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终于过去。全//本//小//说//网
最后一丝的积雪,在上午耀眼的暖阳照映下,融为一摊春水,滋润着瓦烁间那抹嫩绿稚芽。
李梅秀拎着竹帚,洒扫当铺门面。
她褪去厚重冬袄,换上了仍旧保暖,但更为轻便的淡紫襦裙。
那日,公孙谦与朱子夜谈完话回来,将桌上那碗没喝完的粥饮尽,朱子夜并未同他一块儿回饭厅用膳,当铺众人没有多嘴询问两人谈了什么,没多久,秦关便起身离桌,去了哪里,心知肚明的大家皆默不作声。
争买公孙谦一事,暂且落幕,少掉出价竞争的朱子夜,李梅秀也无须掏空积蓄来让严尽欢狠敲,当铺恢复了应有的宁静,只剩偶尔撞见严尽欢时,她会努力拐她拿钱买下公孙谦,日子,继续在送往迎来的忙碌生意中,缓缓流逝。
李梅秀恍若作了一场梦,她至今仍不敢相信,公孙谦对她……
我看见一个不愿让女娃儿心灵受伤而扯了一个温柔小谎的你,我看见一个守着承诺说要拿钱向面摊老板赎我回家,而在雪地中跌跤却又带着笑容爬起的你,是那样的温柔,教我目光不由自主追随你;是那样的笑容,教我情不自禁爱上你。
真的好像在作梦哦……
他竟然会说爱她……
他竟然……也爱她耶,嘻。
李梅秀双颊红润火烫,想到他的声音、他的眼神,以及认真无比的神情,她十指还会因为过多的欣喜而微微颤抖,几乎要握不紧竹帚柄——
当我对一个女孩说出“喜爱”这个字眼时,一定代表着,我的心里,有她。
梅秀,我也喜欢你。
嘻嘻嘻嘻……
他也喜欢她,他也像她喜欢他一样的喜欢他哦!
难怪。
难怪他在对欧阳妅意或严尽欢露出笑容之后,转向她的时候,那一抹笑,会变得更加清晰深刻。
难怪他叮咛欧阳妅意或严尽欢要多添衣物时,却会将身上那袭温暖毛裘卸下,笼罩住她。
不是她误会,不是她自作多情,而是他的的确确在细微末节上,待她与众人是完完全全不相同,他的心意,原来老早便表露无遗,是她太迟钝,又害怕受伤,才会忽略掉了。
现在一切陰霾尽数散去,盘旋在头顶的乌云被暖暖阳光驱散,曙光照得她心旷神怡,目光所及所有东西都染上漂亮可爱的粉红色,连满地落叶,也讨喜起来。
她和公孙谦都不用再猜测彼此情意,不用暧昧来暧昧去,揣想着他爱我他不管我这类的庸人自扰,她终于在几天前,改口叫他“谦哥”,嘻。
她永远记得,“谦哥”两字从她口中吐出时,公孙谦眉眼之中,充满宠溺的笑,已经渐渐会分辨他各种笑容背后代表涵义的她,清楚发现到,他期待她这样唤他,期待很久。
原本呐,心中会忐忑不安的,不是仅有她而已,公孙谦面对她时,一样会有惶恐不安,一样会问着好愚蠢的“她喜欢我?她不喜欢我?她喜欢我……”这类问题,一样会因为她的肯定回覆而露出心安笑容。
“而且,笑起来好可爱、好诱人哦……”李梅秀咭咭偷笑,袖子掩嘴,掩不住银铃笑声,想起公孙谦,她都不知道该先脸红,抑或该先淌口水。
笑得一抖一抖的纤肩,被一根指头从背后敲敲敲,她没回神,脑子里仍占满了公孙谦。
指头加重力道,再度敲敲敲,这回,她有反应了,蠕蠕右肩,闪开某只不识趣家伙的打扰。
走开走开,她正在回味几天前,公孙谦领着她的双手,滑过一只古董玉壶,用指腹去感受它的质地,他教得很认真,她却全盘心思都落在他身上,她看着他厚实的手掌轻覆在她手背上,修长的指,缠着她的,他的温暖,过渡给她,他的声音和气息,随着他在她耳边讲述辨玉的方法,撩动她鬓边的发,让她从骨子里窜起一阵又一阵的酥麻……
“喂!”指头终于发怒,一指敲不痛,并起五只一起来!
