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台湾或北京,起码有一半念理工。
走回叁层的圜丘坛,我们直接爬到最上层,坛面除中心石是圆形外,外围各圈的石头均为扇形。
「这块叫天心石。」李老师指着中心那块圆石,「据说站在那儿即使小声说话,回音却很洪亮,而且好像是从天外飞来的回音。原理你们比老师内行,说给我听听?」这个原理跟叁音石差不多,天心石正好在圆心,圆周是汉白玉石栏板。
声波向四周传播,碰到坚固圆弧形栏板后,反射回到圆心集中。
与叁音石不同的是,圜丘坛面光滑、坛内无任何障碍物,且圆半径较小,因此发出声音后,回音以极快速度传回,让人几乎无法分辨回音与原音。
原音与回音迭加的结果,声音听起来便更加响亮且有共鸣感。
又因为声波由四面八方反射传回,根本搞不清楚回音的方向,便会有回音是从天外飞来的错觉。
「古时候皇帝在这里祭天,只要轻喊一声,四面八方立刻传来洪亮回声,就像上天的神谕一般,加上祭礼时的庄严肃穆,气氛更显得神秘。」李老师又说环绕天心石的扇形石是艾青石,上、中、下层各九环,越外环扇形石越多,但数目都是九的倍数。
层与层间的阶梯各九级,上层石栏板72块、中层108块、下层180块,不仅都是九的倍数,而且加起来共360块,刚好符合360周天度数。
藉由反复使用九和九的倍数以呼应「九重天」,并强调天的至高无上。
李老师要我们轮流站上天心石试试,可惜现在已出现一些游客,在人声略微吵杂的环境中,回音效果恐怕不会太好。
还有个小女孩拉着她老爸放声大哭,我几乎脱口而出叫所有人都闭嘴,就让她坐在天心石上大哭,看看会不会哭声震天,让老天不爽打起雷来。
轮到我站上天心石时,我仰望着天,说:「谢谢啦。」可能是心理作用,我觉得声音确实变大了,隐约也听到回声。
「你说啥呀。」暖暖说。
我告诉暖暖,中学时念过一篇叫《谢天》的课文,陈之藩写的。
里头有句:「因为需要感谢的人太多了,就感谢天吧。」那时感动得一塌煳涂,现在终于可以直接向老天表达感谢之意。
「我还听到回声喔。」我说,「而且不只一个。」「真的吗?」暖暖很好奇。
「嗯。」我点点头,「我一共听到九个回声,第一个回声是:不客气。」「……」「第二个回声是…」「你别说。」暖暖打断我,「因为我没问。」「让我说嘛。」暖暖不理我,加快脚步往前走。
我在后头自言自语,依序说出第二个到第八个回声:你辛苦了、你真是客气的人、现在很少看到像你这样知恩图报的人、北京好玩吗、还习惯吗、累不累、有没有认识新朋友。
「第九个回声最重要,因为是九。」我说,「第九个回声听起来最清晰,祂说:嗯,暖暖确实是个好女孩。」暖暖停下脚步,说:「为什么第九个回声会提到我?」「当第八个回声说有没有认识新朋友?我便在心里回答:有,她叫暖暖,她是个好女孩。」我说,「于是祂便给了第九个回声。」暖暖转过身面对着我,停了几秒后,说:「瞎说了这么久,渴了吧?」「嗯。」我点点头。
「待会买瓶酸奶喝。」暖暖笑了。
「好啊。」我也笑了。
我和暖暖并肩走着,她说:「想知道刚刚我在天心石上说啥吗?」「你在天心石上说什么?」我问。
「我想去暖暖。」暖暖说,「而且我也听到回音呢。」「你别说。因为我没问。」我说。
「嘿嘿,我也听到九个回声。」暖暖笑了,「前面八个回声是:挺好呀、就去呗、一定要去、非去不可、不可不去、不去不行、不去我就打雷、打雷了你还是得去。」我加快脚步跑走,暖暖立刻跟上来;我东闪西闪,暖暖还是紧跟在旁。
「第九个回声最重要,祂说:这是暖暖和凉凉的约定。」暖暖对着我说。
「还好你只是瞎说。」我说。
「反正你听到了。」暖暖耸耸肩。
又来到了皇穹宇,这次终于可以走进殿内了。
总共叁次经过皇穹宇门口却没走进去,我们好像都成了大禹了。
殿内正北有个圆形石座,位于最高处的神龛内供奉着皇天上帝的神位。
殿内东西两厢各排列四个神位,供奉清朝前八位皇帝,分别是努尔哈赤、皇太极、顺治、康熙、雍正、干隆、嘉庆、道光。
「我记得清朝共有十二个皇帝。」我问暖暖:「咸丰、同治、光绪、宣统的神位呢?」「兴许他们觉得把中国搞得乌烟瘴气,便不好意思住进来了。」暖暖说。
离开皇穹宇继续朝北走,走在长长的丹陛桥上,两旁都是柏树。
李老师说天坛内有六万多株柏树,密植的柏树让天坛显得更肃穆。
丹陛桥由南向北,逐渐缓慢升高,并明显被纵向划分为左、中、右叁条。
中间是神走的神道;右边是皇帝走的皇道;左边是王公大臣走的王道。
李老师话刚说完,所有同学不约而同都走到中间的神道。
「神道根本没必要建造。」我说,「既然是神,难道还会用走的吗?」暖暖睁大眼睛,过一会笑出来,说:「你这问题,还真让人答不上来。」有同学问:这明明是条路,为何要叫桥?
