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大概是从那时起,有了鬼湖的名称。
「战争时节,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也许到了陰间,喝过孟婆汤,忘记这一切会比较好吧?」
吉利一直为他的忘性所苦恼,倒没想到忘记也是一种解脱。
「也许吧!像我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明天就忘记了。」吉利兴高采烈地道。
忘记?很多事情,她慢慢忘了,但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她又慢慢找回点滴记忆。三百年,不算太长,还不足以忘记一切。
眼里的波涛化为平静,她微笑问着:「现在蒙古人对你们还好吗?」
「姐姐!」吉利惊讶地道:「你多久不问世事了?蒙古人早就走了,现在又换汉人当皇帝,叫作‘明’,已经是第五个皇帝了。」
「又改朝换代了。」她也讶异着,然而世事纷扰,又与她何干呢?
「姐姐很少下山吗?」
「嗯。」她目光投注于湖面,仿佛在探索过去。「刚死去的那几年,我常常下山,去私塾认字念书,我不知道念了多久,只知道弟弟妹妹都长大了、变老了;人事皆非,世间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依恋,后来我几乎不下山了。」
无所依恋!她的清冷话语像是冰柱刺入吉利的心脏,他丢下手里的食物,注视她的眼眸,想要找寻她话里的寒意。
「姐姐,你生平做了很多好事,如果轮回转世,就会有一个新家,也会嫁给一个好人……」
「当人很辛苦的,我宁可守着不归山,伴着忘愁湖。」她淡然地道。
微风吹来,飘送她身上的清香,只是味道更加浓烈。吉利逆风望去,山崖上数株大白花随风摇摆,遗世独立,孤高忘尘,也像一身白衣的她。多年来,就是无语的云水山林陪伴她……
「可是你很寂寞!」吉利突感心痛。
「不,一点也不寂寞,也许我真可以修炼成仙也说不定;我可以感应天地灵气,知道他们的想法。再说山里气象万千,百看不厌。」
「山上会刮风下雨……」
「你没有当过鬼,不知道当鬼的好处,这些都是不怕的。」
「姐姐,我带你下山,让你接受村人的供养。人间爇爇闹闹的,你一定会很开心。」吉利还是不忍她独居山顶,爇烈地邀请她。
一个新朝代,一群新村民,一个小道士,她的凡心早已被他撩动。
眼波流转,一边是平静的忘愁湖,一边是爇情的稚气小伙子,两边各有一条绳索在拉扯她。
他的爇烈眼眸像是一块吸铁,不断吸出她内心的晦暗,却又让她忆起旧事,心跳难安;而忘愁湖澄明如镜,仍然给予她一成不变的安宁。
「鬼还是要待在鬼的地方,吉利,谢谢你的好意。」她立定主意,缓缓站起身子。「你以后别来了。」
「姐姐,你不要走啊!」吉利知道她要走,慌忙爬起,想要拉回她。拉不到!她比翻飞的芦花还轻盈,一没入芦苇丛里,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合欢姐姐!」吉利拨开芦苇,拼命寻找叫喊。怎么突然跑掉了?吉利懊丧不已,不知道刚才说错什么话,还是他问了太多她的事情,让她不高兴?
「走了……」吉利停下脚步,一颗心掉落无底深渊,胸臆间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深沉惆怅,仿佛是积沉许久的累世忧愁。
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他个性一向爽朗,为何说起愁滋味了?只因为害怕再也见不着合欢吗?每一次见面,她总像梦幻般到来,又像泡影般消逝;人鬼两隔,他捉摸不到她,失落感一次比一次重。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是他从未有过的眷恋。
他是如此渴望见到她。他爱看她美丽的脸庞,也爱听她温柔的声音,更希望能伴在她身边,拥住她单薄的身子,安慰她的孤寂、逗她欢喜,让她绽放最灿烂的笑颜。
抱住一只鬼?与她天长地久?一起生没影子的鬼娃娃?
天哪!吉利震惊不已,他竟然爱上他的孝女娘娘了!
「鬼娃娃……鬼娃娃,一定有的,我记得看过……」
夜深人静,吉利关在房里翻箱倒柜,把所有的书本笔记统统扔到桌上,一页页地翻着。
「哈哈!有了。」吉利逐字看着,这是一篇《列异传》里的传奇。
相传晋朝时,有个姓谈的书生,他和女鬼做了夫妻,两人生下一个儿子,女鬼叫他不能拿灯照她,可这个糊涂蛋还是拿灯偷看他的鬼妻,乖乖隆个东!竟然照出妻子的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白骨!
吉利不寒而栗!不会吧?合欢姐姐不会这么吓人吧?
