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抛给正在喝茶的梅舒城。
梅舒城仍专心品著高档菊井,「梅家没有门户之见,只要是你们想要的,大哥都不反对。」反正他溺爱弟弟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不差这一件婚姻大事。
「说到哪去了,不是要谈生意上的正事吗?怎么说著说著说到这上头来了?」梅舒迟努力想转移话题,甚至翻开今年采菊的盈余帐册,盼能让大伙将注意力转到册本上。
「是呀,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现在可是咱们三当家想娶,人家还不肯嫁哩。」梅舒怀接过帐本前撂下这句话,他的眸子总是精明得让人无所遁形。
听见梅舒迟无声轻叹,梅舒城决定拦下这惹人沉默的话题,省得梅家小三抑郁。他挑了个最近发生的事开口:「前几天梅福向我提起,他那远房外甥也到了成家的岁数,他向我这个做当家的讨了个赏,希望能让他外甥和新媳妇儿在梅庄办场热闹的婚宴,我允了,反正那远房外甥和新媳妇儿都是梅庄里的人,做主子的尽分心意也好,再说,梅庄好久没热闹热闹,藉著办婚宴,顺道让庄里的人放松一下。」
「乾脆再瞧瞧庄里有没有其他对情意相投的小俩口,将大伙的婚事全给办齐了,来个双喜临门。我这边的梅兴暗恋王厨子他女儿好些年,如果王厨子肯点头,让他早些娶她进门,省得时常三更半夜摸黑到花园去谈情说爱。」梅舒怀为自个儿的贴身小厮争取福利。
「……我这边……也有个小丫头和长工……呼……」飘虚虚的嗓音企图插嘴,最後又被周公给拖回去下棋。
好,简单几句大家都懂了,乖,继续睡。
「小三,你说呢?」梅舒城总会听过所有弟弟的意见。
梅舒迟微笑点头,「大家能在梅庄开枝散叶,这是好事,也是我们当主子的责任。若要设宴,西园最合适,那里的红菊喜气。」他停顿了片刻,带笑的眉峰忽然微微敛起,「等等……大哥,你方才是说——梅福的远房外甥?」他脑中快速翻著无形的梅庄名册,一个名字蓦然浮现。「梅……项阳?」
「是这名字吗?」梅舒城也不太确定,毕竟梅庄奴仆太多,他没那么多闲工夫去背每个人的名宇。「我只记得他是梅庄护师之一,今年二十了吧。」
梅舒迟更确定了。梅项阳,小阳笨师弟,这个名宇多久没听见过,他对他的印象似乎只到梅-姗疏远他的那天为止,因为之後梅-姗不曾再同他多谈关於她周遭的人事物,当然也包括了久违的「小阳笨师弟」。
这个名字,只在他的耳畔消失,并不代表著他已不存在。
「他要娶的新媳妇儿是谁?」依男人的直觉,他从许久之前就从梅-姗口中听出了梅项阳对她的情意,那些在她眼中恶意戏要她的劣行,在他眼底却是一个男孩想赢得心仪姑娘全盘注意的手段,他知道,梅项阳把他的心全搁在梅-姗身上。
现在改变了吗?他有了其他爱慕的姑娘吗?
时间,会让他将心从-姗身上收回吗?
「听说是梅盛的女儿。」
不会。
梅舒迟脑中浮现这两字时,梅舒城同时给了他答案。
反观他自己,他都没办法做到,又怎会天真地以为梅项阳已做到呢?蠢。
梅舒怀先是瞧瞧看似平静的梅舒迟,才转向梅舒城道:「大哥,你知道梅盛的女儿是谁吗?」
「梅盛的女儿就是梅盛的女儿呀。」他哪记得呀!