李老师回答:下面有条东西向通道,与丹陛桥成立体交叉,所以叫桥。
「那条通道是给牛羊等牲畜走的,牠们会走到几百米外的宰牲亭被宰杀,然后制成祭品。所以那条通道被叫做鬼门关,哪位同学想走走看?」大伙很正常,一个想走的人也没。
终于来到天坛的代表建筑祈年殿,这是座有鎏金宝顶的叁重簷圆形大殿,殿簷是深蓝色,用蓝色琉璃瓦铺砌成。蓝色和圆,都是代表天。
皇帝在这里举行仪式,祈求风调雨顺、五穀丰登。
殿高九丈九(约32米),全部采用木结构,以28根木柱支撑殿顶重量。
28根木柱分叁圈,内圈4柱代表四季;中圈12柱代表十二个月;外圈12柱代表十二个时辰;中外圈相加为24,代表一年二十四节气;叁圈相加为28,代表二十八星宿。
祈年殿坐落在叁层圆形汉白玉石台基上,每层都有凋花的汉白玉石栏板。
远远望去,深蓝色的殿簷、纯白色的汉白玉、赭色的木门和木柱、和玺彩绘的青、绿、红、金,整体建筑的色彩对比强烈却不失和谐。
我和暖暖在祈年殿大门往南远眺,丹陛桥以极小的坡降笔直向南延伸,两旁古柏翠绿苍劲,偶见几座门廊殿宇,视野似乎没有尽头。
这令人有种正从天上缓慢滑下来的错觉。
暖暖买来了酸奶,我们便享受一面滑行、一面喝酸奶的快感。
大伙从北天门离开天坛,李老师说要让我们去前门大石辣儿逛逛。
大石辣儿离天坛不远,一下子就到了。
「大石辣儿是北京最古老、也曾是最繁华的商业区,是北京老字号最密集的地方。经营中药的同仁堂、经营布匹的瑞蚨祥、经营帽子的马聚源、经营布鞋的内联升、经营茶叶的张一元等,都是响噹噹的百年老店。」李老师说着说着已走到街口,约两层楼高的铁制镂空栅栏上头,题了叁个大金字:大栅栏。
「这…」我有些激动,问暖暖:「难道这就是…」「大石辣儿。」暖暖笑了。
「栅栏可以念成石辣吗?」「我查过字典。」暖暖说,「不行。」「那…」「别问了。」暖暖说,「就跟着叫呗。」据说明孝宗时,为防止京城内日益猖獗的盗贼,便在街巷口设立栅栏,夜间关闭,重要的栅栏夜间还有士兵看守。
由于这里商店集中,栅栏建得又大又好,因此人们就叫这里「大栅栏」。
清初有禁令:「内城逼近宫阙,严禁喧哗」,因为这里刚好在警戒线外,大家便来这里找乐子,现存的庆乐园、广德楼、广和园等戏园子,当时都是夜夜笙歌的场所。
这里也成为老北京人喝茶、看戏、购物的地方,是生活中的一部份。
我和暖暖沿街闲逛,先被一座像是戏园子建筑的大观楼吸引住目光,上头还有「中国电影诞生地」的牌匾。
里头是上下两层环形建筑,有大量历史照片和画册挂在四周墙壁上。
原来这是座电影院,1905年中国第一部电影《定军山》就在这放映。
看到陈列的旧时电影放映器材,我告诉暖暖我想起小时候看的露天电影。
那时只要有庆典,庙口空地总是拉起长长的白幕,夜间便放映电影。
我总喜欢待在放映师旁,看他慢慢捲动电影胶带。
暖暖说她小时候也特爱看露天电影。
走出大观楼,心里装满旧时回忆,彷佛自己已变回活蹦乱跳的小孩。
大栅栏是步行街,没有车辆进入,商家老字号牌匾更衬托出街景的古老。
暖暖说有些街景她似乎曾在电视的清装剧上看过。
大栅栏里都是商店,但我口袋不满,因此购买欲不高。
服务态度还算不错,有时见顾客买了东西,店员常会说:「这是您——买的东西,这是您——要的发票,我把发票放在这袋子里,您——比较好拿。」说到「您」字总是拉长尾音,挺有趣的。
当看到商品标示的价钱时,我第一反应便是换算成台币,价钱果然便宜。
「人民币和台币咋换算?」暖暖问。
