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早准备好了。」米多多递过一块小石子。
「要做什么?」有人问道。
陈敖望着那块平整如枕头的大石,恍然大悟笑道:「当年唐伯虎和祝枝山在此处占卜,拿了石子抛向枕石,如果石子留在枕石上,夫人会生男,如果石子滚到地下,就会生女儿,后来事实证明,占卜果然应验了。」
「有趣!」群众鼓动着。「安嫂儿,快丢了吧,看你这胎得男得女?」
「好!」米甜甜蓄势待发,俏脸兴奋,用力掷下。
咚!小石子弹到枕石,跳了一跳,啪!裂成两半,继续跳动,一块蹦了一下,留在枕石,一块弹跳而起,滚落地面。
「嗄?!」围观游客全傻了眼。
「这……到底是生男还是生女?」
「娘,娘!」安心心摸上米甜甜的肚皮,赖在身边撒娇道:「心心要妹妹,娘给心心一个妹妹嘛。」
陈敖跟在小人儿身后,笑道:「心心,你不但有妹妹,还有弟弟喔。」他指向两块迸裂的石子。「瞧,一个男,一个女,双双对对两个宝。」
「真的?」安居乐当场笑咧了嘴。
「也不一定呀。」米甜甜摸摸女儿,反倒有些烦恼。
「一个是宝,两个也是宝,心心就是爹的宝。」安居乐还是开心得不得了,顺手抱起亲爱的女儿,振臂高举,带她旋了一圈。
「哇哈哈!」安心心惊喜大叫,裙裾飘起,两条小辫子也飞呀飞的。
米甜甜洋溢着甜美的笑容,满心欢喜地看他们父女嬉闹。
姊姊好幸福!米软软心头暖呼呼的,她知道姊夫是真心疼爱姊姊,每回见到他们两口子相亲相爱的模样,总是令她忍不住偷偷自问,要上哪儿去找个疼她的人,然后生下一窝小娃娃呢?
抬起一对明眸,不自觉地往人群中寻找那个青色身影,可是游人如织,红男绿女,她一下子花了眼,糟,他怎么不见了?
「软软,找什么?」米多多拦住了她。「在这里。」
「什么在这里……」米软软话还未说完,就看到陈敖站在身边。
陈敖也静静地望着她,似乎站在那儿看她很久了;她霎时红了脸,心跳如鼓,立刻躲到米多多身后。
「大人。」米多多代为发言。「我妹妹做的月饼很好吃,出门前才刚出炉,趁现在还有点爇度,饼皮正酥,馅儿正香,您就快吃吧。」
「好,我吃。」陈敖像个乖小孩,马上摊开巾子,吃下一口月饼。
米多多嘿嘿偷笑,陈大人对米家小厨娘的月饼情有独锺喔。
他乘胜追击。「陈大人,你在我们丰富之家包饭,虽然今天不开门,晚上还是请你过来吃饭,软软煮些家常菜,保证你没吃过。」
「噢!」陈敖咽下香酥的月饼,甜在嘴里,却是一脸惋惜地道:「今晚有总督大人的中秋宴,不去不行。」
「那就没办法了。」米多多朝米软软挤挤眼。「大人要吃大鱼大肉,软软没机会请大人吃饭了。」
米软软好生失望,低下头绞着衣角,哥哥邀请陈大人过节是最好了,可陈大人不能过来,他其实不孤独,他有他自己官场上的中秋节……
陈敖也是失望不已,眼看他可以名正言顺吃上米软软的好菜,可今晚全苏州的大小官儿都得去陪总督大人,满场敬酒,听些令人呕吐的官僚话……
他一边嚼月饼,一边像是自语道:「大鱼大肉,没什么好口味,脑满肠肥的……嗯,还是这个火退月饼清爽好吃。」
听到陈敖在众人面前夸赞她的月饼,米软软又脸红了,抬起头望向他,声音细细的。「大人喜欢的话,我再做给大人吃。」
「好啊!」陈敖欣喜若狂,忙把第二块月饼塞进嘴里。
米多多笑道:「大人慢慢吃,别噎着了,要吃有的是机会。」
米软软也掩嘴笑了。大人吃的畅快时,总是像个小孩儿,他喜欢她的月饼,她更喜欢为他做上好口味的点心。
喜欢?!这个字眼模糊地浮上心坎。她喜欢看他吃,看他笑,看他唱曲,看他审案,看他亲近百姓,看他结巴说不出话,看他望着她的眼神……
怎地……心里满满是陈大人的影子?就像姊姊喜欢姊夫一样,一刻也放不下他?!