“谁呀?!”李梅秀猛然回头,那个“呀”字正好张大了嘴,看见来人更是完全无法合上,直到良久。
“见鬼了呀你?是我呀!阿姊。”李梅秀的亲弟李梅亭,右肩背着一只蓝色小布包,风尘仆仆从西京赶了几天路来到南城找姊姊。
“弟?!”她惊呼,又急忙掩嘴回头,幸好铺里没有其他人在,她拉住年轻男人,将他带往铺外十来步的石柱旁,藏住两人身影。“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李梅亭拥有与李梅秀七分神似的眉眼鼻,教人轻易便能识出彼此间的血缘关系。他模样清秀,活灵灵大眼一眨一眨的,充满慧黠。
“阿姊,你好久没寄钱回来,也没消没息,我担心你是不是失风被逮,才从西京过来,去了程婆婆家,知道你出事了,反被肥羊捉起来。你怎么了,脱不了身吗?”李梅亭瞟向严家当铺外头张贴的门联,再看看当铺的豪华规模,又瞧瞧李梅秀手执竹帚扫地的婢女行径,他问。
“我……”虽然很难启齿,李梅秀对弟弟向来无话不谈,于是,她将自己扮演小可怜上当铺诈财、被公孙谦识破逮回、在当铺差点被卖掉清白等等这些事告诉李梅亭,他边听,两道秀气乌眉拧了拧,在李梅秀还来不及说出后续,他扯扯她衣袖,打断她的话。“阿姊,这间当铺好大,生意不错吧?”
他问得突然,李梅秀呃了声,随即点头。
李梅亭安静下来,只剩一双眼珠子骨碌碌转。当他不说话时,代表他脑子里正忙着在计划坏主意。
李梅秀自小看弟弟长大,弟弟光是挑个眉,姊弟俩便会极有默契地同时行动,他现在打量的神情,以及食指指腹猛搓下巴的规绿动作,就是他准备行骗使坏的前兆,但那号表情,出现在此时他紧盯严家当铺的大扁额,她心里暗叫糟糕。
“梅亭,你想做什么?”
“我在想,这里可以榨出多少油水。”
“不行——我绝不在严家当铺里行骗!梅亭,你听我说,事实上我认为我们姊弟俩根本就应该要金盆洗——”
“我才要先听我说。我会为了你没寄钱回家而来找你,自然是因为‘那里’又有状况。”
“又有状况?不会是又要涨价了吧?!”她错愕地嚷。每回的状况都是这个,她想不出还能有哪种其他可能。
“你说对了,又涨了,这次再涨一百两。”
“总共一百两?”李梅秀抱着一丝丝天真奢望地问。
“是一户一百两。”李梅亭的回答,立即打破她的单纯幻想。
“不是半年前才涨过吗?”抢人呀!已经一户九百两了,再涨一百两,直接凑整数吗?!
李梅亭撇撇唇:“没错,够狮子大开口吧?我们完全任人宰割,偏偏我们又没本钱头一扭、嘴一哼,跟那家伙摞话说‘我们不买’,他看准我们放不开手,才敢这般市侩。而且他还说,这个月底之前,我们凑不足银两,他就会卖给别人。”
李梅亭送来这个天大坏消息,听得李梅秀方才的好心情像是上上辈子之事。
“怎么可以这样?!他明明答应我们——”
“他答应个屁,从头到尾他就在恶整我们。”提起那家伙,李梅亭恨得牙痒痒。
“那怎么办……我们攒了多少?”
“三千九。”
还差六千一百两,一笔无敌巨大的数目字,李梅秀差点软脚。
“不可能,月底前我们不可能凑足……”她之前竟然还想动用那笔钱去买公孙谦——不不不,这件事绝对不能让梅亭知道,即便拿钱去买男人这事儿没能成真,梅亭知晓的话,她就会被骂个“没亭”……
“对,本来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赶来找你商量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不过……我现在认为,月底凑足银两,并非难事。”李梅亭嘿嘿直笑,笑到李梅秀心里发毛,他不用多说,她已经知道他将主意打到当铺上头。
“梅亭,不可以,我在这里受到太多照顾,铺子里全是些好人,不可以——”她急着想说。
“我们骗过多少好人,我已经数不出来。”李梅亭完全没动摇,甚至说出让李梅秀哑口无言的话来堵她的嘴:“还是你觉得就算我们家被别人买走也无所谓?”
