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雅图咖啡店,中午时分,柜台排着长长人龙,工读美眉忙着服务客人。wwW、qВ五.c0M/严守御跟好友汤雅顿,排在一位戴着贝雷帽的女子身后。
这一天是三月一日,中午十二点三十五分。
为什么严守御记得这么清楚?这跟前一天是二二八、朝野两党激情冲突无关,而是因为他对数字敏感。
严守御,三十三岁,是台大化工系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教授。
化工系常做研究,须心思缜密,一点小错误就会引来爆炸。小错误顶多害自己死跷跷,大错误会毁灭校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大大错误可不是开玩笑的,可能炸掉整条罗斯福路。罗斯福路附近有好吃的台一汤圆、小李猪血糕、蓝家割包…校园百里大众口福,全系在严守御身上,他怎能不随时谨慎小心?
因为从事高危险性工作,造成他做事一丝不苟,喜怒不形于色,感情太内敛,严谨到麻木,不像好友汤雅顿,聒噪又常闯祸。
大家等着点餐时,排在严守御面前的女人,接到电话,突然发飙。她拿着手机噼哩啪啦骂起来,那中气十足的吼叫声,吸引众人目光。这位外表看来聪明干练,不吭声时蹙着眉,好似很成熟世故的女子,一骂起人,却很小孩子气。
“有没有搞错?要我去‘好时光’经纪公司找模特儿?人死光了是不是?戴奥新咧,叫他去!他要弄发型?好,摄影师咧?贾维斯咧…调机器?OK!你去,你现在没事…什么?应酬厂商?你应酬个头!”大概气得忘了自己身处公共场所,她怒骂的声音,大得严守御耳朵痛。
四周客人或低头或装忙,暗暗拔尖耳朵偷听。
严守御皱眉,不悦地打量面前纤瘦的女子。她戴黑色贝雷帽,一头杂乱蓬松的长发披散着,穿黑夹克、条纹长裤、尖头马靴。中性衣着打扮,看来就是很强势,谁都别想惹她的样子。最令严守御惊奇的是,这女子力气奇大,右肩背着各色沉甸甸的纸袋,纸袋外全印上名牌标志——SISLEY、GURBERRY、GUCCI、PRADA…看样子她刚刚血拼完,以她的年龄能够买这些名牌,不是被包养就是靠家里,再不就是现金卡帮忙。嗯…莫非是个爱慕虚荣的女孩,这一想,严守御就有些轻视她了。
除了轻视,还避之唯恐不及,因为她咆哮时,握着咖啡的手挥来挥去,咖啡都溅出来,她还没感觉。严守御退一步,闪躲溅来的咖啡渍。
她歇斯底里地臭骂,骂这么久又这么使劲,他真担心这瘦扁扁的女人下一秒会心脏病发。
她深吸口气,卯足全劲朝手机嚷:“全公司我最闲是不是?我告诉你,我忙到现在才吃东西,刚要点餐你就要我去‘好时光’?干么我去!来不及就来不及,大家等着被骂…谭美黛,你有没有良心?你们捅的楼子别想叫我去擦屁股、喂,喂!”
看样子对方挂电话了,严守御松了口气,这女人再骂下去,会骂光他的食欲。没想到,下一秒女人对手机按几个键,更大声地骂——
“你这个爱劈腿的死八爪鱼…”
站在严守御身旁的汤雅顿笑了,旁边的人一个个撇过头也都笑了,只有严守御不动如山,不苟言笑。瞅着前方骂声隆隆的女子,严守御觉得她很蠢,气坏身体多划不来,有事好好讲就行了嘛。
如果她再吼下去,严守御担心她可能血压骤升,脑袋充血,然后中风,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厥死过去。
她吼:“你不要跟我‘挥’了?负责发通告不是我的工作,你闭嘴,我不管,你不准再说,我要答应你我以后不叫葛小兵,我改叫葛卒啦…”
大家又一阵讪笑,严守御却心惊胆跳。
瞧,瞧,她已经气到手在颤抖了,万一休克,那么…严守御拟订计划,打算在她倒下时,马上在她手指扎一针,帮她放血,舒缓血压,免得她成为植物人…严守御就是这么个严谨、懂得未雨绸缪的人。
