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坚定地宣言,宇字句句如强悍的钢索,将他的心从黑暗的深渊里抢救回来——「不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跟随你!!
*****「楼上有三间房间,你想住哪间?这间阁楼不错,窗户从天花板斜下来,躺在床上可以看见满天星空,很浪漫喔!不过就是小了一些——还是你想要这间?空间比较大,还可以帮你做个小隔间当书房用。」方雪热切地介绍,领著程予欢在程杰留给她的小屋里逛。
这栋两层楼洋房,座落于台北一处高级住宅区附近,格局不大,住两个人却绰绰有余。
「而且楼下是一个打通的空间,正好可以开一家餐厅呢!」方雪笑容灿烂。「很棒吧?」「是挺不错的。」程予欢挑剔地打量屋内。其实以他的眼光来看,这栋屋宇稍嫌破旧了些,部分壁纸脱落了,家具也普通,材质不好,毫无时尚设计感。
「我知道,比起你以前住的地方是差了一些,不过你就将就点,好吗?」程予欢闻言一凛,自嘲地掀唇。他在想什么?如今的他,还有资格嫌弃住处吗?
「谢谢你,娃娃,这明明是爷爷留给你的房子,你却让给我住。」「这叫投资。」方雪甜甜一笑。「我是想入股,跟你一起开餐厅,这样将来赚的钱也有我一份啊。」「等等!」程予欢一愣。「你真的要开餐厅?」「对啊!」她理所当然地点头。「你不是也说要开吗?」「我只是开玩笑。」他苦笑。「我银行存款只剩一点点,哪里筹得出资金开餐厅?而且还得聘请主厨跟服务生——」「干么聘请?」她反问。
「嗄?」「有你跟我就够了啊。」她指指他。「主厨。」又指指自己。「服务生。」「你是说光我们两个来做?」程予欢不可置信。
「一开始,两个人就够了啦,只是一间家庭式的小餐厅,不需要太多人。」「可是……」他还是犹豫。「我厨艺根本不行,怎么可能当主厨?」从前祖父追著他要传授他料理技术时,他总是漫不经心,学到的只是粗浅的三脚猫功夫。
「厨艺不好,学就是了,我相信凭你的才华,只要多练习,一定会很有成就。」方雪温声鼓励他。
「你倒是对我很有信心。」他轻哼。
「当然有!」她笑颜如花。「难道你对自己没有信心吗?」他是没有。虽然他在人前总是装成不在乎,装作自己的前途仍是一片光明,但其实他内心的世界是黯淡的、陰沈的,他从不曾想过自己会落到一无所有的境地,他想祖父是在惩罚他,而这也许是他应得的……「你不要想得那么负面,把它当成人生的考验如何?」她仿彿看透他阴暗的思绪,委婉地劝说。「过了这关,也许前方就是一片坦途。」「我不认为如此。」他寥落地回应。他不想再强撑了,不知怎地,他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可以不必假装,就算脆弱也无妨,她不会瞧不起。
「我知道你怎么想。」她拉著他靠著墙角坐下,两人肩并著肩。「其实我小时候,也经历过跟你现在类似的情况。」他一愣。「你经历过?」「之前我不是跟你提过我爸妈的结婚纪念日吗?其实他们不是我亲生父母,是我养父母。」他惊讶不已。「你是说你是被领养的?」「嗯。」她点头,思绪回到久远之前,眼眸拢落迷蒙的薄纱。「以前我们家也曾富有过,后来破产了,爸妈带著我们到处搬家,躲避债主,那时候我们的处境跟你现在有点像,也是遭到很多异样眼光,亲戚朋友都不理我们。就这样过了几年,有一阵子,爸妈到外地打工,好久好久都不回来,因为欠了很多房租,房东把哥哥跟我赶出来,我们只好在街上流浪,是我的养父母收留了我们。」好悲伤的故事!他从不晓得她有过那样凄凉的童年,她的亲生父母恐怕不是到外地打工,而是远走高飞,抛弃了他们兄妹俩吧?