「软软,你又要躲到哪里去?」米多多唤道。
「我陪姊姊。」
一溜烟,米软软心慌意乱地问到姊姊和姊夫身后,有两个人做屏障,她不瞧他,他也看不到她了吧?
怎会看不到呢?秋风如诗,山景如画,在陈敖的眼里,风花雪月尽不是,只见那软腻腻、白绵绵的状元糕了。
※※※
陈敖是正七品吴县知县,他的直属上司有从四品的苏州知府、从二品的江苏巡抚、正二品的两江总督,更不用说其他品级、各有职份的按察使、布政使、学政、同知……上头一堆大小官员,随便吐口水就可以淹死他。
中秋夜,寒山寺外,隔着京杭运河,戏台正在上演昆剧「十五贯」。
总督大人眯眼听曲,抬头赏月,运河吹来清爽夜风,令人心旷神怡。
一群官员难得相聚,见了面,免不了话家常,交换官场小道消息。
「听说本来的赏月地点在东边外城河,总督大人中意那儿空旷,又近城里,可陈敖一闹,咱们就被赶到姑苏城外的寒山寺了。」
「这陈敖忒煞大胆,任谁都敢犯,只不过填平几块菜圃,搭个戏台,摆几桌酒席,也值得他杠上总督衙门?」
「你不知道他很大胆吗?皇上有意再次南巡,他立刻上了一个摺子,说什么南巡劳民伤财,应该停止。我的老天,幸亏他人微言轻,皇上也懒得教训他,批个『阅』字退回来,不摘了他的官,算是走狗运了。」
「本来就是走狗运,听说他出身低贱,小时候像狗一样向人讨食哩。」
「难怪他的想法与众不同,上回有个秀才勾引寡妇的案子,竟给他判成坚夫滢妇结为夫妻。唉!他这样败坏我朝风气,看过他的审案公文,真是教我痛心疾首,为了导正视听,说什么也要参他一本。」
「我也参过他一本,上回追一笔钱粮,他竟然说吴县百姓税赋太重,硬是延了一个月才上缴,户部那边催得急,我们藩台衙门差点连带处分,这家伙不顾朝廷大计,怎能不好好参他呢?」
「呵,他都敢冒犯龙颜阻挡皇上南巡,你这藩台衙门算什么啊?」
众官员你一言、我一语,全把矛头指向远离人群,独站桥边赏月的陈敖。
总督大人睁开眼,呷了一口清茶,问了身边一把白胡子的老知府大人。
「大家好像很讨厌陈敖?」
「就是呀!」老知府加油添醋,口沫横飞地道:「陈敖太不识好歹,总是凭自己喜好做事,咱也不是要他讨好奉承,可他总该知道官场礼数,敬老尊贤,上回我过六十大寿,人家送的是珊瑚珠宝,他送什么?一幅他写的寿字!」
「嗯,这人挺特别的……只是有失调教。」
「总督大人说的是,他也不想想,他不过是个芝麻小官,拿这次他顶撞大人,要求改中秋宴场地之事,卑职真是替大人生气,大人是封疆大吏,他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
「我吃撑了,起来走走,你继续看戏吧。」
总督举起手,由随从扶起,又示意其他官员不要打扰,走到了河岸边。
月出东方,河水在西,陈敖独自站在岸边,往水里投下长长的黑影子,黑影在水面上飘动,欲流而不流,始终是黑压压的一团。
陈敖目光移开水面,背负双手,走上江村桥,置中秋宴的爇闹於身后。
「陈敖,这桥上的月亮比较好看吗?」
「总督大人。」陈敖闻声回头,恭谨地抱拳作揖道:「有心赏月,天下之月都是一样的好看。」
「南京月,苏州月,两处皆同?」
「是的。」
「你果然莽直。」总督笑得很深沉。「打从第一次行文苏州各衙门协办中秋宴,就你的吴县衙门意见最多,你是怪本督扰民了。」
「不瞒大人,如果您找个富豪名园,邀集官员一起赏月也就罢了;可您藉口深入民间,特地从南京过来与民同乐,实际上却是叫老百姓帮总督衙门准备这场中秋宴,不可不谓扰民也。」
「你说的直,做的直,老是得罪人,难怪那么多人上摺子弹劾你了。」
「道理站的住,卑职不怕。」面对地方最高长官,陈敖依然无所畏惧,理直气壮,直视机心重重的总督。
「你这样当官是不行的。」
「还请总督大人指教。」
「我不介意你的耿直。事实上,有逢迎拍马的官儿,也要有几个『耿直不阿』的官员,你官儿小,说说话起不了什么作用,只要在朝廷和皇上所能容忍的范围内,尽可直言无讳,本督担保你平安无事。」
「这……」陈敖一震,他万万没想到,原来他凭良心做事,只是为了彰显朝廷的包容肚量?