葛小兵朝手机吼:“谭美黛,你还笑?挂我电话你找死啊…我不要,我不管,我真的不菅,真的啦…喂…”对方又挂电话了。
显然她的威胁不具任何效果,但很有“笑果。”除了严守御以外,大家都在笑,笑最厉害的就是汤雅顿。他难忍地笑出声来,严守御以眼色制止好友失礼的行为。
“搞什么!莫名其妙…”葛小兵杀气腾腾将手机摔在柜台上,接着呆了一会儿,看看左右,猝地脸红,像是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心虚地朝大家笑了又笑。“对不起、对不起…”然后她匆忙地点完餐,风似地跑了。莽莽撞撞,还在门前滑了一跤。
“Shit…”葛小兵惨叫,一屁股跌在地上,纸袋飞出去,咖啡杯也飞出去。就在那千分之一秒,咖啡杯打中刚进门的上班族女士。
“对不起、对不起…”闯祸精手忙脚乱地道歉,擦拭对方衣服,捡拾纸袋,爆糗地快速逃跑。
严守御莞尔,这女的外貌看似精明,实则是个迷糊蛋,从刚刚到现在——他低头看表,不过十分钟又二十七秒,她的情绪起伏之剧烈,已经可以写半小时狗血俗辣连续剧,冲突冲突大冲突,一波未平一波起,精彩。
她走后,咖啡厅恢复平静。
“两位先生,想吃点什么?”工读美眉对严守御和汤雅顿绽露灿烂的笑容,面对两位高大英俊的男子,她笑得特别甜。
严守御不疾不徐地点餐。“热的义大利美式咖啡中杯一杯,不用给我奶油糖包。热拿铁大杯一杯,三个奶球两个糖包。熏肉贝果堡一份,请不要放洋葱,奶油抹二分之一的量就好。咖哩牛肉彩卷饼一份,沾酱请多给三分之一。”
对严守御分量精准的点餐方式,工读美眉傻眼,一脸呆滞,嘴角微微颤抖地说:“可不可以请你再重复一次?”
“别理他。”汤雅顿推开好友,对美眉笑。“义大利咖啡中杯,热拿铁大杯,熏肉贝果堡不放洋葱,咖哩牛肉彩卷饼一个,沾酱请多给一点,完。”雅顿露出一口白牙对美眉笑。
这才是人话嘛。“好的。”工读生美眉还以灿烂的笑容,两个人笑来笑去,眼睛电来电去。
严守御冷冷觑着他们,这汤雅顿笑得口水快流下来了。这家伙一天不把妹会死,两天不上床会疯,跟他出门就要有丢脸的心理准备,以及随时被放鸽子的心理建设,还要有帮他收拾残局的勇气。
工读美眉说:“总共四百四十九元。”
严守御打开皮夹要付,平时一到付帐就装死的汤雅顿,这回竟抢着付,顺便递上名片。“这是我的名片。几点下班?随时打电话给我,带你参观我的办公室。”
“台大哲学系助理教授?”美眉被他的头衔吸引。
“有空欢迎来我的研究室,我们聊聊梦的解析。你作梦吗?我很会解梦,你有电话吗?几点下班?今天下雨,你有没有带伞?”
够了!严守御拉着汤雅顿走人。
铃…铃…铃…
电话铃声打住他们的脚步。手机铃声和守御的设定铃声一样,他检查手机,不是他的。铃声持续,其他人纷纷检查,也不是他们的。铃声越来越响,来自柜台桌面上的银色手机——是刚刚那位葛小姐的。来电面板闪着粉红光,严守御瞟见来电显示上的匿称是“臭鸡蛋。”
臭鸡蛋?葛小姐竟然设定此刻来电的人叫“臭鸡蛋!”铃声一直响,大家观望,铃声颇有地久天长响下去的气魄。离手机最近的严守御拿起来,他还来不及跟“臭鸡蛋”解释葛小姐忘了手机,对方劈头就骂——
“Shit!响那么久,故意不接对不对?”一把粗鲁响亮的女声。
“这不是…”
“我姊呢?”
“她刚刚…”
“叫她听,我有事问她。”
“请你先让我把话说完,你姊不在,大约在十五分前,她——”
“少骗我,告诉她如果不接,她会后悔一辈子!”
汤雅顿狐疑地看着严守御,严守御退到一旁,让其他人点餐。
严守御解释:“你姊忘了把手机带走。”
“忘了把手机带走?有意思,跟真的一样。”
“这样吧,你有什么事,等一下我把手机交给店里的服务生,请他们转告她。”
“好极了,我要问我姊,烧炭自杀好还是跳捷运轨道好,还是跳高架桥,还是**?叫她帮我想!”
“谁要自杀?”兹事体大,难得严守御还能冷静回话。
“我!”
“为什么?”
“你管我!”
“什么时候要自杀?”
“等一下!”
