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自保、为助人,」她看进他的眸:「但,绝不是为了让自己的双手染血。」
他……他干嘛这麽说?殷烨震住,表情复杂。年幼的思绪不够成熟,不知怎麽反驳,只是觉得她的注视教他难以抬头挺胸。
「你……」不自觉地垂下手,放开了她,不过没一会儿,他又再度握紧了拳,忿忿切齿。「你……你懂什麽?!」他怒道。
家破人亡的不是他,亲眼目睹惨剧的不是他,他有什麽资格?他只是不想像爹娘那样,如畜生般任人宰杀,哪里不对?哪里不对了?!
容似风睇著他,道:「我的确什麽都不懂。」负手走离。
像是回过了神,瞪著她直挺的背影,他深深吸了口气。
「我要学武……我一定要学!」死都不放弃!
容似风没停下脚步,任那咆哮刮过自己耳旁,不留半分痕迹。
***
几日过去了,杨伯带殷烨大略摸清了这儿的环境,虽然他话很少,看到她也不理人,又孤僻地不与其他孩子来往,但从另一方面来看,这种表现算是乖了。
但……真的是乖吗?
容似风心里总觉得不太对劲。
灰沉的天象开始下起了雨,夜晚更增添冷意。
她一向浅眠,不只是对声音的敏感,更是习武之人惯有的习性。
所以,不论多麽细微的声响,即便是一个小小震动,都会让她由梦中清醒。
打从门被推开的那一刻,她就同时睁开了眼。不知哪方宵小,竟敢偷东西偷到他们四方镖局,当真是给鬼打了脑袋。
悄悄地伸手进枕头底下摸出一把短刀,隔著床幔,她眯起细长的瞳眸,在昏暗的视线之下,看著那抹鬼祟的黑影接近她床边,将摆放在一旁的外衣拿起摸索——
「哪里来的大胆恶贼?!」重喝一声,容似风翻身而起,银晃晃的刀芒在昏暗的房中闪耀,迅如疾雷地架上了贼人的脖子。在看清对方面貌之时,她却一愣,讶异地脱口唤道:「殷烨?」往他手中看去,握著她之前拿走的锦囊。
他明显一颤,汗水流过颊边。
「你做什麽?」她沉声严厉问道。见他外衣都穿得好好的,她一怔:「你想偷偷离开这里?」
他像是猛然回过了神,没有说一句话,也压根儿没管颈边的威胁物,只是用力地推了她一把,跟著就撞开门跑了出去。
她呆了下,赶紧抄起壁上佩剑,随便拿件披风披上,才追到门边,就碰上了著急赶来的杨伯。
「怎麽了,小姐?」声音好大。
「没什麽,只是有只狗儿!」她没多解释,只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
「狗?」杨伯在她身後喊著。「小姐?」他们镖局哪里来的狗?还有,追一只狗做什麽要拿剑?
「怎麽回事?」容揽云闻声出现在後,开口询问。「半夜三更,风妹提著剑要去哪里?」微锁眉。
「这……」从白眉下偷眼瞧著他的脸色,杨伯咳了两声,才慢吞吞地道:「大概……小姐肚子饿,想找些香肉来当消夜吃吧?」
喔呵呵。
***
真该死!
这小子要气死她了!
胆大妄为又不懂知恩图报,十一岁的孩子,不都该像小六、小五那般可爱吗?
怎麽她捡回来的这个特别与众不同?
早看中他绝不会笨得走有人看守的大门,她一路追到後山,但是暗沉的天色加上浓密树林,若是他有心想躲,根本让她难以寻人。
这山上有野狼的,要是遇上了,他那身细皮嫩内,怕要被啃得连骨头都没了!
「殷烨!」她出声叫喊,细细的薄雨打在身上,弄湿了她没有束起的发。「殷烨,你快点出来!」小孩子的步伐和速度绝对比不上她这个有轻功基础的大人,她猜想他一定还在附近。
为什麽要藏著?这麽冷的天,这麽黑的地方,他一个孩子,为什麽不乖乖听话?
就因为她不答应教他武功,他就想逃出去,自己想办法吗?
在没有任何依靠的情况下?
