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喷,旺盛食欲烧起来,她感到好饿,同时又感到困惑。“你…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你想自己赔?”
小兵点头。
“我没瞎,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
“我表现得很慌张?”
“你表现得很内疚。”
“这么明显?”
严守御点点头。
小兵松口气,开始大动刀叉,狼吞虎咽吃肉排,饿死了、饿死了。她边嚼边问他:“可是我出钱跟公司出钱对你来说都一样,干么不拿?”
“反正,我不缺钱。”严守御盯着盘里牛排,刀刀精准切起来,想用漫不经心的态度掩饰心慌。
没错,对他来说没差,可是他不喜欢让她为难。严守御沉默了,发现自己挺喜欢葛小姐的。她空有一副成熟精明的外表,讲话很会虚张声势,其实内在却不够社会化,怎么会这么傻呢?人家的失误,她自己扛,出来做事,这样太吃亏了。如果不是他拒绝,她真要赔啊?傻瓜,却傻得可爱。
葛小兵狐疑地望着他,他话很少喔。和严守御讲话还真要有耐性,他回答事情很谨慎,惜字如金,不像她有啥说啥。她还发现严守御穿的西装很挺很有型,但款式略嫌保守,她强烈怀疑他是那种衬衫不烫绝不出门的男人。小兵还发现他深邃的眼睛,像不见底的两汪黑潭,他很耐看…奇怪,她一开始还不觉得这男人这么迷人的?一开始觉得他很难亲近、很古板,现在仔细瞧了瞧,他长得还满性格的…
“葛小姐,你常这样吗?”
“什么?”
“不是你的失误,你干么负责?”
“因为…因为是我找你去拍照的,所以觉得有责任。”
严守御又沉默了,默默吃着牛排。
小兵愣了愣,讲完了?就这样?她也低头吃饭。当教授的果然很不会跟人哈拉。
一会儿,严守御忽然说:“我不舒服。”
“怎么了?”
“胃痛。”
“胃痛?”小兵过去,探视他的状况。“很痛吗?怎么会这样?”
“可能这食物有问题。”
“怎么会?不新鲜吗?”小兵急了。“我带你去医院,不对,我先跟服务生说,然后带你去医院?”可是他看起来很正常,嘴上说不舒服,竟还继续切牛排吃。
“喂,你还吃?”小兵抢下叉子。
“假如我食物中毒,住院了,你会不会认为是你的错?”
小兵傻了,摸不着头绪。他在讲什么啊,她怎么听不懂?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不是胃痛吗?
“你请我吃饭,我食物中毒死了。是你的责任吗?”
“当然有责任啊!要不要去看医生?你没事吧?”
“葛小姐。”严守御放下刀叉,抬头严厉地瞅着她。“我非常非常非常讨厌你这种个性。”他连用了三个“非常。”可见有多讨厌。“你一定常被人吃得死死的,常常吃力不讨好,常扛起责任但别人不感激,反而更尽兴地勒索你,你是个烂好人。”
小兵骇住,忽然明白了。“你肚子根本不痛。”她回座位,坐下,凛着脸,不说话了。可恶,害她紧张死了。
“如果你不改掉这个毛病,你的人生会一直为此付出代价,最后累死自己。”
“拜托…说得好像你多了,喂,我们认识很久啊?”凭什么教训她。在毫无防备时,被人一脚踩中痛处,她有点恼羞成怒。
“我认识一个跟你很像的人。”
“谁?”
“我爸爸。”
“他跟我个性很像?”
“所以他付出惨痛的代价。”
“什么代价?”
“如果你听得进最好,不然当我什么都没说。”他不打算讲自己的事,重点也不是这个。
葛小兵沉默了,他们无声地进餐。一阵子后,小兵气消了,她知道严守御讲得有道理,而且也是为她好。
“谢谢。”她轻声说。
“不客气。”
“眼镜真的不要我赔?你不要后悔喔!”到时候再来讨,可是没有了喔。
“反正也买不到一样的。”
晚餐结束,小兵圆满达成任务,但是她不开心。她跟严守御在饭店外分手,她目送他离开。
如果你不改掉这个毛病,你的人生会一直为此付出代价,最后累死自己。
严守御几句话,小兵听完胆颤心惊。她是知道自己的缺点,就烂好人一个,但被这样血淋淋讲出来,却是头一遭,对方还是见面才两次的陌生人。会说好听话的人很多,敢讲真话的没几个。忠言逆耳,小兵当下生气,事后却有些感动。
他大可以不说的,但他一针见血的劝诫她。他也可以要她赔眼镜的,但他拒绝了。他也许可以因为这份好意,向她讨人情,像城市里那些滑头的男人,乘机占她便宜,跟她搞暧昧,但他没有。他用完餐,很君子的跟她道别,就这样。小兵对这男人,生起一股敬意。他的实话实说,以及正直的个性,小兵很欣赏。
回到家,在家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电视声,看看表,十一点。这么晚,音量还开这么大?
小兵开门就骂:“电视开太大声了啦,已经很晚了欸!”
