。
公孙谦没有答腔,他只是笑,浅浅的,笑着。
为什么不回答呢?
端着茶水回来的李梅秀站在门外,困惑地想。
她一直在等着,想听见他说“对”,或难受地听见他说“不对”,屏着吐纳,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就怕错失他开口的瞬间。
他还是笑着,始终没回答夏侯武威的问题,而在场几个男人,没有追问下去,他们的话题已经转开,谈论其他的事
我会选择不开口。
因为真话太伤人,他又不愿说谎,是吗?
他不喜欢她吗?
可他明明对她好好,为了她,扯了他此生最厌恶的谎言——
不对,他对谁都很好,全当铺里,没人会反驳这句话,他让欧阳妅意坐在他腿上,晃荡着两条纤美小腿,同他撒娇,他也曾替严尽欢梳理一头几乎及婰的黑色青丝,好有耐心,一缕一缕轻轻梳理,梳完,还会认真替严尽欢挑发钗……
全当铺里都叫他“谦哥”,只有她,还称他“公孙先生”,而他,也不曾要她改口,更没有告诉过她“别这般生疏,你和妅意一样叫我谦哥便好”。曾经,她想不着痕迹地佯装没事人一般,在搬货时顺口问他“这些流当品放在那个柜上是不是?谦哥。”但前头十四个字说得无比流利,最末了的两个字,抵在舌尖,没来得及脱口,就死在她嘴里。
他对她的好,这样看来,一点也不独特。
但是他为我说谎呀!他在我危机之时,像个英雄跳出来救我!李梅秀薄弱地捉着这一点,想证明他的好,是确实存在。
说不定,换成任何一个姑娘,他都会这样做。
讨厌说谎的他,不会喜欢一个从小视说谎如呼吸的骗子。
李梅秀肺叶传来闷痛,才发觉是自己紧张到忘了要吸气,差点憋死自己,不过,认真做几回吐纳,闷痛仍是在,并没有消失不见。
不要太贪心,至少比起最初他的疏离,现在他的温柔,她已经满足了,他还愿意对她笑,跟她说话,听她天南地北地胡乱提问,丝毫没有不耐。
她只要能像欧阳妅意或严尽欢一样,可以得到他的笑容和温暖问候,那就够了。
李梅秀,要记住,你和他之间并非众人以为的亲密,那是他为了救你而想出来的权宜之计,你不要傻傻地被蜚短流长误导,以为那些话说久了便会成真,你不是公孙大嫂,你只是李梅秀。
他是个好人,才不说伤人的真话,没让你听见最最无情是字眼,知道吗?
释怀些,你就会发现自己拥有的好多好多,太贪心的话,只剩下贫瘠。
贪心,会让你想要得到更多。
比欧阳妅意更多。
比严尽欢更多。
比任何人更多……
李梅秀稳住呼吸,不自觉喝了一口握在僵硬掌心的热茶,还不够冷静,再喝一口,附加一个用力吐纳,又一口,咽回喉头的干哑苦涩,为他斟茶,然后带着粉饰太平的笑,将茶送进小厅里,得到他“谢谢”两字,她的笑靥更灿烂。
满足了,不能奢求。
这样就好了。
能像现在这样,就好。
想通的李梅秀,接下来所有日子,把目标放在“公孙先生改口为谦哥”上头,但多日过去,公孙先生还是公孙先生,“谦哥”两字依旧是梗在她喉里的刺,想吐出却呕不出来,卡在咽喉又不舒服。
明明每回只剩她一个人时,她都喊得好顺口,仿佛早已叫过成千上万回的熟稔呀——到底为什么看着公孙谦的脸,她就是叫不出口?!
或许,是担心她喊了之后,他会很温柔并且客气地回她:请叫我公孙先生。
呀呀呀,想到可能面对的答案时,她更没胆叫……
刚刚有个好机会的……欧阳妅意不知是心思太细腻而看穿她的心事,抑或纯粹瞎起哄,听见她以“公孙先生”称呼公孙谦时,精心描绘的柳叶眉先是一拢,后又微微挑高。
“以你们两个的交情和闹出来的闲话,喊公孙先生不会太生疏吗?”欧阳妅意一边誊抄典当品名册,一边拨冗问。
对对对,问得好,妅意!
她可以顺着欧阳妅意的语意问下去,佯装一脸无辜反问:那我应该如何称呼他?
欧阳妅意一定会回:至少叫一声谦哥比较适当,铺子里全是这样叫他。
说不定公孙谦也会颔首认同:以后,你别喊我公孙先生,叫谦哥吧。
她就能脸红红地绞着帕子,先故作矜持、扭扭捏捏,直到他催促,她再顺理成章喊一声,谦哥。
太好了!太好了!
