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惑地抬起了眸子:“这是干什么?”
岑茗面无表情:“姑娘只管换上随我去一趟即可,王爷还在那儿等着。”
那儿?哪儿?
“不去。”她转了个身,准备回到书桌旁继续那本《大靖纪》,岑茗却移步拦住了她的去路。
“王爷的意思,姑娘还是不要违逆的好。”
她直视着他的眼,不动亦不语。
“王爷不过三分热情,姑娘何不先且领着,于你于他都好。况且王爷也是应了承诺的,姑娘若真想得到心心念念的东西,这般逆着干岂不是与初衷背道而驰了。”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马车在街巷间疾驰着,蹄声踏破了晚霞的残光。
伊昔掀开窗帘的一角,静静地看着外面熙攘的街巷,听着已经快四个月未曾感受过的喧嚣。
终究,岑茗的那些话还是让她妥协了。
马车停下来的时候,她听到岑茗的声音在外响起:“公子,到了。”
掀开帘子走出来,伊昔抬头看见那几个硕大金灿的“醉香居”的时候,有一些愣住。
他这又是想干什么?
色彩斑斓的姑娘们扬着绣帕娇声呼唤,调笑轻浮声不歇,至尊声色在这里华丽上演。可纵是偷得一副皮囊,半刻销魂,又有谁真的投下了半分真心?
伊昔随岑茗走入院内,扑面而来浓郁的脂粉气让她微微蹙起眉。那满脸横肉的老鸨很快地迎了出来,笑盈盈地说道:“哟,茗公子…这是带了哪家的公子哥儿过来了呀,长得这般水灵?”小小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岑茗身后清俊的蓝衣公子,满露赞赏,出口却又是不正经的调笑:“这得找个怎样的姑娘服侍着才好呢?”
伊昔盯着她陌生的面孔,竟不是记忆中的那一张,疑惑地环顾四周,同样的楼阁勾落,却找不出一抹熟悉的身影…
她们呢…?
老鸨却在趁她走神之时,伸手就要往她脸上一揩,旁边的岑茗微红着脸将手拦了下来:“放肆。这是王爷的朋友。”
那老鸨一听,面上立即褪去了轻浮,盯着伊昔上上下下又看了几遍才道:“哎…这样啊。茗公子,随我来吧。”
一路而上,他们在三楼一间雅房门前停住。
岑茗敲着门唤了一声“王爷”,听到里面应了一声后,才将门轻轻推了开来。
黄昏中素雅的房内,只有一白一黑,萧萧琴音。
“进去吧。”岑茗将她送至屋内,轻轻地在她身后关上了门。
屋中的白衣女子低头抚琴,模样隐在了琴前置着的一屏水晶挂帘里,琴声并未因她的进入而停止。窗前站着的玄衣男子,却是自她出现后便将目光定定锁在她身上,微笑道:“你来了。”
她发了烧迷迷糊糊度过几日,脸上气色还来不及恢复,又偏偏出门被这大风吹得紧,长长的腰带被刮斜搭落在身侧,丝发微乱,鼻尖泛红,竟如一只凄惶的小兔子般立在了他面前。
裴斯卿肆意地将自己的目光落于她身上,心忽然变得异常舒适起来——出庆元殿的时候,他确实是极其想念这张面孔的。
“怎么不过来?”裴斯卿看着她站在那儿静静地一动不动,禁不住道。
伊昔扫了一眼窗前那个微微一笑便风华无双之人,才慢慢地往屋里走了几步。
她忽然想起江南的奶奶说过的话:“美丽有时候是一剂毒药。”她知道奶奶在暗讽那个给予怯怯弱弱的父亲强大私奔勇气的女子,那个害得她无父无母了的自私的女子——一个美丽的让你多看一眼也觉得会灼伤了自己的眼睛的女子。
奶奶不知道,美丽其实是无辜的,它会不会成为一剂毒药,取决于欣赏它的人是否已无可自拔地沉迷。
裴斯卿受不了伊昔的心不在焉,长腿一跨走至她身前,将她揽进了怀里。
衣衫间还带着屋外入骨的冷冽之气,他忍不住皱眉道:“这么冷,岑茗怎么没让你多穿点?”
“不冷。”伊昔拉开了他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走至矮桌前,敛裙坐下。
帘后的琴音出现了一丝破音。
伊昔疑惑地望了过去。刚走进屋里便已听出是那首《宫阙绝》,应该算得世间曲高和寡之音了吧,却很大程度上不是因为奏琴者的技艺,而是取决于琴的工艺。传闻只有那销声匿迹了许久的“二十四弦”——“九霄环佩”才奏得出这曲儿。
只是世间人皆不知,“九霄环佩”一直都在“醉香居”冉青姑娘的手上。
“王爷好雅兴,怎么不让这帘后抚琴的姑娘出来见见?”她漆黑的眸子望向帘后,“姑娘这首《宫阙绝》确实不错,只可惜琴音里少了股绝尘绝世之意,远比不上死去了的冉青姑娘的琴艺啊。”
裴斯卿深深地望了伊昔一眼,转头对帘后道:“行了,玉皠,出来吧。”
那女子便只好款款起身,莲步微挪,白玉般的手一伸,便出了帘子来,日暮间的光照在她姣好的面容上,只见了细腻精致,娇柔美艳。
“小…小翠?”
那水晶挂帘还在晃晃荡荡,颗颗相撞发出来的声音甚是动听。伊昔却忽的站了起来,望着眼前的女子,惊得说不出一句话——精致的妆容下竟找不出一丝记忆里羞涩单纯的影子!