“一下是多久?有没有更精准的时间表?”
“哇靠!我想想…大约再过五分三十七秒吧,又或者是七分四十一秒的时候我要自杀…这样你爽了吗?”
严守御沉默两秒后问:“开玩笑的?”
“对,开玩笑的,反正我的死活对任何人来说没意义,我现在就去死…”
“等一下。”严守御说:“我跟你姊在忠孝东路附近的‘西雅图咖啡厅’,她正忙着跟朋友谈事,你方便过来吗?”
“我都快死了,她连话都不跟我说?”
“如果你真的要死,见过你姊姊最后一面再死也不迟,我觉得你是个很有趣的人,想跟你做朋友。”
“哦…想跟我做朋友…我人就在附近,马上过去!”
“好,等会儿见。”严守御关机。
汤雅顿瞠目结舌,什么什么?他没听错吧?真是见鬼了,严守御几时这么爱把妹?随便就约人见面?汤雅顿抓住他的手臂问:“谁要来?谁?是不是女生?你讲什么死不死的,你认识噢?”
严守御将刚刚的情况说给雅顿听,交代:“我叫她过来,你念哲学的,等一下开导她,就说一些你常说的什么存在主义…开导开导她。”
汤雅顿耸肩道:“我只开导我有兴趣的女人。”
严守御狠瞪他一眼,汤雅顿马上闭上嘴。
“这不是开玩笑的,你劝劝她,顺便让她把手机还给她姊姊。”一举两得,聪明的严守御。
雨一直下,一直下,下得葛小兵火大,觉得眼前的一切都烦透了,为了保护右肩借来的衣服,只好一直将伞往右边移,左侧脸颊发脚跟肩膀都湿透,迎面冷风挟带雨丝扑来,钻进衣领,冻得她牙齿打颤,烦死了!
葛小兵大步走在雨中,皮靴在红砖道激起愤怒的响音,一下下溅起水花,透露鞋子主人烦躁的情绪。
对她而言,今天和之前每天都一样,一样的不快乐,一样紧张得要命,活得神经兮兮。台北这个资讯爆炸的城市令小兵厌烦,而最令她焦躁的却是她的工作。
身为“O”杂志的服装编辑,她每天要将名牌服饰扛来扛去、借来借去、还来还去,要命!搞丢一件,就要赔几个月薪水。靠!她怎能不紧张、不歇斯底里?加上待在没人性没血泪的马轲达总监大人旗下,她从有泪做到没泪,从心思细腻做到性情大变、行为粗鲁、骂人不留余地。
刚刚电话中葛小兵骂的是主编谭美黛,她是个風騒、爱劈腿的死八爪鱼…“八爪鱼”是同事们给谭美黛取的绰号,她最高纪录可以同时劈腿八个男人。葛小兵想,也许再过几年,谭美黛的劈腿功练得更好时,他们要改叫她蜘蛛精了,那时的她也许可以同时劈腿三十个男人,一天一位。
才在电话中吵不过谭美黛,她只好对美黛人身攻击——
这不是葛小兵的作风,却是在O杂志工作的必要作风。在“O”你要是不懂人身攻击,就会被看扁、利用、剥削、糟蹋。
这个时尚界顶尖的O杂志,念起来要将嘴圈成O形,音同海鸥的鸥。如果叫谭美黛示范,她可以用八种不同语气,姿态撩人地演绎“O”的念法。O杂志在业界小有名气,除正统流行时装报导,还常有另类观点,是OL女士们的时尚圣经。
月月搞出这本时尚圣经的,是没基督徒和蔼、也没慈济师兄姊大爱的怪┘ㄚ们。这群怪ㄎ丫怪到让业界合作过的菁英们全咬牙切齿、又爱又恨。O杂志的评价很极端,有人爱得要命,有人嗤之以鼻,有人月月掏腰包奉献,有人不层一顾,撕来包油条。
葛小兵进O时尚杂志学得最好的就是骂人。没办法啊,一开始她也很矬、很老实、很厚道,到后来发现不会反击不懂骂人,就会被同事当白痴,压榨到死,最后不但不会赢得感激,还会被大家在背后笑笨,反而是懂得发脾气会被尊重,被看得起,你说呕不呕?气死人!怪不得出来做事,大家都爱板个面孔装酷。
唉,好累啊!早上为了借这些衣服她花足足一小时跟店长哭天,哭爹喊娘、好说歹说、历尽艰辛、呕心沥血、肝肠寸断,差点没死在当场的求了好久,终于成功将衣服借来,结果现在又要赶去“好时光”经纪公司。
小兵站在凄风苦雨中拦计程车,将肩上沉重的几袋衣服小心翼翼地放入车内,坐进去,收伞,报地址。
“麻烦你,到基隆路。”说完后她瘫在后座,看看表,才两点呢!她已经筋疲力竭,渴望倒地不醒。因为原本敲定的模特儿临时接了别的案子,谭美黛拜托她到“好时光”挑选男模特儿,情况紧急,摄影棚大队人马全等着开工。今天如果没拍,不只延误出刊日,租借机器、聘雇人员…零零总总支出,O杂志得白白损失好多钱。
小兵拿出蛋糕啃,全忘了刚刚跟美黛撂下的狠话,她这人就是心软。就在车子快到制作公司时,小兵打算拿出手机打给美黛——
“啊!”她大叫。
“怎么了?”司机吓得可不轻。
小兵打开袋子找,倒出袋内物品找,又搜索外套口袋找。
“Shit!手机!”她对司机嚷:“麻烦你,回忠孝东路!”
