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几个月前问严守御,他绝不信自己会乐意地,将房子借给认识还不深的人住。他一定会有所顾忌,他肯定会深思熟虑,他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不答应,更甭提这主意由他自己主动提起。
家里抽屉放着证件、存款簿等,书柜上有一本卷宗,怀抱着严守御的保险单。另一白色卷夹含着的是老房子的地契,这老房子是父亲留下最后一笔没被拍卖掉的财产。父亲已经忘了门牌,把儿子也忘记,长住疗养院,目前最大兴趣便是像小孩般镇日吵着要吃东西。
严守御谨慎小心出了名,今晚他看见小兵彷徨地呆在月台上,就提议小兵来他家里住,于是严守御发现,太喜欢一个人时,是顾不得谨慎,也没时间深思,对她的热情是一股单纯的傻劲,这傻劲令他罕见地完全信任她。
拜小兵之赐,严守御发现黑夜的台北比白天美,而夜里的葛小兵,她难过的泪眼迷蒙,眉目间,没惯常的略带紧张的神情,看得出她今天是刻意打扮过的,华丽的淡橘色丝质上衣,浅卡其色打折及膝裙,还罕见的穿了高跟鞋。然而看在严守御眼里,却比之前几次见面,感觉更年轻无辜,大概是因为湿透的发和衣,又或者是她眼中的脆弱,严守御兴起强烈想呵护她的冲动。
当严守御领着小兵走在回家的路上,穿梭在婉蜒的小巷,他感觉像带着个迷路的女孩。
一路上小兵很沉默,脑子一片混乱,常博森的背叛太震撼她了。严守御诚挚地邀请她去他家里暂住,要是以前她绝不可能答应,毕竟和认识不深的男人回家,借住他家,有些不妥,也有点太随便了。
但又怎样?小兵自嘲地想,她还有什么可失去?另一方面,她之所以同意,也是因为信赖严守御的人品。他的正直,是小兵愿意和他回家的原因。
严守御为了让她放心,路上还告诉她,他这几天都会睡办公室,请她安心住下。
严守御的家,是旧式像眷村时代的屋宅,红色门,进去后,小庭院,一厅两房,空间不大,摆设简单。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里边的书柜桌椅看得出年代已久,都很老了,但保持得很干净。
客厅墙上挂一幅水墨画,就是全部的装饰。客厅左侧有两间房间,严守御推开外边的那间房门,对小兵说:“这以前是我爸的房间,现在没人住,你可以住这里。”
这间房窗明几净,里面有扇窗,窗拉开一半,绿色纱窗外面,是院里的几盆花草。窗前躺着单人床,白色枕头,灰色被子,整齐放着。床边有一套老桌椅,靠墙站的是木衣橱,地上大块大块拼贴着淡黄色地砖。
“可以吗?”他问小兵。
小兵有些尴尬地问:“你爸爸…不会回来住吗?”她听雅顿说过,他爸爸住在疗养院。
“他住别的地方。”严守御淡淡说道。
严守御到厨房泡茶的时候,葛小兵进浴室洗了澡,换上干净的便服。洗澡的时候她想着飘飘的事,还有常博森的背叛,就觉得愤怒像烈火,烧得她不能平静。
出来后,她跟严守御坐在客厅。
“我已经叫了车,车子大概二十分后到。”他又指了指茶几上的便条纸,上面写了电话,还压着一副钥匙。“有什么事就打给我。”说完,不大放心地又补上一句:“什么时候都可以打,没关系。”
小兵捧着严守御泡的热茶,但一口也没喝、心里凉飕飕的。
“你不问我为什么离家出走?”她藏不住心事,有太多疑问耿耿于怀,急于投诉。
“如果你说,我就听。”
她就气呼呼说了妹妹跟妈妈的事,严守御听完,跟她说:“她们确实太过分了,你应该给她们一次教训,这里随便你住到什么时候。”他对小兵的家事爱莫能肋,但他给予小兵最实际的帮助,而不是讲那些不切实际的安慰话。
但小兵真正想投诉的、困惑的,却是男友背叛的事,她目眶殷红地数落起来。因为伤心和气愤,语句混乱,没有条理。
“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背叛我的?我怎么完全没感觉?”她捧住脑袋,想得快炸了。“背叛我多久了?我早该察觉到的,但是我们相聚的时间本来就不多…还是他每次骗我他在忙,其实都是跟那个女孩在一起?她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是不是因为她比我年轻?”
