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多年前,他跟着槿儿远嫁的车仪到了边塞,心伤失落之极,在边塞小城的街角里看到这个孩子,小小的身子趴在地上用小手捡狗食吃。衣着褴褛,又臭又脏,全身长满疖子流着脓,唯独那双眸子如清澈溪水里的黑石,干净透亮,眨动间璀璨如星光闪烁。
那么漂亮的眼睛似曾相识,容衍想都没想,蹲下身,也不顾脏抱起了这个小娃儿……那个又脏又臭,黑黑瘦瘦的小娃儿,如今已经那么大了啊。
容衍胸口剧痛,化功散的药力被他压制了十年,之前一场大战引动内息,红芗丸虽能一时压住药力,调动生息,但仅是回光返照,化功散药力融入四肢,腐蚀心脉,容衍自知大限已到,再无生还的道理。
一阵剧烈咳嗽,容衍再次吐出黑血,弯弯慌不择路,语无伦次道:“阿爹,你怎么了,你撑住,我采到月夜莲了,我这就回去取来,大红脚程快,来得及的,我这就去。”
说着连滚带爬往大红扑去,衣角却被容衍扯住,他剧烈喘息,道:“没用的……阿爹知道弯弯最乖了,留下来陪阿爹说说话。”
弯弯心中大恸,紧紧抱住容衍不肯撒手:“阿爹,阿爹,你不要死,你是弯弯唯一的亲人,你不要死……”
容衍艰难地伸手替弯弯擦去泪水,这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娃娃呀。
勉强牵动嘴角,微笑道:“别哭啊,姑娘家家的哭成这样多难看……阿爹不会照顾人,这些年把你当成男孩子养,姑娘家该会的都不会,以后嫁不掉该怎么办?”
你都快死了,还有空担心我嫁不掉的问题!弯弯哭得喘不过气,觉得阿爹太坏了,说的每句话都像刀一样戳着自己的心。
容衍叹了口气:“弯弯,阿爹求你件事情。”
弯弯哽咽着拼命点头,这个时候你说什么我都照办,拜托你一定要活下来。
容衍看向荒芜沙漠,眼中有着痴恋向往,微笑道:“你答应阿爹,等我死后,把我烧成灰,在这风中散了吧,槿儿在这荒漠中肯定很寂寞,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只能化成风散成沙永远陪着她。”
他字字句句中已有留遗言的意思,弯弯心痛如绞,虽然年纪小不懂情事,但知道这件事对阿爹非常重要,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水,郑而重之地点点头。
容衍笑得甚是安慰,只觉得血脉渐融,神志浑散,拼尽全力拉着弯弯的手道:“弯弯乖,阿爹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等你再大些,就去上京找镇国公府,把我的玉佩交给国公夫人,我娘人很好,她会好好待你的。”
弯弯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只能胡乱点头,小手紧紧拽着容衍的衣服不放。
容衍缓缓看向荒漠深处,猛烈咳嗽,喘了几口气,才说得出话来:“弯弯,吹一个从军歌给阿爹听听。”
弯弯哽咽地掏出小玉笛,深吸一口气,放在唇边吹了起来,乐随心动,依然走调没谱,却带上了浓重的悲戚之声。
天上弯月被黑云遮去一片,朔风又起,猎猎作响,荒漠无边无际,沙丘浮土被风刀子刮得四处飘散。
容衍微笑,神思恍惚:“槿儿最喜欢听从军歌,金枝玉叶却喜欢打打杀杀……咳咳……”
一阵猛咳后,嘴角大量鲜血涌出,容衍看向黑色的苍穹,笑得心满意足,喃喃道:“槿儿,我来了,我们再也不分开……”眼缓缓闭上,手无力垂下,嘴角还挂着笑,却再无气息。
笛声骤停,弯弯呆呆地看着闭目安睡般的容衍。
良久,荒漠上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阿爹!!……”
大梁营帐内,正和众军官商讨军情的楼誉眉毛一挑,凝神不语。
“世子?”众亲随军官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何事。
“你们听到了什么?”楼誉问。
众军官茫茫然摇头,只有刚从异迁崖下逃回来的赵无极侧耳听了会儿,答道:“笛声,异迁崖上的笛声……”
他对这个笛声记忆十分深刻,因为之前异迁崖下逃命时,笛声停,黑石至,他才能在追兵刀下逃得一命,回来把探得的重要消息告知世子。
楼誉点头:“一如往常地找不着调子,今天却异常悲凉伤痛。火烧连营,夜奏悲歌,你们说,这两件事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干的?”
赵无极是斥候营精锐,观察分析能力更胜一筹,此时已经转过脑子,看向楼誉:“世子,我确定太子溟就在对面的边军大营里,此时那边必然发生了某种变故,是我们的大好机会。”<cmreadtype='page-split'num='10'/>
帐中烛火映得楼誉剑眉星目熠熠生辉,他沉思片刻,突然振衣而起,大声道:“刘征!”
“属下在!”
“赵无极!”
“属下在!”
“郑海龙!”
“属下在!”……铁血金戈的声音,一个个铿然而起。
楼誉一眼扫过自己的这些亲随战将,声如寒铁:“黑云骑各战队轻装集结,突袭朔国大营!”