程予欢蹙眉,胸口拧著,感觉到某种不知名的痛。「之后你的养父母就领养了你跟你哥吗?」「只有我,哥哥离开了,因为我养父养母经济能力也不是很好,哥哥不想拖累他们,他说只要我过得安全舒适就好了。」方雪苦涩地解释,兄长临走时交代她的话,至今仍在她耳畔回荡……「小雪,我要走了,你答应哥哥,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哥哥,你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小时候的她,听说相依为命的哥哥要离开,马上嚎啕大哭。
「小雪乖,听话。」哥哥安慰她。「你待在这里,我去找爸爸妈妈,等找到以后就来接你,好吗?」「爸爸妈妈到底哪里去了?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回来?」「他们啊……」哥哥的嘴角淡淡勾起,噙著抹她不懂的嘲讽。「他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我想他们可能迷路了吧。」「迷路?」「对,所以我去接他们,然后再来接你。」「……但他一直没来接我。」方雪怅然低语。「等我长大以后,才慢慢懂得,原来我亲生爸妈早就丢下我们了,而我哥哥为了不连累我,宁愿独自离开,自力更生。从那以后,我就没再见过他,有时候我真的忍不住会担心,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在身边陪伴他……」她蓦地顿住,嗓音哽咽。
她一定很思念自己的兄长。
程予欢心弦一扯,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坚定地温暖她。「你哥哥不会有事的,他一定过得很好。」「我也希望如此。」她深呼吸,极力抹去泫然欲泣的神情,扬起一丝笑。「我的养父母真的对我很好,把我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很疼我。」所以她就认为人间处处有温情,即使被自己亲生父母背叛了,她也毫不怨怼?他不悦地寻思。
「我是这么想的。」她柔声解释。「事情有时候不能只看坏的一面,往好的方面想,虽然我的人生在那时候好像转了个弯,可就因为如此,我才能跟我的养父母相遇,成就跟他们的缘分。」「你的意思是,我现在落到这步田地,也不一定是坏事?」「你可以把它当成人生的转机啊!」人生的转机?程予欢讥诮地勾唇。
「至少你爷爷没有完全不管你啊!他临终时,交代我拿一样东西给你。」他一震。「什么?」她意味深长地微笑,站起身,从房里拿出一叠厚厚的笔记本。「这是董事长要我交给你的。」「这是什么?」他疑惑。
「是董事长以前做的食谱笔记,他所有的绝活,都写在这里头了。」是爷爷的笔记?程予欢愕然,急忙怞出其中一本迅速翻阅,果然里头密密麻麻的都是字迹,还附上彩色铅笔插图。
这是爷爷留下的食谱,是他写的字,他画的图……程予欢抚摸著泛黄的纸页,胸口酸浪汹涌,一时之间,竟有落泪的冲动。
原来爷爷并没有舍下他,原来他老人家对他,仍有一丝期望……他忽地哽咽,全身无力地坐倒在墙边,静静地翻阅著笔记。
方雪温柔地望他,善解人意地留给他独处的空间,悄悄下楼。
*****来到楼下空阔的大厅,方雪取出手机拨号。
自从程予欢决定搬来这里后,她便主动联络席梦兰来此,相信有未婚妻的鼓励,他一定很快能振作起来。
铃声连响七、八声,对方才接起。
「喂,席小姐,我是方雪,请问你过来了吗?」「我已经到了。」席梦兰低声回应,语气听来有些恍惚。
已经到了?她一愣,推门奔出屋外,这才发现席梦兰正呆站在小小的院子里,眸光错愕地扫过满庭杂草。
「这就是程爷爷留给你的房子?」席梦兰满脸不可思议。
她点头。
「以后予欢就要住在这里?」「是。」「那怎么行?」席梦兰焦虑地抗议。「他不能住这么破烂的地方!」她怔住,不禁跟著张望四周,这样的环境……不好吗?附近是高级住宅区,拥有私人庭院,还有一间小小的车库,她觉得已经很不错了。
「我想可能是没整修过的关系。」她试图解释。「我们打算在楼下开餐厅,到时候会请人重新装潢过——」「你们要在这里开餐厅?」席梦兰打断她。
「嗯,是啊。」「这么差的地段,这么小的店面,谁会来?」席梦兰猛摇头。「你们连一个像样的主厨都请不动。」「我们不打算请主厨,只有我跟予欢。」「只有你们?」席梦兰更讶异了。「这样餐厅怎么开得起来?」「呃,我们会想办法……」方雪嗓音逐渐细微。
席梦兰的表情令她不自觉地心慌,那完全是一种轻蔑,是一种富贵人家对平民百姓的批判,她相信席梦兰一定认为自己的未婚夫屈就于此是一种堕落。
「我不会同意予欢住在这种地方的。」席梦兰果然表示反对。「我不想他窝在这里开什么小餐厅,他这辈子会毁掉的!」「可是……」「那你说,我还能去哪里?」毫无起伏的声嗓介入两个女人之间。
是程予欢,他不知何时下了楼,倚在门前,单手插在牛仔裤袋里,他站立的姿态看似闲散,方雪却从裤袋里紧握的拳头察觉他的紧绷。
「还能去哪里?当然是回程家啊!」席梦兰奔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你不用担心,予欢,我爸爸已经同意帮你请律师了,我们去告你叔叔,要回属于你的那份财产,你有权利得到的,法律上有规定。」「我知道。」程予欢漠然应道。在法律上,他是爷爷的直系血亲,的确有权分遗产。「可我不是告诉过你了?我不想要。」「为什么不想?」席梦兰惶然不解。「难道你愿意一辈子待在这种小地方吗?住这种破旧房子?」「我不会一辈子待在这里。」他慎重宣称。
「那你还能去哪里?失去程家少爷的身分,你还能做什么?难道去人家公司当一个平凡的上班族吗?还是开一间不赚钱的小店?」她或许只是无心之言,但仍刺伤了程予欢,他暗暗掐紧掌心。
「我一定会找到出路。」「当然,你一定会找到的,人总有办法活下去,可是……」席梦兰顿了顿,神情哀伤。「可我爸爸绝对不会同意我嫁给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的,你懂吗?予欢,如果你不是『美味集团』的小开,我就必须跟你取消婚约了。」程予欢听了,脸色一变,方雪更是焦灼不已。
「席小姐,你怎能这样说?你跟予欢这么相爱,怎么可以因为你爸爸一句话就取消婚约?」「你以为我愿意吗?」席梦兰气恼地瞪她。「你以为我离开予欢,不伤心、不难过吗?可我没办法啊!我不能违背我爸爸,不然我会被他逐出家门的。」因为从小养尊处优的她,不可能放弃优渥的生活,娇贵的花朵无法在凄风苦雨中生长。
程予欢明白未婚妻的意思,他知道她并非不爱他,只是没勇气跟随落魄潦倒的他。他比个手势,阻止方雪为他说话。
「你想怎么做?梦兰。」「我要退婚。」席梦兰褪下圈在指间的钻戒。「如果你不能保证给我幸福,我不能嫁给你。」他无语,定定瞅著未婚妻,墨潭滚过深沉的暗影。
方雪瞬间停止呼吸。
他的心很痛,她感觉得出来,就连眼眶也隐隐透红,像是快哭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何他爱的女人要如此无情地伤害他?
