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众人纷纷抬起头来,有人看见皇帝的冰霜脸上漾着一抹笑容,眼睛也弯弯似玄月,以为是眼花,定睛一看:皇帝果然还在笑。
夜深时,两位公主先退下前去歇着,皇帝坐在主位上饮酒,良贤妃道:“臣妾已经让他们去准备洗澡水。”
众人知礼地站起身,一一告退,姜、赵两位昭仪行了礼正要离开,瞧见宋美人深蹙双眉道:“刚才有人来传话,说沧海哭闹不止,臣妾心急如焚,这就先行告退了。”
“你等等。”皇帝道,“朕同你一道去。”
良贤妃恨得牙关紧闭。皇帝从主位上下来,行至殿中央两位昭仪所站的位置,赵昭仪连忙避让,姜昭仪却已来不及被皇帝撞到了肩膀,她却一声未吭,避在一旁,眼睁睁看着皇帝拉着宋美人的手离开。
“姜昭仪。”良贤妃叫住她。
“贤妃姐姐。”她行了一礼。
“本宫要感谢你起先的仗义执言。本宫也为姜皇后鸣不公,却不如你这般勇敢。”贤妃心想:若非这个莽撞又不怕死的,今夜宋美人那个狐媚子又该抢尽风头了。上天到底待她不薄,带走了一个最强助攻,又送来一个替死鬼。
“姐姐谦虚了。”姜昭仪满面堆笑,“从前家姐给我的信中也一再提及贤妃姐姐的好。如今妹妹我只是看不惯那宋美人以下犯上、持宠而骄的模样。”
“你同你姐姐的性格倒是很不同。”贤妃若有所思,“可你们却长得极像。只是……”
“只是我姐姐额头上有块胎记,似彼岸花。我爹说不吉利,便让她常年用厚粉遮住了。后来听说她让那彼岸花重现在额头之上,最终招致了厄运,年纪轻轻就没了。”姜昭仪使劲搓了搓自己的额头,“虽然我俩出生时间之差了半年,幸好我没长那晦气的东西。”
“嗯。”良贤妃敷衍道,“那彼岸花虽然好看,到底不吉利。”
从长乐殿出来,抬眼便见灯火璀璨的垂拱殿,那些过往的记忆汹涌而来,每一帧画面皆是他。可是今夜,他应是在宋美人宫里。
她转身自小道离开,月黑风高,她连一个掌灯的宫女都没带。可这未央再大毕竟是自小出入之所,每一条小道她都聊熟于心。
走过树丛时,被枝桠勾住了发髻,她抬手将之撇断,顺便抚过额前。
那朵曼珠沙华,往昔对镜自照她是极喜欢的,却也不得不剜肉削骨,对自己的面容做了些调整。
和亲之前,她在桃花谷住了两月,郁墨言出宫后又回到了旧居。于那羊肠小道上再相见,她说:“你可不可以再帮我一次。”
他还是如当初谪仙般出尘的模样,眉宇间却多带了几分愁绪,轻轻点了点头。
朝夕相处的两月,她忘了曾经的信条,那便是要将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来过,要笑,不许悲伤。可是有他在身边,她总是轻而易举就控制不好情绪。
他给她换药,指头捻取纱布轻轻抚过额间,疼痛在冰冰凉里骤减了许多,她只咬咬唇。郁墨言温和道:“想哭就哭出来。有我在。”
半月后,她整张脸裹着纱布,坐在黄昏里打了个盹,醒来时见到身上盖着他的大氅,她深深吸了口气,极淡的麝香和栀子混杂的香气,让她想到多年前,她是永安的宋苓苓,他是桃花谷的采药人,彼此坐在冰冻的湖边,取梅树上的雪煮茶。
一月后,他凝眉为她取下纱布,手指头轻轻抚过她的下颚,若有所思。她淡淡笑:“师父。难道说是失败了。”
墨言这才回神:“没有。”
她巧笑倩兮,取来铜镜,对镜自照,“师父果然是圣手。没想到我也能拥有这般美艳的容貌。”
说着说着,忽然鼻子一酸,转过眼去。那些年即便是被沈牧迟不喜,又被人在额上刻字,她都从来没想过要改改自己的容颜,此番,为了重新踏入未央宫,到底是孤注一掷了。
郁墨言轻轻将她揽住,让她靠在他的胸口处,她本就没有挣脱的意思,郁墨言却稍使劲,将她揽得更近。彼此深知,此番恐怕是此生最后一次见面,那些深重到要用一辈子去还的恩情,就都藏在这份拥抱里。
晚霞绚丽,桃花开了满山谷,喜鹊站在枝头,粉红的花儿随风飘落。
郁墨言的脑中浮现出许多年前的画面,当初他跟着白芝草学医,在祁连山上采药时跌下瀑布,落入万丈深潭,本以为必死无疑,却被一个身形瘦弱的女子救起,他被安置在草丛边,那里正开着一大簇的曼珠沙华。
她轻拍他的脸颊,一滴滴冰凉的水珠从她额间发丝上落在他的鼻尖,他看见她欣喜喊道:“快来人啊,他还没死。”
他从未见过那么唇红齿白的一张脸,也没见过那么纯真的笑容。
再后来,她来桃花谷寻他,手握着锄头走在冬日湿滑的田埂间,为了保持平衡,走得极慢,可笑容依旧如当日那般纯净美好。
他的心为之一动,方知爱上一个人或许就只在一瞬之间。
两月期到,分别在即,她一身白衣若雪,他一身布衣,两两相望。而后,他目送她上了和亲的车舆,她没有转头,踩着一地桃花泥消失在他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