「大约一比四。」我说,「一块人民币可换四块台币。」「嗯。」暖暖点头表示理解,然后指着一个标着两百块的花瓶,「所以这是五十块台币?」「是八百块台币啦!」我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暖暖吐了吐舌头,说:「我算术一向不好。」「这哪叫不好?」我说,「这叫很糟。」我从皮夹掏出一张自从来北京后就没有出来晒太阳的百元台币,说:「跟你换一百块人民币。」「你想得美!」暖暖说。
「还好。」我笑了笑,「你算术还不到无可救药。」暖暖似乎对我手中的红色钞票感到好奇,我便递给她。
「这是孙中山嘛。」暖暖看了看后,说。
「你也认得啊。」我说,「好厉害。」「谁不认得。」暖暖白了我一眼。
我看暖暖对台币的兴致很高,便又从皮夹掏出一张蓝色千元钞票递给她。
「咋是小孩?」暖暖的表情显得疑惑,「我以为会看到蒋介石呢。」「以前确实是,前些年刚换。」「我果然没猜错,你们应该会印上蒋介石…」暖暖突然停住不说。
「怎么了?」我问。
「我直接叫蒋介石,你不介意吗?」暖暖问。
「为什么要介意?」我很好奇。
「蒋——介——石。」暖暖一字一字说,「当真不介意?」「当然不会啊。」我说,「你叫他介石哥我才会介意。」「你有毛病。」暖暖又瞪了我一眼。
我突然醒悟,这些天愉快而自然的相处,让我们言语投机无话不谈,却忘了彼此之间还存在着某些差异,甚至是禁忌。
「如果十年前你直接叫蒋介石,也许我真会介意。但现在已经不会了。」「为什么?」「在台湾,蒋介石从神到寇最后到魔,也不过花了十多年时间。」暖暖欲言又止,似乎也突然想起我们之间的禁忌,于是简单笑了笑。
暖暖应该不知道我说这些话时的心情。
对我们这一代的台湾学生而言,我们曾经天真但那是因为热情。
在某段期间坚信的真理与信仰,往往不到几年就被轻易粉碎;而重新建立起的价值观,也不知道何时又会粉碎?
我们不是不相信历史,只是不知道该相信谁?
所以我们不再相信,也不再热情。
如果我说给暖暖听,她大概无法理解吧?
我试着转移话题,从口袋掏出一张红色百元人民币,上头是******肖像。
这是我在台湾先以台币换成美金,到北京后再用美金换成的人民币。
我不想告诉暖暖这复杂的过程,指着手中叁张钞票说:「你照样把千元台币当成蒋介石,把百元人民币当成******、把百元台币当成孙中山。所以一个蒋介石可以换两个半******;一个******可以换四个孙中山。明白了吗?」暖暖觉得好玩,便笑了笑、点点头。
「对了。」我说,「我刚刚直接叫******,你不介意吗?」「******一向跟群众站在一起,直接叫名字有啥不对?」「毛——泽——东。」我一字一字说,「当真不介意?」「你挺无聊的。」暖暖话才说完,随即想起自己刚刚也有这种反应,便笑了起来。
「从台湾飞到香港再飞到北京,我大约花了10个蒋介石。」我问暖暖,「请问这等于多少个孙中山?」「这简单。」暖暖说,「100个孙中山。」「那等于多少个******?」我又问。
「25个呀。」暖暖笑着说。
「接下来是深奥的问题。」我说,「如果我花了2个蒋介石、3个******、4个孙中山,请问这等于多少个******?」「呀?」暖暖愣住了。
我们走进瑞蚨祥,里面陈列各式各样绸缎布匹,令人眼花撩乱。
还有个制衣柜台,客人挑选好布料,裁缝师傅便可以为他量身订作衣服。
旗袍也可订制,量完身选好布料,快一点的话隔天就可以交货;如果是外地的观光客,店家还会帮你把作好的旗袍送到饭店。
「9个******!」暖暖突然说。
我吓了一跳,店内的人似乎也吓了一跳,纷纷投射过来异样的眼光。
「这是刚刚问题的答桉。」暖暖有些不好意思,降低了音量。
离开瑞蚨祥,走进内联升,看见「中国布鞋第一家」的匾额。
「暖暖,你的脚借我试试。」我说。
「想给爱人买鞋?」「我没爱人。」我说。
暖暖笑了笑,弯下身解鞋带。