严守御静静地望着小兵,静静地听她搜索男友背叛的蛛丝马迹,并责备自己的种种疏忽。
小兵问他:“你帮我想想,是不是因为我太信任他,他才会这样?”
小兵问他:“你觉得如果我像别人那样,常常给男朋友查动,搞不好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对不对?”
小兵问他:“你知道吗?我真的很不甘心,他到底瞒我多久了?今年的情人节他也说要值班,啊…”小兵气道:“搞不好他是跟那个女孩过的,对不对?”
他忽然打断她一连串的质疑。“你想回去他身边吗?”
“不可能。”
“那么你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
小兵愣住了。他一针见血,戳破她的不理性。
严守御冷静但犀利地告诫她:“很多人会发疯,就是因为一直让被伤害的感觉困住,在里面钻牛角尖。”
窗外雨声哀怨的滴答不休,严守御说的话,一字字打醒小兵。
他冷静睿智地说:“就好像有人背后砍你一刀,你不快止血就医,反而躺在地,质问不休,他为什么砍我?”
小兵啜泣,她确实在流血,很痛。
严守御的话,无形地包扎她的伤口。他取走小兵捧在手中的杯子,缓缓放在茶几上。
“这是顶级的高山茶,你知道茶要怎么泡才好喝吗?水质很重要,所以我用矿泉水。茶叶太多太少都不行,所以我放秤子仔细秤过分量。第一泡要先醒茶,香味才会出来。让茶先过热水,第二泡浸四十秒…这些步骤很繁琐,光是教人泡茶的学问,市面上就有很多书,可是就算有再好的茶叶、讲究的泡茶器具跟技术,但只要没趁热喝,刚刚的功夫就全部白费了。”
他重新帮小兵冲一杯,拉住她手,杯子塞入她手心里。
“把握时机趁热暍,不要浪费这么好的茶。”
外面计程车来了,听得见车子在门外停住。
“我回去了。”严守御起身,望着傻傻捧着杯的葛小兵。“你是很好的人,不要浪费自己的生命去抱怨伤害你的人。今天你生日,葛小兵,我祝你生日快乐,每天都比昨天更快乐。”
他对她微笑,那温暖的微笑,教小兵热泪盈眶。
他走后,小兵趁热品尝高山茶。听着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听着客厅墙上挂钟答答的响音。时间正无情地流逝,光阴似水一去不返。小兵往后瘫在椅背,思量着严守御的话。
喝完这杯茶,放下多年情感的包袱,放下被伤害的痛楚,放下下开心的结,小兵决心往后生气盎然地活着。严守御说得没错,她又不打算回常博森身边,更不可能原谅他,那么还浪费时间计较这些伤害做什么?还责备自己的愚昧干什么?好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吧!
就算所有人忘记庆祝她的生日又怎样?她二十九岁了,又不是小娃娃,有能力为自己庆生,她可以尽情美丽,并不为着赢得旁人赞赏,当不被人珍爱疼惜,她可以珍爱疼惜自己啊。
严守御像一洌热水,冲醒小兵的迷惘,她醒来,在午夜的三点十分又二十七秒,豁然开朗。
这是她收过最棒的生日礼物。
夏天的脚步近了,一日比一日天亮得早。服饰店撤下上一季的衣服,更了新款,O杂志从这期开始教导OL女士搭配既凉爽又兼顾美丽的新装。
如火如茶的截稿期,办公室堆满服饰配件,小兵忙得晕头转向。谭美黛应酬客户,应酬到头昏眼花。戴奥新想新造型想到满脸冒痘痘,贾维斯跟总监沟通拍摄现场辅助器材,沟通到每天起码吵架三到四次。反正一到截稿期,满社乌烟瘴气,每个人讲话都凶狠起来。
总监发现进度不理想,骂主编谭美黛。“你是怎么带人的?一群饭桶!”