李梅秀霎时噤若寒蝉。
行骗多年,目的是什么?
攒钱攒到不择手段,为的是什么?
连自己的清白差点被卖掉也不愿意动用攒存的积蓄,要的是什么?
家。
她与弟弟梅亭,发下宏愿,要将阿爹被人骗走的家产给买回来。
那是一间矮房平舍,前头竹篱围出一方小庭园,一半种些蔬菜,一半养些鸡鸭,寻常乡村常见的廉价三合院,卖方开出的价码,是非常离谱的天价,然而,房舍对于姊弟俩意义非凡。
阿爹骗人骗了一辈子,最后栽在“骗”这上头,他误信损友,将房地契尽数典当,拿出一大笔钱去与损友合资,不单单他自己,他更鼓吹左邻右舍一块儿加入有赚头的采金生意,众人买下一整座的山,挖呀挖,金块是没挖到,只挖到数不尽的不值钱的石头,到最后,散尽钱财,连同所有人的房舍也遭当铺流当。
结果,以便宜价钱买下整条街道房舍的人,竟是当时说得天花乱坠的损友。他打从一开始,就布局设计阿爹,为的便是打算将他们住的那条街上所有老旧平舍拆掉重建,再转手卖掉。
阿爹认为自己被骗是活该,可连累一竿子老邻居,他难辞其咎,就算买不回自己的家,也一定要把老邻居们世世代代安家立命的老宅子给买回来还给大家,不让大家四处飘零,过着向人租屋的苦日子。于是,他上门哀求损友,给他几年时间攒足钱财,不要急着摧毁老旧房舍,损友带着恶意的嗤笑,同意给阿爹一年时间,以每户两百两的价码等阿爹赚钱来赎回。
阿爹重躁旧业,开始以骗术攒钱,却在半年后的一次“生意”被识破,遭人乱棍追打,好不容易逃回来,因内伤重创,呕血不止,当夜便去世——临死之前,混着血的气虚声音,依旧喃喃挂念程婆婆住了一辈子的老宅子、林大叔种满稻作的水田、大家夜里拿着蒲扇摇呀摇,围坐在一块儿闲话家常的那处大树下……
阿爹的遗愿,成为李梅秀和李梅亭的努力目标,不只是自己的家,还有大家的家,全都要一块儿买回来!
昧着良心,骗透了好几座城,好不容易凑齐阿爹恶友开出的每户两百两高价,姊弟俩欢天喜地捧着银两上门,要赎回大家的家产,孰知对方一句“两百两?开什么玩笑,龙大富开出每户四百两,我都不卖咧,现在至少得五百。”
土匪!穿着一身华裳的衣冠土匪!摆明要抢人!
“不买拉倒,我也不是没法子脱手,嘿嘿……”恶友更撂下这句嘲弄,要看姊弟俩紧张与失望的表情,而他确实成功了!他让李梅秀姊弟俩从天堂被打落地狱,恨他恨得牙痒,几乎想拿手里抱着的银两去买通杀手,直接做掉他来得省事俐落!
接下来的日子,李梅秀只记得就是在攒钱攒钱攒钱中度过……
很累。
非常的累……
感觉像在填满一个无底洞,哪一天才能补满,她完全无法确定。
两百两,五百两,六百两,七百两,现在变成一千两,十户加起来不多不少就是一万两。
她一直没能休息下来,想起老迈的程婆婆被迫搬离老家时老泪的模样、想起好几名老邻居受阿爹舌灿莲花的鼓吹而落得身无分文的凄惨落魄、想起老邻居对阿爹的咒骂、想起老邻居对阿爹的宽容,她便无法不再三告诉自己,要再努力一点、要再勤奋一点,一定要让大家再带着笑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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