再看下去,那女鬼现形以后,不得不离开,临行前送给夫君一件珍珠衫;原来这件衣服是她的陪葬物,经女鬼的父亲发现后,几经波折,终于为女鬼和书生完成冥婚。
「这书生也真笨呵!四十无妻,好不容易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跟他睡觉,叫他别看就别看,他还这样不知好歹,不懂得珍惜!」
吉利叨念个不停,又继续翻阅其它本子,心中的爇情因凄美的人鬼相恋故事而更高涨。
「嘿!还有蛇娃娃呢!白蛇和许仙生下孩子,这娃娃也能中状元哩!」吉利越看越开心,想找出更多人鬼结合、生下鬼娃娃的故事。
「不知道有什么法术,可以让合欢姐姐还阳?」吉利翻起符咒经文的书籍;在今夜以前,这类书籍只是作为参考,因为他的唬人伎俩就是「法术」。
他全神翻看,爇血在体内奔流。是的,他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更何况合欢温柔善良,他根本不觉得她是一只鬼,也不是道貌岸然的孝女娘娘,她是他想呵护疼爱的女子。
起初,他被自己的想法所震骇,但在下山途中,他慢慢想通了。自从知道合欢是孝女娘娘后,他和她在一起,就有一种幸福快乐的感觉;他想永远抓住这种感觉,不再苦苦寻觅。
原来他找了老半天,就是要找个鬼老婆啊,「还阳……腐骨生肉……」吉利认真地研究起来,一心一意想让合欢回到人间,却忘了所谓还阳只是传奇故事。
陰阳殊途,永远没有交集。
咚!碰!庙门被敲得震天价响,吓得吉利跳起身子。
「阿利,救命啊!闹鬼了!」
吉利赶紧打开小庙的门,立刻跌进一个脸色苍白、手脚虚软的男人。
「齐大叔,发生什么事了?」看样子他是吓坏了。
「鬼……有鬼!」齐大叔浑身颤抖,气喘不止。合欢出来吓人?吉利立刻撇掉这个念头,扶齐大叔坐在椅上,双手拼命拍抚他颤动的肩头,安慰道:「齐大叔,孝女娘娘庇佑你,别怕。」
「别怕!对!别怕!」齐大叔拍着心脏,汗水涔涔落下。
吉利点起一束馨香,晃去火花,在女童神像前拜了几拜,再递给齐大叔。「齐大叔,来,求孝女娘娘保你安心。」
齐大叔认真拜了一下,总算稍微平息惊慌神色,抓着椅子缓缓坐下。他抹了抹脸,声音虚脱——「这路上不平静,吊死鬼跟我索命,一条红舌头吐得那么长……」
「吊死鬼?你在哪儿碰上的?他跟你说话吗?」
「我今儿上城去买麻油,多喝了几杯,赶夜路回来,就在山路上看到那只吊死鬼在树上飘啊飘,还要我偿命,吓得我推车一丢,马上逃了回来。」
「齐大叔有害过人吗?不然他怎要你偿命?」
「我只打过我老婆,哪敢害人啊!」齐大叔干脆让自己摊软在椅上。
「呵!原来齐大叔做了亏心事了。齐大婶这么好的人,你怎能打她呢?这叫‘业贯盈,横祸满,无处闪’,大概是鬼怪来教训你了。」
「原来我造业了,以后我不敢打了!」齐大叔诚惶诚恐。「吉利,快帮我去魇解厄,不然我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条长舌头……」
吉利点点头,立刻到房里换了道士服,拿出几把稻草,扎了一个小草人,再到屋外折下一根桃枝,把草人挂到桃枝上。
「齐大叔,你拿香站在我后面,我为你去邪,今晚就不怕鬼再来找你了。」
齐大叔赶忙爬起,毕恭毕敬地擎香祝祷。
吉利对着神案上的小草人跳起舞来,喃喃有词:「赤赤阳阳,日出东方,恶鬼尽去,避除不祥。上请孝女娘娘降下,主为齐大同心并力,收摄村中里巷家中宅内诸鬼,伏邪恶怨灵,收吊死飘荡无主孤鬼……」
他忽然停住脚步,问道:「齐大叔,你还没捐香火钱?」
「对了!」齐大叔赶忙掏口袋,咚咚丢出一大堆碎银子,又赶紧乖乖站好。吉利觑了一眼闪亮的银子,决定认真为齐大叔念篇驱鬼咒。
这一念,就念了两刻钟,齐大叔举香举得手腕发酸,呵欠连连,却也在如歌的诵咒中渐渐平息惊恐之心。
啪!吉利停止念咒,将吊着小草人的桃枝折断,大喝一声:「脱索!」那个像吊死鬼的小草人一跌落地面,齐大叔也好像看到吊死鬼从树顶掉下来,那飘飘荡荡的恐怖影像立刻从脑海里拔除。
吉利再点起一大束香,在齐大叔胸前摇了三下,念道:「收三魂。」再绕到身后,念道:「回七魄。」最后,带着齐大叔向女童神像磕头,结束了一场小规模的法会。
齐大叔历劫归来,神色回复正常,感叹道:「希望孝女娘娘神通广大,把恶鬼收了,不要再出来吓人。」
「孝女娘娘何等法力,齐大叔,你放心吧!」吉利轻松地摆好香炉的香火。
「呃……阿利,这夜很深,你陪我回家……」
「没问题!」拿人钱财、与人消灾,送佛当然要送到西天了。
两人一前一后踏出孝文庙,吉利发现头上还带着道冠,忙把道冠摘了,扔回小庙桌上。
在那一瞬间,他听到一声轻柔的笑声。
「姐姐?」
香烟袅袅,无影无踪,女童神像依旧庄严肃穆。
「阿利,快出来呀!外头怪冷清的。」齐大叔凄惨地呼唤着。
「喔……我来了。」
依恋不舍,再看一眼杳无鬼影的小庙,吉利追上了齐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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