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弯正全神贯注腹诽教习,忽闻大喝,被吓了一跳,手一松,“嘣……”那根箭虚弱摇晃着飞了出去,可怜兮兮地飞了不足十米,终于力所不济,软塌塌地掉了下来,连插进泥里的力气都没有,四平八稳地躺在了地上。
“射出去啦,射出去啦。”弯弯欢欣鼓舞,扔掉硬弓,连蹦带跳,热泪盈眶,终于可以吃饭了。
教习看着那支距离靶子还有十万八千里的箭,再看看这个兴高采烈好像刚打了胜仗的小鬼,脸顿时变成了绿桃子,太阳穴青筋突突地冒,自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被将军点名来教这小鬼射箭。
怒气冲冲地捡起硬弓扔回去:“再射,射不中靶子不许吃饭!”黑云骑什么时候出过这样差劲的兵。
弯弯眼明手快抱住迎面砸来的弓,避免鼻子被硬弓砸成块饼,再一听不许吃饭,那可是捅了马蜂窝,要了亲命了。留在这里,不就是为了吃饭吗,不许吃饭,那她还在这里浪费生命地拉个鬼头弓?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把弓奋力举起砸了回去,怒吼:“我不干了,我要吃饭!”
飞出去的弓被一只手稳稳接住,下一秒,弯弯被拥进了一个宽厚的怀抱,碰到了对方硕大坚硬的……胸肌。
那把硬弓被原封不动地塞回弯弯手里,一个声音清清淡淡在头顶响起:“箭不是这样射的。”
全身被笼罩在一股若有若无的檀木香气中,弯弯有些愣怔,身后那人低头凑到她耳边细语,声音纵是压低了,仍清溪流泉般洁净悦耳:“愿赌服输,你阿爹没教过你吗?”
一提到容衍,弯弯就蔫了。在这个世上,她丢谁的脸都行,就是不能丢阿爹的脸。
感觉到怀里的小鬼不再挣扎,楼誉从箭壶里抽出一支流云箭,搭箭上弓,握住小鬼的手,一手持弓,一手扣弦,缓缓拉开。同样的动作,弯弯是烂泥扶不上墙般的难看,楼誉做起来却轻松有力不失美感,那把硬弓仿佛是长在他手里的,稳稳当当,毫无颤动。搭箭挽弓扣弦,动作如行云流水,明明是杀人的兵器,却被他用得如此优雅温柔。
“箭者,结构简单易携,有刀剑之尖锐,可达臂长不可及之远,能狙敌于百步之外,攻可冲击,守可御敌,是骑兵必备武器。你如果想在战场上保住小命,必须学会射箭。”
弯弯整个人被他半拥在怀里,手被握住,肩膀随着他的力道打开,不知不觉竟拉出了个满月弦。
“抬头,平肩,眼看前方。”楼誉道。
弯弯依言照办,楼誉嘴角微牵,扶着弯弯的手,用力后带,轻轻一放,长箭呼啸出,破空去。“嗖”的一声,正中靶心,箭头穿靶而过,独留箭尾犹自嗡嗡微颤。
“好!”旁观的弩箭营军士泼天价地喝彩。
弯弯瞠目结舌地看着百步外的箭靶,嘴角微微弯起,带出两个细巧浅浅的酒窝。心里隐隐地有股兴奋雀跃,如涸泉滴水,慢慢累积,渐有满溢之势。
楼誉放下弓,忽地闻到一股酸臭味,蹙眉道:“小鬼,你多久没洗澡了?”
弯弯兀自在回味刚才那一箭,漫不经心道:“一个月?呃,不对,两个月?”
站在一边的刘征脸色很精彩,心道,自己跟随世子东征西讨,打仗时人不离鞍,十余天不洗澡也是有的。可两个月不洗澡,这实在太骇人听闻了,这个纪录估计黑云骑里无人能破。
难怪那么臭,楼誉一把推开怀里的弯弯,看着她鸟窝一样的头发,黑乎乎、油答答看不出颜色的皮袍子,嫌弃道:“刘征,带他去好好洗一下,对了,再换身干净衣服。”
刘征诺了声,挽着袖子上来,心道,这野孩子虽然又黑又臭,眉眼五官却生得非常好,待老刘把他洗刷干净,头发梳起来,换身衣服,就像个人了。
一听洗澡,弯弯脸色大变,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一样,一蹦三尺高,连连后退:“你别过来!”
这一下,别说刘征,就连楼誉都被吓了一跳,没见过那么不爱洗澡的人,不就是洗个澡吗,又不是剥层皮,反应那么大,至于吗?