「别躲了,你出来!」她换了比较沉稳的语气,却仍是毫无任何回应。「殷——」左处的一声狼嚎让她住了嘴,没有犹豫太久,就往声处奔去。
才绕过一排树木,远远地就看到几只凶猛的黑狼盯著一个方向吐舌喘气,露出尖尖的白牙。
殷烨背靠著树干,因为急跑的关系,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满头的汗水,臂上还有几道被抓伤的爪痕,血流不止。他瞪著眼前看来极为饥饿的动物,紧咬唇瓣,双目不曾乱移。
那家伙不肯教他,那好,他就去找别人,他不待在这种没法给他帮助的地方!
其中一头狼像是饿著等不及了,踏了踏前腿後,就扑向他站立的位置——
他紧闭上眼,也不知道能向谁喊救命!
「刷」地一声,长剑出鞘的清脆声响鼓动了他的耳膜,讶异地抬起脸,出现在他视线之内的,是高瘦的背脊,和一副略微纤细的肩膀。
在没有光亮的黑夜中,那影子,在瞬间深深地烙上了他的眸。深深地。
勾起嘴角,容似风在他身前护著,凤眼则冷蹄著被她削去一片皮毛的黑狼。「还想试试吗?等会儿一个错手砍掉了头,那就别怪我了。」
狼又吼,她蹙眉,利剑一闪划破了它的耳。
「滚!」她重声喝道。
那狼因为疼痛而呜了声,吃了她一记,嚣张的姿态锐减,未久,就慢慢退离。剩下的几只,也都像是感应到了气势明显的强弱,而逐渐散去。
「呼。」幸好,她真以为自己得弄场腥风血雨,就算它们只是狼,她也不愿随便造杀业。
将剑收起,回过头,却发现那小子居然又不见了!她吃惊地张望,才在更远的地方看到他。
「你还跑?跟我回去!」略施轻功,不一回儿就跟上了他。
望见自己要走的路被她挡住了,殷烨瞪视著她,吸了几口气後换了个方向再跑。
「你!」搞什麽?容似风追到他身旁,索性一把拉住他後领,教他再也跑不得。「你——啊!」她痛叫。
他抓著她的手就放进嘴里咬,还恰巧是上回咬的地方。
真是……真是气死人了!
耐性告罄,她手腕一翻,灵巧地借力转扯,才眨眼工夫,他又被压在泥地上制住了。
「放开……放开我!」他死命挣扎却不得脱身,忿忿大喊。
「哎呀。」她故作惊讶:「你会说话嘛!干什麽又是推人又是咬人这样动手动脚的?」她疼啊!
「我不要回去!我不要跟你回去!我要去找别人学武!」他胀红著脸,雨水湿了他的眼,却洗不去那突兀的恨意。
陰霾的夜空开始打起闷雷,她皱紧眉头,大声道:「学武学武!你一个小孩子,没有银子也没有人陪,就这样两手光光想走去哪里找谁学啊?」
「你管不著!」他同样嘶声回道,身上已尽是泥水。
「我管不著?我管不著?」她武甚著恼。「是谁救了你?是谁把你从鬼门关带回来?你竟敢说我管不著?!」
「我又没求你!」加上前一回,两次都被箝制得死死的,他愤恨地咬牙切齿。
「你……你没求我……」喔,原来要怪她多此一举了!她已经气到说不好话。见他用尽全力地扭著被擒的双手,弄得上面的抓伤渗出不少血,像是不惜脱臼也一定要逃,她一股火霎时涌起!
「好!」她一松手,猛地站起。「你去你去!我倒要看看你怎麽下山,你怎麽去找别人!」将他整个人使劲地从地上拉起,一点都不留情地往前推去,险些让他狼狈地摔趴回去。
他几个踉跄,没有迟疑很久,一得到自由,拔腿就往前冲。
她背过身,忍不住闭了闭眼,不停、不停地深呼吸。
哼哼,他待会儿就怕了,一定会跑回来……好,好,就算他脾气硬,也不过是个离弱冠还很远很远的死小孩,怎会不怕呢?这种讨人厌的小子,让他被狼吃掉好了,她干嘛多事?反正他喜欢狗咬吕洞宾……她才不,她才——
等她冷静下来以後,却觉得自已好蠢!
可恶、可恶!她干嘛和个侞臭未乾的野孩子斗气?
真是天杀的可恶!