「……我知道……」梅家小四在角落举起软趴趴的膀子,可是无人理会他。
「梅庄第一辈的奴仆我都没办法叫全,何况是他们的子子孙孙?」
花厅的绸纱掀起一角,梅-姗怀抱著裘袍回来,先朝众当家恭敬揖身後才抖开裘袍,披在梅舒迟僵硬的肩头。
梅舒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瞅著桌上那杯有著他倒影的菊井瞧,反常地没向她道谢——这不是梅舒迟向来的习惯,他从不将奴仆替他做的事情视为理所当然,更不吝啬向他们称谢。
这一回,他没有,只像个无所适从的孩子,不肯抬头。
「啊!」
梅舒城冷不防拍桌而起,震洒了石桌上的杯杯壶壶也无暇理会,长指直挺挺地指向梅-姗。「你是梅盛的女儿!」
震惊,大大的震惊。
梅舒怀是一脸早就知道情况,见怪不怪的脸;梅家小四则是被梅舒城那声惊吼给稍稍震回神智,掏掏耳,翻个身再睡;梅舒迟仍是专心盯著茗杯瞧。
梅-姗一头雾水,什么时候她的身分会让人这么震惊?又不是什么皇帝老子的私生女,犯得著让梅舒城愕然万分,好像她欺瞒了他似的。
「我是梅盛的女儿没错。」
「你有妹妹还是姊姊?!」缓些,说不定梅福口中的新媳妇人选不是她。
「有妹妹和弟弟。」是爹爹和後娘这些年添的。
「妹妹多大岁数?」
「八、九岁吧。」虽不明白梅舒城为何问这些琐事,她仍照实答。
「说不定梅项阳恋童,想娶的是她妹妹!」至今,梅舒城还在做垂死挣扎。
天!梅庄里每一个长眼的人都看得出来他三弟待梅-姗如何的好,若不是心存情芽,哪个男人会心甘情愿到这种地步?而现在,梅-姗却选择要嫁给别人,教他三弟情何以堪?!
「大哥,够了,别说了。」梅舒迟的声音平稳得难以听出任何起伏。
淡淡的,他牵起了笑。
「既然你允了,就这么吧。如果她不介意,让我充当她的兄长,替她张罗个热闹的亲宴,也算……心意。」
饮尽最後一口仍残存著热度的菊井,梅舒迟起身,肩头数件厚裘全滑落地,在他脚底漾成涟漪般的圆弧,梅-姗上前替他拾起厚裘,梅舒迟却先一步挥开花厅绸纱,许是心绪紊乱,许是力道发泄,一阵裂绸声在那只揪纱的指间传开,她还没来得及站超,梅舒迟已经快步离开花厅,头也不回地。
那裂开一角的绸纱被冷风吹缺了口,无法遮蔽他远远离去的身影。
他,落荒而逃。
六年前,他病愈清醒,失去了小粉娃。
六年後,他病愈清醒,失去了梅-姗。
一睡醒来,一切都会不一样……
她是最後一个知道的,她竟然是最後一个才知道的!
如果不是今天梅家兄弟的反应太过奇怪,她恐怕得上了花轿才知道她的终身大事已经被爹娘给订了下来!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早知道晚知道有差别吗?再说,你和小阳自小一块长大,还扭捏什么?别同我玩什么『人家不依、人家不来了』的闺女娇态,爹怕极了那种恶心调调,省点省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该嫁就嫁,依不依都一样该嫁啦。」梅盛喝口茶润嗓,继续对冷著一张清妍容貌的女儿进行轰炸:「小阳这孩子我很满意,性子开朗又热心,每回他来咱们这吃饭不都热热闹闹,你弟弟妹妹也喜欢他,爹就挑不出他有什么不好,这种肯上进的男孩是最好的夫婿,再加上爹也知道小阳那孩子对你的死心眼,跟著他,你不会吃苦的。」
「这种事,你都不需要同我商量吗?」面对梅盛的长篇大论,她只问了一句。
「商量什么?天底下有哪个爹娘要替女儿订亲事还得和女儿商量的?」在家从父,他说了就算!
「这种事,你都不需要问我要是不要?」她再问。
「好,那你要是不要?」梅盛一股火气也跟著上来。跟这丫头说了好些个时辰,口乾舌燥的结果,她怕是半个字也没听进去,还敢挑战他这个做爹的威严!
亮眸毫无畏惧,「我不要。」
「我就知道你不要,那还问个屁!」他做什么干蠢事?