尽可能快地,车子在忠孝东路旁停住,司机从后视镜看她推开车门,捞起一个个袋子扛到肩上,又挪身去撑伞,很狼狈。
司机建议:“东西先放车里,我会等你。”
“没关系,我马上出来!”小兵不放心,坚持将所有袋子扛走。
一进咖啡厅,她冲到柜台问工读生:“有没有看到一支银色的手机?”
工读生朝楼梯一指。“捡到你手机的先生,还在上面用餐,穿黑色西装…”
小兵蹦蹦蹦地冲上楼去,咦?咦!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穿着皮夹克,正在笑的女孩…是妹妹葛飘飘哇!
飘飘和个雅痞打扮的壮硕男子聊天,而工读生说的穿黑西装的先生,正在讲电话的男人——等等!小兵震惊,那男人正用她的手机讲电话?搞什么?小兵冲过去,停在他们面前,瞪着他们。
正在跟葛飘飘谈生命奥妙的汤雅顿,看见葛小兵,打住话。葛飘飘注意到汤雅顿的神情,一抬头,看见凛着脸的姊姊,也闭上嘴,只剩背对着他们的严守御还在讲话,他透过手机正在教训人——
“先生,先生!我觉得你对女孩子骂粗话太失礼了。”严守御骂的是小兵的同事贾维斯。
贾维斯是O杂志的摄影师,刚刚他打电话催小兵快快拿衣服过去时,因为事情紧急,他劈口就一句:“干!你是到月球拿衣服噢!”
严守御对“干”这个字很感冒,所以不厌其烦指正:“OK,就算你很急,也不需要用这么冲的口气,有话可以慢慢说…”
从方才好心保管小兵的手机起,到葛小兵赶到为止,严守御已经接到四通开口就骂“干”的电话,诧异这些人怎么对女人这么粗鲁?没水准!他没注意到葛小兵就站在面前,还继续开导对方。“你吼也没用,她忘了带手机。还有,不要对我发脾气,我不是手机的主人…”
汤雅顿戳戳严守御的手臂,严守御抬头,看见小兵。小兵虎地截走手机,和电话那端的贾维斯骂起来——
“哇靠是怎样?对啦!在帮你们找模特儿叫什么叫?手机忘在咖啡店啊,你催个屁啊,又不是我捅的楼子…不跟你说!你才去死咧!”
这葛小姐比起她朋友也优雅不到哪去…严守御傻眼。
葛小兵关手机,看着他们,好,开始问,她问妹妹:“你为什么在这里?”
飘飘撒娇着软绵绵地说:“本来我在家里洗头,洗到一半突然跳电了,我觉得好冷,我很气又很忧郁,为什么你不装好一点的电表,害我洗澡都会跳电,你是不是故意的啊?后来我只好去逛街,可是越逛心情越差…”
“闭嘴闭嘴闭嘴!”一听她讲话小兵就头痛,这家伙脑袋秀逗,问也是白问,她改问严守御:“是你捡到我的手机?”
“你放在柜台忘记带走。”
“谢谢。”嘴上这么说,但她的表情一点也不感谢。
“不客气。”
“可不可以请问一下。”小兵眯起眼。
严守御点点头。“你说。”
“很感谢你捡到我的手机,但你怎么可以擅自接我的电话?”小兵略带火气地纠正他。“这样很没礼貌!”
葛飘飘噗地笑出来,三八地拍拍严守御肩膀。“好心没好报噢,大叔…”说完整个人黏过去,严守御按住她的脸,将她按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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