机会不能错过——
“妅意,别为难她,她喊公孙先生顺口的话,继续这么喊也无妨。”公孙谦抢走她的发言权,教她傻眼,小嘴张得开开的,没来得及脱口的字字句句,再死一回。
平时说谎话麻利到无须打草稿的她,伶牙俐齿一遇上公孙谦就连打三个死结。
呜呜。
李梅秀坐在院子里通往仓库的石阶上,懊恼自己的痛失良机,只差没抡起双拳,愤恨地捶打自己的胸口,再呕几摊死不甘心的鲜血来泣血一番。
呀呀呀,若她不要满脑子还在演绎桥段,也许她就会比公孙谦早一句话开口了——
她望着地上厚厚一层积雪,像极她目前的心境——一片荒凉和冰冷呐……
雪间,踩满她一个人的脚印子,看起来真是孤孤单单,印得那般的深,她从埋首蜷曲的动作中起身,带着些许任性,在雪地上的脚印旁再补上好几记,要它看起来像是有人陪着一块儿踩雪一样。
突地,一棵藤编的精致小球,滚呀滚,从院子右侧小径弹滚出来,正巧停在她拎高裙摆的脚踝边,接着,啪嗒啪嗒踩雪而来的脚步声,笨重而缓慢,当中夹杂稚童吁吁喘息的吐气声,不一会儿,圆滚滚的金袄小家伙出现,小嘴儿边哈着一团又一团的白雾。
李梅秀识得她,她是账房的宝贝女儿,才七岁,因为外形福泰丰腴,被大伙取了个“球球”的侞名,瞧她吃力从积雪中拔出短短腿儿,厚重衣物将她密密包裹,不透半点寒风,只露出一张被冷风吹拂得通红的侞色圆脸,以及一双大大灿亮的眼眸。
“喏,球球你的球。”李梅秀抬起裙边圆球,递给小胖妞,笑说着此球非彼球。
“谢谢婶婶。”
小胖妞唤公孙谦一声谦叔,所以小脑袋直接联想和公孙谦有一腿——这是她从爹娘口中听来的词儿——叔叔的妻子,要叫婶婶没错。
“球球好乖!”李梅秀好爱听球球这样叫她哦!虽然她心里清楚自己是个假婶婶,可听在耳里好甜好甜好甜。她忍不住给小胖妞软软嫩嫩的小身子一记大大拥抱,很无耻地想拐她多喊几声来过过干瘾。
“婶婶好爱抱人哦……”球球每回见到李梅秀一次,就会被抱到几乎缺气一次,这回同样没有例外。
“因为球球抱起来好软好舒服。”还有,叫婶婶的童嗓是悦耳天籁。
小胖妞偏着扎粗辫的小脑袋瓜子,想了想:“谦叔抱起来不舒服吗?”她好天真地问。谦叔抱起来不舒服,才会转而猛抱她?
这问题,李梅秀无法回答。她没抱过公孙谦,不知道他的“触感”如何,但他又高又瘦,藏在天蓝色长袍底下的身躯应该也不会结实壮硕到哪里去,加上他的漂亮脸孔并不适合配上太粗犷的身材,瘦巴巴没有赘肉的他,抱起来说不定会像在抱树干,硬邦邦的呢……
她的身高只勉强抵达他胸口,抱住他时,耳朵正好可以贴在他的心窝口,听见强而有力、沉稳、规律的心跳,那感觉一定很好!
但,一切仅限于幻觉,即便她流尽口水,也没机会实行脑中任何一种绮丽美景,想试试抱公孙谦的滋味,不如自己去找棵树来抱抱才实际些。
“你谦叔叔没有你软绵绵又嫩呼呼呀!”李梅秀又给她一个熊抱,小孩子身上浓浓奶香,很难让人不爱。
“人家比谦叔胖嘛……”小胖妞噘起红红软软的小嘴儿,孩子气地诉苦:“爹娘都说,我再胖下去,以后会卡在门框里不能动……”可她一天一天就像吹起,一天比一天更饱满,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瘦呀!她每天吃五碗甜丸子汤时都还在思考这个困扰人的难题呢……
小胖妞显而易见的沮丧,让可爱圆软脸儿像尝了黄连似的塌垮下来,李梅秀拧拧绵糖一般的小粉颊:“你哪里胖?一点也不。”这是谎言。小胖妞的身形,绝对是同龄孩子的一倍有余,她时常被小男孩欺负,更不懂事的臭男孩用“小胖猪”取笑她,每每都害球球挂着大大小小颗的泪水,以及与臭男孩扭打互殴的伤口,哭着回家向爹娘告状。
谁说孩子不懂自尊受伤之痛?
言语上恶意的奚落、表情的哂笑,都会令孩子察觉,并在心中难过好半天,甚至变成一辈子陰霾。
李梅秀扳正小胖妞的肩,认真与她平视,再义正词严道:“你不胖,你只是骨架大。”
小胖妞不懂骨架和晒衣竹架有什么不同,但她听得懂最前头三字。李梅秀很认真、毫无心虚地说:你不胖,让小胖妞率真地绽放笑容,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齿,好开心好开心地攀住李梅秀,点头如捣蒜地附和。
“对嘛,我也觉得自己不胖,你抱抱看就知道了嘛。”她跳进李梅秀臂弯间,要让李梅秀掂掂她的体重,谁知她一跳上去,李梅秀根本支撑不住——别说是一个寻常七岁孩子已经相当有重量,更遑论是等同两个大孩子同时扑上来的小胖妞。
“唔——”娇小的李梅秀踉跄,眼看就要滑坐在地,身上无比沉重的小胖妞重量蓦然消失,小胖妞飞在半空中——不,不是飞,她被人拎高高的,从李梅秀身上离开。
“你想压坏她吗?”公孙谦单手抱高小胖妞,另一只手牵起李梅秀。
“谦叔。”小胖妞乖乖叫人。
“外头这么冷,你们一大一小在这儿逗留,不怕着凉?”
“谦叔,婶婶说你抱起来没有我舒服哦!”小胖妞献宝似的说完,拍拍公孙谦的胸口:“一定是谦叔太瘦了啦,都不多吃点饭!”
童言无忌,一说出口就教李梅秀想在雪地里挖个洞,把小胖妞给埋进去!
“哦?她这么说?”公孙谦淡淡扬眉,觑往李梅秀,前者神态趣然,后者则是火红了脸,赶忙压低头,不敢与他平视。
他不记得她抱过他,何以会有他抱起来没有小胖妞舒服的评语流传?
“婶婶喜欢抱起来软呼呼的身体啦,谦叔不合格。”小胖妞咯咯直笑。
“原来她嫌弃我的身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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