「你明知道我不要,所以连问都不问就替我允了?!」
「对。」
两父女同性子同脾气,像两只隔著河桥咆哮的怒犬,你吠一句,我回一声,汪汪汪汪。
「容得你不要吗?!大当家亲自允了你和小阳的亲事,不仅如此,所有婚宴摆席,当家们也全点头同意,帖子虽然仅发给梅庄人,但光凭这样,桌数就破百,箭在弦上,你不要也不行!」梅盛这边吠得够响亮,搬出这道必死令,还怕女儿那几声气虚的反驳吗?
梅-姗菱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这一瞬间,她竟找不到与她站在同一阵线的人,就连梅舒迟也……
看清女儿眼中一抹迟疑,梅盛要断了她唯一的奢望,再残忍也不过就是心口一刀,挨过了就会释怀吧。
「就连三当家也一样,甚至他还找了城里手工最好的绣娘替你缝制嫁衣,要以兄长的身分让你风光出嫁。三当家真是个无话可说的好主子,也不枉费这些年你跟在他身边的主仆情分,值得了。」
女儿是他生的,他太清楚-姗心底在想什么,但是女儿的奢想只会拖累她,让她追逐著遥不可及的幻梦,既是如此,还不如抓牢手中平实的小小幸福,做爹娘的,也就只冀望女儿能嫁个好良人,再多,也不贪求了。
梅-姗显露疲惫,不知是被父亲轰击太久还是无力感涌现,她再也听不下任何一个字,推开了木椅,双掌撑著桌沿才能站直身,好似所有的精力在方才父女俩短兵相接的过程中全数耗尽。
爹说的每字每句,她都已经忘了;心底的排斥让她的脑袋不去容纳任何说服或逼迫的话。
她知道梅项阳会是好夫君,但他是师弟,这两者的身分不容弄混,即便全庄里的人都无法明白她的想法,可是有一个人一定会懂!心中满满激起「只要那一个人懂就够了,其他人的想法她不在乎」的念头,那个会懂的人一定会站在她这边,挺她到底。
对,他一定会,只要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他会替她想出解决办法的,因为,他总是这样。
不理会梅盛在身後的嚷唤,梅-姗提起全力,施展轻功飞奔在园里的花草上,焦急的心让她好些回都没瞧清脚下受力的枝哑有没有踩空,摔得又重又疼,但她不顾狼狈、不顾疼痛,一心只想去找他。
找他替她燃一盏灯,指路的灯。
「怎么这么急?後头有人在追你吗?」
当她气喘吁吁地在院後菊圃间找到梅舒迟时,他笑容可掬地问著她,令人不解的是,他脸上不见半分异常,几乎让梅-姗错觉他还不知晓她爹替她允婚一事。
「三、三当家……」
他半侧著身,一头又直又顺的长发迎著秋风而飞,他笑著,笑著等她喘完并说明来意。
梅-姗摇著头,「项阳是项阳,项阳是小师弟……但夫君,我不能接受。」顾不得尚未顺好的气息,她心慌地想让他听懂。
梅舒迟浅笑著,「梅舒迟是梅舒迟,梅舒迟是小迟哥……但主子,你接受,为什么现在这样的逻辑换到梅项阳身上你不能?」
他听懂了!
他听懂了……却给她最残酷的答案。
梅舒迟弯身摘下脚边一株价值不菲的红焰菊,递到她面前。
「你自己找答案吧。」缓缓的,他唇边的笑容褪去,像是不曾存在过。「你向来自主,没有人能动摇你的决定,当年如此,现在亦然。主子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她没伸手接过菊株,他却松手任红菊脱离指间,坠落她眼前。
满身菊香的男人带走了鼻翼间所有的清香,她嗅不到半丝的芬芳,在努力吸纳之间,却听到类似啜泣的吸鼻声。
拾起泥地上的红菊,她开始一办办扳离菊株,檀口喃喃低吟著。
直到最後,她瘫坐在泥地上,一阵凛冽的夜风吹来,卷起了满地的红瓣,在空中扬舞,连她身後不远处那摊没让人注意到的拆卸花瓣也无法幸免。
那夜幕间漫天飞扬的花办里,不只有她寻找的答案——
也有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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