「你还年轻,尚需学习为官之道。」总督仍谆谆告诫。「凡事适可而止,多多参酌上头的看法,既能保有你的作风,又可确保仕途一帆风顺。」
「卑职不懂大人的意思。」
「你懂得的。」总督转头,月光照得他的方脸一半黑一半亮。「你以为我可以从康熙朝的进士,一路经三代皇帝,由小翰林做到大总督,难道不需要费点心力吗?」
「卑职的心力放在政务和百姓身上。」
「顽石难点头。」总督不以为意,哈哈笑道:「可你不要忘了,你的考成大计日期已近,所有升迁考核全掌握在本督手上,你想升个学政,从此官运亨通呢?还是落个考评不佳,提早回乡唱戏呢?」
直接索贿了?陈敖抑下满腔的不屑和愤怒,语气坚定地道:「陈敖无钱无势,但凭大人秉公处理。」
「你以为我跟你要钱了?几千两银子我还不放在眼里。」总督语气平缓,水波不兴似的。「你的养父陈万利是浙江富商名流,看在他的面子上,我当然不会亏待你;以后大家结个姻缘,勤加走动,官场就是这样,你需要靠山,我也很乐於提携后进。」
原来是想收编他?还妄想伯伯的庞大产业势力?哼,门儿都没有!
他仰头望月,深吸一口清冽的凉风。
总督见陈敖不回应,认定他心意松动。本来嘛,这小子能得到总督大人的「赏识」,总该权衡得失,知道分寸吧?
「年轻人,你很聪明,多学点,我是为你好,自命清高不能当饭吃,要记得孤掌难鸣的道理。」他又训勉道。
「多谢大人指教。」陈敖懒得反驳,平淡回应。
「我很欣赏你,听说你尚未订亲?」
陈敖心生警觉,忙道:「卑职是尚未订亲,但已有属意的女子。」
「你属意多少女子都没关系,要娶几个小妾也无所谓,只要是良家妇女,我的女儿都会待她如姊妹。」
「大人……你在说什么?」陈敖倒弹一步。
「呵。」总督微笑道:「我还有几个待嫁闺女,个个贤淑端庄,不会争风吃醋,我回去挑个最适合的,改日托人上门说媒。」
「大人,这万万不行,我真的另有喜欢的女子。」
「我也没阻止你娶别人呀,反正我的闺女是正室,就等着你飞黄腾达时,封个诰命夫人了。」
「大人,婚姻不是儿戏……」开玩笑,连他娶谁也要管?
「你姑且放下公堂上乱点鸳鸯谱的那一套。」总督脸色转为凝重,口气也十分严肃。「别人想娶我的闺女,尚且求之不得,你思量一下前程,莫忘本督提拔你的用心吧。」
总督说完,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仍让随从扶着,下了桥回到筵席场地,继续看戏。
夜凉如水,中秋的月儿映在河面,显得昏黄不明,令陈敖不觉打个寒颤。
总督如此软硬兼施,笑里藏刀,说穿了,无外乎藉由他和绍兴陈家结亲,以此巩固政商人脉。这种为了利益而结合的婚姻,自古皆然,对他、对总督、对绍兴陈家,都是只有好处而无坏处。
但他不用总督教他如何当官,他只知道,绝对不会违背自己的良心做事。
至於婚事,他更加坚定情有独锺的那一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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