谭美黛被骂了不甘心,就找戴奥新出气。“到现在造型还没定,你是猪投胎的啊?”
戴奥新想去骂贾维斯,但贾维斯是他的心上人,所以他骂葛小兵。“葛小兵你衣服借这么烂的,是想让O杂志倒闭对不对?”
小兵蹲在地上,正在清点刚借回来的衣服。
戴奥新又骂:“你借的这些衣服水准真差,你是去路边摊借的对不对?”
老调重弹,小兵听了不痛不养,反正她借来的衣服,从没满足过这位挑剔的大才子眼睛。
往常只要被骂就会跳脚反击的葛小兵,这回一反常态,她侧身卧在借来拍摄的大抱枕上,凉凉地捞起一条银色腰炼打量,一副没听见戴奥新说话的样子。
戴奥新还在骂:“我们整个O杂志的水平,都被你借的衣服拉下来了,你知不知道?你给我的这些衣服跟首饰全不能用,你想让我死是不是?去重借!”
葛小兵翻个身,趴着,翻企划书。“我觉得很好啊,反正不管我借什么衣服,没有一次你满意的,懒得跟你吵。”
咦?戴奥新傻了。
葛小兵变了,以前一骂她就哇哇叫,两人骂来骂去不知有多爽,现在她竟然心平气和,仿彿是个得道高人。
戴奥新指着小兵,尾指翘着,骂得更泼辣了。“你耳聋啦?没听见我讲什么吗?全部不能用,给我退掉,用这些衣服做造型,简直是污辱我的人格,糟蹋我的才华,对不起我的父母,辜负戴奥新的迷哥迷姐…”
小兵伸个懒腰,打呵欠。“好啊,那我退掉,我全部退掉喔,我重借,万一借不到耽误进度的话,你负责喔。”
戴奥新吓坏了。他吠了半天,竟无法激怒她,瞧她欢快自在得简直要在地毯上滚起来了。戴奥新连退两步,瞅着小兵问:“你怎么不生气?”这位施主恁地好修养。
葛小兵盘腿坐,望着戴奥新。“生气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戴奥新纳罕地直瞪小兵,猛地转身,像被什么吓到,跑去跟主编说:“美黛、美黛…葛小兵她…”
“她变了对不对?”谭美黛哀怨地抬起头,面色苍白,双眼下有暗暗的黑影。“我从来不知道葛小兵是这么自私的人,你知道吗?我早上跟她求了半天,差点没跪下来,要她帮我追几篇稿子,她竟给我NO、NO、NO!无情无义,亏我一直当她是好姊妹…”美黛讲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追稿子是你的工作啊。”
“可是我很忙啊!我要跟很多人应酬欸…”谭美黛理直气壮。
“葛小兵为什么心情那么好?她男朋友跟她求婚了?”
“她跟男朋友分手了!”
“那有什么好高兴?哦…我知道了,”戴奥新比了比脑袋。“会不会是因为失恋,所以这里秀逗了,才会变得这么反常?”
“我也不知道…”谭美黛眼睛觑着走道旁,蹲在地上分配衣服的葛小兵。“我觉得被威胁。”
“被什么威胁?”
“葛小兵。”
“怎么说?”