「不过女朋友倒有好几个,得买好几双。」我又说。
暖暖手一停,然后把鞋带系上,站起身。
「开玩笑的。」我赶紧笑了笑,「我想买鞋给我妈。」暖暖瞪我一眼,又弯身解鞋带。
「你知道你妈脚的尺寸吗?」暖暖问。
「大概知道。」「当真?」「小时候常挨打,我总是跪在地上抱着我妈小腿哭喊:妈,我错了!」我笑着说:「看得久了,她脚的尺寸便深印在脑海。」「净瞎说。」暖暖也笑了。
暖暖帮我挑了双手工纳底的布鞋,黑色鞋面上绣着几朵红色小花。
这是特价品,卖88块人民币,我拿了张红色百元人民币,把暖暖叫来。
「来,我们一起跟**说声再见。」我说。
暖暖不想理我,便走开。
店员找给我一张十元人民币和两个一元硬币。
「你看。」我走到暖暖身边,指着十元人民币上的******肖像,说:「**捨不得我们,换件衣服后又回来了。」「北七。」暖暖说。
「骂得好。」我说,「这句就是这样用。」走出内联升,暖暖说她要去买个东西,十分钟后回来碰头,说完就跑掉。
等不到五分钟,我便觉得无聊,买了根棒棒糖,蹲在墙角画圈圈。
「买好了。」暖暖又跑回来,问:「你在作啥?」「我在扮演被妈妈遗弃的小孩。」我站起身。
「真丢人。」暖暖说。
「你买了什么?」我问。
「过几天你就知道了。」暖暖卖了个关子。
大栅栏步行街从东到西不到叁百公尺,但我和暖暖还是逛到两腿发酸。
刚好同仁堂前有可供坐着的地方,我们便坐下歇歇腿。
「这里真好,可以让人坐着。」我说,「如果天气热逛到中暑,就直接进里头看医生抓药。」「是呀。」暖暖擦擦汗,递了瓶酸奶给我。
我发觉夏天的北京好像缺少不了冰凉的酸奶。
「常在报上看见大栅栏的新闻,今天倒是第一次来逛。」暖暖说。
「都是些什么样的新闻?」我问。
「大概都是关于百年老店的介绍,偶尔会有拆除改建的消息。」「真会拆吗?」「应该会改建。但改建后京味儿还在不在,就不得而知了。」暖暖说,「这年头,纯粹的东西总是死得太快。」暖暖看了看夕阳,过一会又说:「夕阳下女孩在大栅栏里喝酸奶的背影,兴许以后再也见不着了。」「但你的精神却永远长存。」我说。
「说啥呀。」暖暖笑出声。
时间差不多了,大伙慢慢往东边前门大街口聚集。
我看见对面「全聚德」的招牌,兴奋地对暖暖说:「是全聚德耶!」「想吃烤鸭吗?」暖暖说。
「嗯。」我点点头,「今天好像有免费招待。」「是吗?」暖暖吓了一跳,「咋可能呢?」「我刚看到店门口摆了些板凳,应该是免费招待看人吃烤鸭。」「你…」暖暖接不下话,索性转过身不理我。
我双眼还是紧盯着对面的全聚德烤鸭店。
「凉凉。」暖暖说,「想吃的话,下次你来北京我请你吃。」「这是风中的承诺吗?」「嗯?」「风起时不能下承诺,这样承诺会随风而逝的。」「我才不像你呢。」暖暖说,「我说要去暖暖,你连像样的承诺也没。」「车来了。」我说。
「又耍赖。」暖暖轻轻哼了一声。
回到学校吃完饭,大伙又聚在教室里展示今天的战利品。
今天的战利品特别丰富,看来很多同学的荷包都在大栅栏里大失血。
徐驰让我看他在大栅栏拍的照片,有一张是我和暖暖并肩喝酸奶的背影。
想起暖暖那时说的话:「这年头,纯粹的东西总是死得太快。」不知道下次来北京时(如果还有下次的话),哪些纯粹会先死去?
又有哪些纯粹依然很纯粹呢?
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隐约听到一些声音。
大概是受天坛回音壁的影响,暖暖的笑声一直在心里反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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