她可是冉青的随身丫鬟——小翠?
她的眼在裴斯卿和那名唤“玉皠”的女子之间来回晃了几遍后,忽然明白了什么。
“原来如此。王爷真是…呵呵。”她禁不住笑了起来。冉青啊,你可知,千算万算都不过是他手里早已布好了的局,只等着你来跳罢了。
裴斯卿有些不明白她的笑意:“你笑什么?”
伊昔回道:“让我故地重游,难得见上这一番旧景旧人,伊昔真是多谢王爷了。”
裴斯卿听着她语气中难掩的讽意,拧起了眉头。
玉皠看着静安王收起了笑意后,竟浮现出一丝阴霾,心中一慌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朝他猛磕了几个响头,张嘴依依呀呀地说着些含糊不清的话。
伊昔嘴角的笑僵住,她奇怪地望着地上的玉皠。
她…喉咙怎么了?
“你…”
裴斯卿沉声道:“被军营的侍卫们用药给灼伤了,也就是——毁了。”语气却很是无所谓。
“静安王真是心狠哪。”伊昔转头望向他,全然不顾他目光一冷,“对你如此忠心耿耿之人,你也下得了手!”
裴斯卿冷笑道:“你怎知她对我忠心耿耿?”
空气凝滞。
玉皠忽然跪着爬了过来,扯住伊昔的衣服下摆使劲儿摇着头,眼底溢出了绝望。
伊昔蹲了下来,平视着她的眼,将握在她手中的衣服一寸一寸地扯了出来,面无表情道:“你不用解释。”
“本王倒很想洗耳恭听,看伊姑娘究竟怎么觉得她对我忠心耿耿了。”裴斯卿忽然狠狠地将伊昔拽了起来,修长的手指捏住她略尖的下巴,“伊昔,你可听清楚了,她本来可没这福分的。”
伊昔甩下他的手:“是么,当然!为你静安王所用,当然是有福分。”
裴斯卿冷冷问道:“你果然这般想。你认为,当初是本王将她安插在冉青身边的?”
伊昔反问:“难道不是吗?”
裴斯卿望着她,笑得无限烦闷:“是,当然是。否则她怎么可能会活下来?”
伊昔神色清冷。
玉皠却不知什么时候进了里屋,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张素白的纸,然后将它强行塞到了伊昔手上。
裴斯卿却一把抢过,看也没看便揉成一团握在了手里:“她既然要这般想,本王又何必解释。”
“是啊,王爷不用解释,我更是不屑去听。”伊昔说完就想转身离开,却被裴斯卿一把拉住。
便听得他闷声说道:“你不用走,本王给你们腾空间。”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开门出去了,背影都透着烦闷。
伊昔抿嘴不语。
玉皠看着那扇紧闭着的门,半晌后才重新回房,从衣箱底部抽出来一本被布紧紧包着的书,展开后拿过书中夹着的一封信,走了出来。
伊昔愣愣着站在原地,看着脸上泪痕未干的小翠将一封信塞到了自己手中。
伊昔皱眉道:“不用了。”然后依旧将信还给了她。
玉皠有些焦急,她拉住转身要离去的伊昔,坦然直视着她的眼,安静地动着嘴唇:“看看吧。”
伊昔才淡淡地扫了那封信一眼,却在瞬时愣住。
那素纸的封面上,熟悉的娟秀楷体正写着:伊昔亲启。
屋内暖烘烘的,气流窜动,带起那帘水晶,发出圆润动听的声音,夹杂着两人平稳的呼吸声,显得异常静谧。
冉青说,她从未曾奢望哥哥能成功,伊昔说得对,她踏上这条路不过是想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想对得住在那场浩劫中死去的人们…她终究是逃不了一死的。唯一对不住的,是钱顾。
冉青说,她最终还是明白了,女人之于男人,远没有天下之于男人那般重要,什么家恨,什么亲情,都是可以充当夺得天下的筹码。终于明白,父亲和哥哥,都是为了争得这片天下,欠下累累白骨,万千性命。
冉青说,对他,剪不断的爱恨纠缠,从无后悔。但若有来生,只愿做紫夕河畔最平凡的浣衣女,觅一良人,守得白首归。
伊昔良久才抬了头,默默地走到烛灯前,看着信纸燃成灰烬。
“之前的那些人,都到哪儿去了?”
玉皠神色惨淡,用嘴唇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充军妓。”
伊昔的身子微微晃了晃。
之后玉皠将话写在纸上告诉伊昔,“醉香居”内所有女子在白氏叛乱后,都已被抓入军营充了军妓,包括她自己。现在的“醉香居”,早已暗中沦为朝廷的幕府——在那些往来的王孙贵人、他国的游子商人之间获取一切于朝廷有利的信息。
静安王予她新生,她予静安王可用的信息,不过是一场交易。
伊昔很久才回过神来,慢慢地走到玉皠面前,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又轻柔地抚了抚她纤细的颈部。
“刚刚对不起。”声音带着些沙哑。
玉皠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伊昔本想说“既然是新生,就忘了那些不快乐吧”,但最终还是没有,她怕她说出来后都会将自己狠狠嘲笑一番。
于是低叹一声,又想到了什么问道:“你…可要接客?”
玉皠的脸微微泛着绯红,依旧还是往昔那般羞涩的模样。她轻咬着下嘴唇,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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