客厅,妈妈跟妹妹窝在沙发,妹妹倚在母亲怀里,母亲的手搂着妹妹的腰,好一副母女情深画面,相比下她这晚归的女儿像局外人。
母亲招呼小兵:“回来啦?这么晚?加班喔?”她在丈夫病逝多年后,三年前终于改嫁,偶尔才来探望两个女儿。
飘飘说:“姊,要不要吃咸酥鸡?妈刚刚去买的。”
就知道吃也不去找工作,小兵踢掉鞋子。“妈,几点来的?那边没关系吗?”
“没关系啦,我想念女儿嘛!”说着爱怜地掐了掐飘飘的脸。
“我叫妈过来的,我好想妈妈啊!”飘飘就是嘴巴甜,哄得母亲笑不拢嘴。
“恶心…”小兵脱外套,走过去,倒在沙发,上班一天,好累。
“姊,家里没东西吃,我饿死了,还好妈咪来做便当给我吃。”
葛小兵说:“冰箱不是有便当?可以微波啊。”
“我不敢用微波炉,上次我微波茶叶蛋,它竟然砰地爆炸。”飘飘歇斯底里地演起来。“我吓得啊…啊…差点昏倒,好可怕喔!”
“笨蛋!”小兵光火。“微波炉不能微波茶叶蛋,这是常识好不好?而且你还用钢杯装,你有没有大脑啊!”
“我怎么知道,你又没教我。”飘飘好无辜。
母亲指正小兵:“你妹身体不好,不要老是让她吃微波食物嘛。”飘飘小时候是早产儿,体弱多病,她老担心飘飘的健康。“小兵,妈不是有教你怎么做炸酱面?你可以把酱料做好,放冰箱,飘飘想吃,煮个面就可以配了,多方便。”
小兵顶嘴:“我很闲是不是?冷冻库有水饺,她也可以下水饺吃啊!”小兵看客厅凌乱,茶几堆满零食,地上扔着杂志、衣服、垃圾。昨晚才收拾好,葛飘飘一天就毁了。小兵从沙发站起,动手收拾。
“我每次下水饺没有一次煮熟的,上次还因为这样吃坏肚子。”飘飘瘫在沙发,眼睁睁看姊姊忙。
母亲听了、心疼飘飘,又叨念小兵:“你这个做姊姊的要多关心妹妹嘛,她今天一整天都没吃,撑到晚上六点,她的胃怎么受得了?”
岂有此理!小兵冷冷回道:“妈,你不要太偏心,她有脚,可以走下去买东西吃。”
“可是我没钱啊,你忘了放零钱给我。”飘飘说的是小兵摆零钱的筒子。
母亲又骂小兵:“飘飘身上一毛钱都没有,你不知道吗?她不敢跟你要,只好饿肚子忍到晚上才告诉我,小兵,妈知道你工作忙,但你连关心自己妹妹的时间都没有吗?”
小兵啪地关掉电视,遥控器摔到飘飘身上。“没钱是因为她不工作,她饿肚子活该。妈,我警告你,你再宠她,她会完蛋!给她钱,她也只会去买******,废物!”
“葛小兵,你又来了,好好讲干么生气?”母亲叹息。“脾气怎么这么坏啊?你就是没耐心,你这样以后谁敢娶你?跟妈妈讲话口气这么坏,气死我了!”
“妈咪…别气喔…”飘飘拍着母亲,哄着:“不要骂姊啦,都是我不好,我笨嘛,上班才一天就被人家开除,不像姊姊那么聪明,可以在O杂志工作,我觉得姊姊好了不起喔!”
“我不是故意要生气,可是每次跟你姊讲话,你看她的口气,好像很讨厌我。”母亲感到委屈。
小兵捡起乱扔的衣服、杂志、报纸。
“我老是教她女人要温柔,讲话要甜一点,她就是不听。”母亲还在啰唆。
“好啦好啦,姊姊上班一天很累了,你不要念她了。”
“唉!我特地炖了鸡汤,还卤了蹄膀,就怕你们姊妹没得吃,结果她一回来就给我脸色看,好像不欢迎我…”
“姊的脾气就是这样嘛,没恶意啦——啊!”飘飘尖叫,因为小兵将杂志、衣服、报纸砸到飘飘头上。
小兵厉声警告:“对!我就这个脾气,你东西再乱扔,给我试试看。”
“小兵!”母亲忙拨开飘飘头上的衣服。“你怎么回事?怎么对自己的妹妹这么坏?”
小兵拿出吸尘器开始嗡嗡嗡吸起来。“我知道家里为什么永远收不干净,因为最大的垃圾就是这只!”她拎起葛飘飘,吸尘器吸着她沾满饼干层的上衣。
“哪有人这样?好痛好痛…”飘飘怪叫。
“小兵!你跟我过来。”母亲抢下吸尘器,将小兵拖进房间,砰,关门。开始数落女儿。“跟你说多少次了,飘飘神经衰弱,你讲话的时候可不可以顾一下她的感受?妈老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你就不能帮妈照顾你妹?”
烦死了!小兵收拾房间,凛着脸,不吭声。
“她刚失业,心情很糟了,你还这样对她。”
小兵拿出掸子掸桌上的灰尘,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
“如果飘飘有什么三长两短,妈也活不下去了…她情绪不稳,不能对她说重话,万一想不开怎么办?”