“你没发现?她最近变漂亮了。”
戴奥新打量小兵。“真的欸…”
小兵昔日因为没时间整理总是散乱着的长发,现在美美地盘在脑后。平日只穿T恤衬衫或牛仔裤,现在竟然穿起很女性化的雪纺洋装。大概是有在护肤,还是吃得比较营养了,她气色明亮,脸颊也丰润了些。
“奇怪,我以为跟男朋友分手会很惨的…”戴奥新一脸纳闷。
“搞不好她有了新欢…”谭美黛唉声叹气。“忙死我了,我今天催稿催得喉咙好痛啊!”
五点半,下班时间到,葛小兵收拾东西,打卡,正要离开,被马大拦下。
“葛小兵,你最近都很早下班喔。”马轲达不爽了。
“五点半是公司规定的下班时间啊。”小兵笑咪咪的。
马轲达摇头。“NONONO,你回头看看,戴奥新、贾维斯连主编谭美黛都在忙,你身为O杂志的一份子,怎么可以撇下同志,弃之不顾先离开呢?”好意思噢?
葛小兵静静听着,马轲达又说:“我们这一行本来就比较忙,下班时间不可能准时。”
“我的工作已经做完。”
“你可以帮别人啊!只要你有心,一定可以找到事情做。”
“我不要。”
“你、你什么?”
“我又没偷懒,为什么别人的工作做不完还要我做?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应该完成的进度,做不完就是他的时间管理不好,他留下来做也是应该的,我的部分已经完成,当然可以下班。”
“葛小兵!”
“有。”
“你这种观念真是要不得,身为总监,不希望再听到这么不负责任、这么自私的话,身为O杂志的一份子,应该要有命运共同体的观念,我们杂志——”
“不爽你开除我啊。”小兵温温柔柔地回了这么一句。
马轲达怔在原地不敢相信。在小兵身后,一群同事窃窃私语地注意着他们。
马轲达回神,马上豪迈、爽快、真的就开除葛小兵…想是这样想啦!但…他竟张大嘴巴,呛不出口。他竟只是两眼睁大,瞪着个头娇小的葛小兵,骂不出口。他想到葛小兵的诸多好处,她是很称职的服编,她经验老到,做事尽心尽力,她能力不错,便宜好用,开除她划不来啊!
大家等着看马大怎么处置,这两人对峙一阵,结果——
马大退到一旁,横横地觑着葛小兵。“好,你下班,下次不可以这样,知道吗?”他虚张声势呛几句。
“掰掰…”小兵挥挥手,大摇大摆走出杂志社。一出杂志社,她又跳又叫。“YES!万岁万岁万岁,爽爽爽…OHOHOH…”看吧,拒绝别人也没啥大不了,抗拒不合理的事也没啥困难的,这全是严守御教的。
这阵子小兵寄住在严守御家里,跟他成为好朋友。两人常常相约去吃饭、逛街、看电影、喝咖啡,说是好朋友啦,不过两人互动又有些暧昧。小兵越来越喜欢严守御,至于严守御呢?他早就心仪小兵,不过,碍于小兵和前男友分手没多久,他不敢表现得太急进,所以总是保持礼貌的距离,进退很有分寸,像个好朋友那样关怀小兵,日日嘘寒问暖。每次去老家接小兵出去,总是拎着大包小包的水果、零食、日用品,只要发现老家有什么缺的,他下次一定带来。
小兵的牙膏快用完,还没去买,没几天,就在洗手台边发现崭新的牙膏。肥皂快用完了,很快就发现肥皂盒里已添上新的。同样的事,很神奇,一再上演。卫生纸永远充足,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茶叶快泡完,自动会补满。小兵爱喝美禄,自己买一罐放厨柜,当美禄快泡完时,隔几日,想要喝,打开罐子,惊讶地发现是满着的。原来严守御来找她时,已经偷偷换上新的。冰箱里的水果也是,不管是不是当季,不管市价波动如何厉害,不管小兵嗑掉几颗,永远会补足几颗新鲜饱满的苹果。
早餐吃一颗苹果,是健康的王道。小兵住了两个月,算算也吃掉了几十颗苹果。每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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