「你说话啊!干么不吭声?」他的沉默教席梦兰也受了伤,泪星在眼睫闪烁。「难道我不值得你为我奋斗吗?你不想保住我吗?我真是看错你了,程予欢,我没想到你是那么懦弱的一个男人!你不敢争取自己的权益,由著别人欺负你,你也不求长进,竟然自甘堕落窝在这种小地方!你简直一点出息也没有,难道你不觉得这样的自己很丢脸吗?」「不是这样的,他不是这种人!」方雪蓦地冲口而出,她再也忍不住了。为何他不为自己辩护?为何他要默默地任由心爱的女人糟蹋?「你错了,席小姐,子欢不是不敢为自己争取,他只是觉得没必要去争。他……他其实是在惩罚自己,你懂吗?因为来不及见他爷爷最后一面,他很自责、很内疚,所以才毫无怨言地接受这一切。在这里开餐厅又怎样?只要他是凭自己的劳力正当赚钱就好了啊!为什么你要说他没出息呢?」激动的呐喊,震动了另外两人。
她不管他们的表情有多惊骇,只是自顾自地道出心声。「他是个好人,真的!他从来不会对员工摆架子,也不会瞧不起生活环境不如他的人,他很有同情心,对人很体贴,总是想办法让每个人都快乐。你不觉得自己爱上这样的人很值得骄傲吗?难道你不以他为荣吗?我告诉你,他一定会成功的!他不必靠程家的庇荫,也不需要董事长的遗产,他一定会靠自己站起来的,你等著瞧!」没有人接腔,程予欢复杂地望她,席梦兰则是嘤嘤啜泣。
她是不是说得太过火了?
方雪这才恍然惊觉自己的失态,她看看程予欢,又看看席梦兰,一时尴尬得不知所措。
「对不起,我好像……太激动了。」她低声道歉。
席梦兰摇摇头,感激地瞥她一眼。「不,你说得对,是我不该这么不信任予欢。」她转向私订终身的未婚夫,深情地凝睇他片刻,然后将戒指轻轻搁上他掌心。「我愿意等你,予欢,我等你两年。如果这两年内你成功了,就带著这戒指来接我,重新帮我戴上,好不好?」程予欢震撼。「你真的愿意等我?」「我愿意。」她用力点头,爱娇地偎进他怀里。「你一定要来接我喔,一定要来!」他动情地拥住她。「我会的,我一定会。」他喃喃低语,捧起恋人湿润的脸蛋,在她额头极其珍惜地印落一吻。
方雪静悄悄地站在一旁,看一对有情人互许诺言,芳心颤动著,似是喜悦,但骨子里又奇异地浸著抹难以形容的酸。
唉,她明明应该为他感到开心的,不是吗?
*****送走席梦兰后,程予欢回到庭院,方雪正坐在门前台阶上,呆看著阶前一株野雏菊。
她觉得自己就像那雏菊,既平凡又不起眼……「娃娃,在想什么?」程予欢打断她蒙胧的思绪。
她惊吓地跳起身。「没,没什么。」「干么这么紧张?」程予欢微笑逗她,凝视她的眼神,好温柔。
「干么、干么这样看我?」害她愈来愈紧张,心跳不争气地狂乱。
「谢谢你刚才在梦兰面前为我说话。」他低语。
粉颊窘迫地发烧。「啊,那没什么。」「老实说,我不觉得自己有你说的那么好,也不懂你是从哪儿来的信心,认为我一定会成功,不过……」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举头望月,好似对明月发誓似的,坚定地许诺。「为了你,也为了爷爷,我会好好努力的,一定不让你们失望。」暖暖的笑意,在他唇边荡漾,牵引她心湖也跟著泛开一圈圈、一圈圈,害羞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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