掸完桌上的灰尘,小兵蹲下来开始捡地上的头发,一根、两根、三根。
“你专心听我说好不好?你可不可以介绍飘飘到你们公司上班?她刚刚跟我说她对你们的工作很有兴趣,你去跟你们主管说看看,也许飘飘可以——”
“你不要开玩笑了,飘飘贪安好逸,我们杂志社很操的,她受得了?妈,我上班一天,很累了,你不要再拿她的事烦我好不好?”
“那你坐着听,不,你躺着听。妈想了一个晚上,飘飘老是工作做不住,一定是因为在不熟悉的环境她会怕,她跟妈说了,要是有你陪着她,她就肯乖乖工作了。”
小兵真躺到床上,瞪着天花板,然而就算四肢躺下,强烈的疲惫感还是挥之不去。母亲断断续续不知道说多久,小兵恍恍惚惚听到失神。
小兵终于忍不住,问她:“妈,为什么你都不担心我?老是只担心飘飘。”
“因为你比较独立嘛。”母亲过去,疼爱的拍拍小兵的头。“还好,妈还有你,你最让妈放心了。”
去你的!小兵很想这么吼,但只是疲惫地闭上眼。母亲证美的话,她听了伤心。她也想像飘飘那样过不负责的人生,也想摆烂不工作,游手好闲,一天到晚闯祸,闯祸就嚷自杀,骂都骂不得。一天到晚帮妹妹收烂摊子的葛小兵,觉得自己像绷紧的橡皮筋,快断了。
小兵故意装睡,母亲讲累了,离开房间,和飘飘在外头聊天。小兵坐起,打电话给男友。
“我好难过…”她跟男友诉苦。
“怎么了?”
“你知道我妈怎样吗?她好过分,她又在偏袒飘飘了,我累得要死,她还为了飘飘的事烦我,怪我不关心她,拜托,我做的还不够吗?我免费供她吃住帮她找工作,但是她——”
“早跟你说了,你不应该让飘飘住那里,你这不是活该吗?”
“可是她没地方住,我妈那边不方便,我继父不喜欢。”
“所以你笨嘛,你妈都不管,你干么管?”
“但是…”
“要不是因为你妹在那里,我就可以常去找你,哪有人那么大了还黏着姊姊?说真的,我本来想把我的房子退掉跟你住的,我们两个住可以省很多钱,一起分摊房租水电,你的经济压力也可以减轻啊!可是你就是不听我的话,你那个妹妹真的太糟糕了,她不是还会嗑葯吗…”
很好,换男友抱怨了。小兵听他训了足足半小时,挂上电话,更沮丧。
她想要诉苦,可是每个人都跟她吐更多苦水。大家讲话滔滔不绝,没有人愿意倾听别人心事,愿意真的去了解。葛小兵忽然想起某人,一个话很少,惜字如金的人。
小兵打电话给那个人,突然想起,已经十二点半,又挂电话。三分钟后,大概是对方有来电显示,他打过来,小兵赶紧接起,马上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你十二点就睡。”
“我还没睡着。”
“喔,还好,真不好意思。”小兵慌慌张张的,干么打给他?这下糗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刚刚真是一时冲动。
严守御耐心地等足一分钟,才问:“有事?”
“我…我是想…想谢谢你,关于眼镜的事…”
“你谢过了。”
“我知道,晚安。”小兵忽地脸颊一热。
“晚安。”
挂了电话,小兵拍着胸,喘着气,像洗了三温暖,怪哉!怎么了?跟他讲话紧张什么啊?
手机又响了,小兵接起。
严守御说:“我想了想,你不大可能只是特地打电话谢谢眼镜的事,是不是有事要说?”
这男人什么都瞒不住他,小兵只好招了。“因为…刚刚心情很差,刚好想到你晚餐时说的话,所以…”
“为什么心情差?”
夜深人静,特别脆弱,满腔苦水,一下子忍不住全跟他说了。小兵将母亲跟妹妹的事讲给他听,前因后果讲了快半小时,电话那边一直沉默着。
“睡着了?”小兵没听见他的回应,觉得奇怪。
“没有,我在听。”
“喔,我讲完了。”她感到不好意思。
“唔。”
“讲完舒服多了。”
“唔。”
“那…谢谢你听我抱怨…你快睡吧,晚安。”
但他没挂电话,反而说起无关紧要的事。“前几天一直下雨。”
“对啊。”
“晚上雨停了,你看外边的天空。”
小兵走到窗前,开窗,仰望天空,一轮明月高挂,星子闪烁。
她惊讶地喊:“星星出来了!”
“对啊。”
“很久了,很久没看见星星。”
“心情比较好了吗?”
“有。”她笑了。
“晚上,在捷运忠孝复兴站,转乘木栅线的月台,走到底,往外眺望,不管是不是雨天,都能看见星星。”
“为什么?”
“你试试看。”
“雨天也看得见?”
“雨天也看得见。”
“为什么?”
“去看就知道。”
小兵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怎么知道?”
“这是秘密。”(全本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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