众将眼露激动之色,一级级军令传下去,这几年持续不断地练兵,楼誉已经将令下军动,令止军静,深夜突袭,迅速回防等行军作战必须具备的素质,硬生生逼入士兵们的身体,化作了他们的生命本能。
因此军令一下,营帐外盔甲碰击,战马轻嘶,军士们处变不惊,忙而不乱,短短时间内,五千黑云骑神色肃穆整装待发。
楼誉一身玄黑轻甲,骑着追风立于最前,看着远处火光烧天,嘴角微微牵起,拔出钢刀,发出铁一样的军令:“用最快的速度,冲!”
乌云压天,弯月隐没,一道闪电霹雳横空而下,把黑色的天空劈成两半,五千黑云骑如黑色铁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如瀑雨幕之中……史书记,武定四年,大朔帝中毒薨,贵妃楼槿被指认是下毒之人,废为庶人,赐死。
梁国安宁公主楼槿艳绝天下,十年前远嫁朔国和亲,生不得归故土,死不得入皇陵,草席裹身葬于边塞,至今不知香魂落于哪座无名土丘。
同年,大梁凌南王世子楼誉亲率五千精骑,雨夜暴起突袭朔军边塞大营,杀敌近万,毙敌将曹禧,追击五百里,将溃逃的朔军赶至狩水,狩水冷深,淹死朔军不知几许。
朔国太子溟亦在此战中受伤,逃回帝都带伤继位,昭告天下,与梁国势不两立,从此开战。
异迁崖一役,大梁军战马奔腾,气吞山河,大获全胜,一夜之内硬生生将疆土扩展了五百里。朔梁两国西以狩河为界,西南以也西草原为边,国界重划。
梁王大悦,加封凌南王世子楼誉车骑大将军,领十万黑云骑。
此战后,楼誉横空出世,初现峥嵘,成为冉冉升起的最耀眼、最年轻的一颗将星。
人生,就是一场盛大的遇见。有的人你看了一辈子,转头就忘记了,有的人你看了一眼,却惦记了一生。
一年后,秋风起,寒鸦栖,离离草原上小小嫩黄的野雏菊开得生机勃勃,正是“晴空一鹤排云上”的好天气。
由于两国上层建筑关系处不好,边陲塞外关系自然就剑拔弩张。
异迁崖之战后,大梁国土拓宽五百里,大梁武定帝下诏,令凌南王世子领重兵镇守凉州,以防朔国反扑。
有大军驻扎,有贵人往来,小小的边陲古城凉州便渐渐喧嚣热闹起来,酒寮客栈青楼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头,地方经济得到蓬勃发展。
楼誉治军严谨,从不扰民,加上他身份尊贵,既不用媚上,也不用谄下,不论处理军情抑或地方事务,均光明磊落不偏不倚,很得民心。
凉州百姓提起凌南王世子无不跷起大拇指,赞不绝口,凉州的未嫁姑娘想起凌南王世子无不羞怯脸红,街头巷尾掩面打听,听说世子还未立妃,府里连侧妃都没一个,不晓得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也不知怎样的名门闺秀才配得上……荣登凉州第一王老五宝座的楼世子,此时正在府里批阅公文,毫无身为新一代偶像的自觉。
副将刘征急急走了进来,道:“世子,异迁崖上的笛声又响了。”
都是从小跟着摔打大的老人了,虽然楼誉已封了将军,可刘征这些亲随还是习惯叫他世子。
楼誉笔尖微顿:“哦?”
那夜之后,异迁崖的笛声就停了,吹笛人凭空失踪,笛声再也不见响起,这一停就是一年,本以为再也听不到那奇怪难听的笛声,没想到今天居然重响。
楼誉缓缓抬头:“确定是从前那个吹笛子的?”
刘征语气肯定:“没错,再没有那么难听的笛声了。”
楼誉眸光闪动,公文也不批了,将笔架好,站起身:“刘征,备马,咱们瞧瞧去。”
片刻,两人两骑驶出将军府,马蹄嘚嘚,一路出凉州城门,向也西草原方向疾驰而去。
也西草原上此时正喧嚣闹腾得厉害。
在这草原上不乏猛兽,但真正能持猛行凶的是那一大群奔腾无拘的野马,数量多,速度快,狂风一般卷过,铁一样的蹄子撅起来,石头都能踢碎。
野马群聚,就是野豹老虎之类的猛兽也不敢撩其锋芒。它们才是也西草原上真正的王。
可是它们的王—紫红马大红,此时正虎落平阳,在和一群人作殊死搏斗。
几个人骑在马上,手拿套马栓,前后左右围攻,其中一只套马栓已经套在了大红的脖子上。
话说大红这次真是阴沟里翻船。
这段时间天天有人来也西草原套马,这些人骑术绝佳,座下的马匹脚力不输野马,而且颇通战术,懂得迂回转折,几次下来果真被他们套了几匹彪悍的野马回去。
于是大红就怒了,那天这些人再来时,便带领野马群奋蹄狂奔,掀起滔天烟尘,迎面向对方急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