「啊——」受不了地大叫一声,以抒泄心中的郁闷。脚跟一转,她再度地追上他。
感觉後面有动静,殷烨转首望见她朝自已奔来,僵了下,拼命喘息,不晓得她在打什麽主意。
「站住!」长手一伸拉住他的後肩,她试著好言好语,不料他却一个劲儿地扭动,让她忍不住浮筋咬牙,强自压下的怒火轻易地又被他撩拨起。「好……好!你要玩蛮的是吗?我就陪你玩!」把手里的剑往旁边一丢,她用最原始的方法与他近身肉搏!
「放开我!」甩不掉她,殷烨抬起腿就踢!
她硬是接下,没使擒拿术,也不动武术功夫,就只是单纯地用自己的双手和双脚,做阻挡和反击的动作。
「啊哈!你不是想打我吗?我就杵在这里,你瞧清楚一点再打!」推住他的头,容似风身高上的优势让他根本没法接近。
不晓得是因为雨打在身上让人火大,还是雷声太吵扰人情绪,本来只是想要逃的殷烨,被她的挑衅弄得忘了该找机会跑。
打开她顶在自己脸旁的手,他一拳就捶了上去。
高度有所落差,没有如预期揍到脸,反而落在她胸上,有些异样的触感让他微征,下一瞬却被她一肘拐倒在地。
他反应极快,拖著她的披风,恨恨地想著要死一起死,结果两人双双跌平。
「你这个恶小孩……」看她的剪刀手!
「啊!」他的脖子!「你……咳咳,你、你是疯子!」差点就要呕吐,连忙扯住她的头发。
「痛!」存心要她秃头是不是?「我是配合你!」要比野蛮谁不会?!
「放开我!」
「你先放!」
打打打,踹踹踹;滚滚,翻翻;劈雷闪电,互相叫骂。
终於,殷烨筋疲力尽地败下阵来,一身脏污地陷在泥泞里大口喘气。
容似风则坐倒在一旁,头发乱七八糟,全身上下没处地方乾净,被人看到还不一定以为是打哪个坟里爬出来的怨鬼,也没好到哪里去。
手往後挡住地,她任由降下的雨丝洗去脸上的湿泥。
啊!算她输了,就当他们有缘,她若不把他带回去,他只有两种下场——一是还没走出这林子就被野兽咬死了;二是即便走出了林子,也会找错了恶人门,最终变成一个大魔头!
往旁边躺著的殷烨睇一眼,她喃道:「也不用斩鸡头了吧……」
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她捡回自己的剑,抬起左手轻划,食指上登时出现了道浅浅的口子。
她蹲在他身旁,抓起他的手,将她的伤口印上他之前的,喘道:「咱们就甭跪甭拜了,哪,你的血继承了我的血,从今而後,我,容似风为殷烨之师;殷烨为我容似风之徒。自此福祸与共,荣辱等享。」
他实在太不驯,所以她一开始并不愿收他;但,若是她不收,有朝一日他去投靠错了人,而产生了更不好的後果,她绝对会懊悔的!
她决定教他,不只是武功,更是心!
「……嗄?」成大字躺平在地,他根本搞不明状况。
「嗄什麽嗄?」喔,好饿。「走吧走吧,回去了……以後别再半夜跑出来了。」浪费体力。
殷烨被这突如其来的结果弄得一头雾水,作不出反应。
她眼角瞥见他手中还握著锦囊,心下一思量,趁他没注意就拿了回来。
他回过神,立刻忘记身上的酸痛爬起,恶声恶气:「还我!」
「不。」她铁了心的,眼明手快,把锦囊挂在自已脖子上。「这是信物,只要这东西在我这儿一天,你就是我的徒弟;咱们已经交换过彼此的血,不能改了!」臭小子。
「什麽?」他抹去颊边的泥水,瞪著她无视自已从旁边走过。
这样就拜师了?真的吗?虽然他如了愿,却怎麽好像没有想像中的喜悦?
「还发什麽呆?」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像是想起了什麽,又往旁边跳了两步,足尖一挑,银白色的剑鞘便从杂草中跃起,她看也没看,刷地一声就反手将右手长剑俐落入鞘。不忘回头大喊:「快点跟上来,雨下那麽大,你想淋死我?笨徒弟!」她已经开始後悔收他了。
他呆呆地看著她的背影,听到她的叫唤下意识地要甩头就走,但又想到锦囊被她夺去了,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踩著烂泥地,当成是她的脸,一步一步重重践踏,跟在她後面走回去。
从那个晚上开始,他成了她的徒,而她,则是他的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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