刘征猫捉老鼠般和弯弯兜着圈子,骂道,野小子,臭死你自己事小,臭死世子殿下事大,这澡今天一定要洗。
弯弯白着脸,情急之下,轻功都用出来了,足尖轻点,烟般飘起,如飞鸟掠过湖面,几下起落,已逃出几十米外,急惶惶地落荒而逃,跑得火烧屁股一般。
她这身法施展开来,当真是神仙莫追,鬼魅无敌,刘征追赶不及,只得拍腿兴叹。
楼誉只觉得一口气噎住了,半晌,也不管弯弯听不听得见,怒道:“身上都快长虱子了,明天若还是又脏又臭,我就把你扔到狩水里去泡一天!”
是夜,月色如银光铺地,异迁崖后的深谷里,一泓小小的温泉,在月光下散着乳白色的薄雾。
泉中隐约有个人影,长发似泼墨写意般的一方瀑布,散在肩背,皮肤如羊脂白玉,眼眸似汤汤春水。
仔细看去,脸上脏黑洗净,眉眼清晰,正是弯弯。
躺在温泉里,任凭氤氲水汽蒸腾,弯弯伸手感受微凉的夜风,风中似乎有阿爹的气息,心道:“阿爹,我进了大梁最强大的军队,等学好本领,就能去找那个人妖,替你报仇。”
舒适地泡了良久,弯弯方才起身换上一套大梁军卒的常服,她身材纤细,衣服宽大且长,只得把衣袖和裤腿挽起好几道,才勉强穿上。又把一头长发擦干,用木梳细细梳理,盘了个男子发髻。
对着水面照了照,肤白唇红,端的是流光溢彩,映月生辉。弯弯想想,摇摇头,拿出一盒黑色的药膏,满手满脸地涂,再把整齐的发髻扯出几丝乱发来。
眨眼间,一个玉雕般的人儿,又变成了那个皮肤黝黑的野孩子,只是少了那股酸臭气。
对着水面端详片刻,弯弯方才满意地把黑色药膏收回怀里,想着楼誉那副挑剔的嘴脸,小嘴撇了撇,心道,洁癖狂,这样总行了吧。
今日是例行骑射训练,带着前锋营的骑兵队进荒漠前,楼誉鬼使神差地绕了个弯,去了弓箭营的校场。
远远就看见个小人儿,翻着白眼,龇牙咧嘴地在拉弓弦。
刘征有些傻眼,这……这……这真的是那个又黑又臭的野小子吗?
一头乌糟糟的乱发梳得虽然不算整齐,但好歹理通顺了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皮肤依然黝黑,但清洗过后,粉尘灰土没了,小巧精致的鼻子嘴巴,一双眼睛如点水墨,整个人翠竹青草般,浑身透着一股清新爽利的味道。
“啧啧,这小鬼洗刷干净,倒是越看越顺眼了。”刘征笑道。
话音未落,弯弯终于射出一箭,怎奈何这箭依然壮志未酬地飞到一半就躺倒地面。
她骂骂咧咧地挽了挽过长的袖口,一摸箭壶,空了,看看对面的靶子……也是空的,愕然,再一看,所有的箭都好端端地躺在半路睡大觉。
听到教习悲痛的哀叹,弯弯觉得脸上非常挂不住,怒气冲冲跑过去准备捡箭,却被过长的裤管钩住,尧是她轻功过人,也被摔了个狗啃泥。
楼誉忍俊不禁,朗声大笑,对刘征道:“看来,今天不用把人扔狩水里下饺子了,人家已经直接把自己变成了泥粉做的驴打滚。”
弯弯的眼刀恶狠狠地杀到。
楼誉大笑,一扯马缰,掉转马头,疾驰而去。
日落大漠,余晖似金,青砖城墙上矗立的军士都似乎被抹上了一层金粉,带出些温柔沧桑之意。
嘚嘚声响,骑兵晚归。
主力战队分流回归大营,楼誉带着几个亲卫穿城门而过,沿着马道一路未停,直奔将军府。
到了门口,早有马夫上来接着,楼誉翻身下马,将马缰扔过去,径直进了内堂。和将士们在泥里水里滚了一天,他此时急需好好吃一顿,洗个澡,放松一下。
锦绣早有准备,一看世子到了,便吩咐伙房送上饭菜。
烤鹿脯、烧牛柳、蒸银鱼、烩鸭腰、白玉鱼丸汤……其中几道菜式还是从上京凌南王府里带过来,她亲手做的。
锦绣给楼誉盛了碗青粳米饭,面有得意之色,略带期待地站在一边,若能得世子殿下赞句味道不错,便是中了大奖了。
不料楼誉脱了盔甲,换了身松快的袍子出来,坐下扫了眼桌面,刚拿起的筷子又放下了,不满道:“糕点呢,今天怎么没糕点?”
锦绣满心期待顿时像上元节的花灯,纸做的灯罩子被戳了个洞,哗啦啦地漏着风,慌乱道:“昨天刚做了十个松仁饼子,奴婢担心世子吃多了糕饼腻味,所以今天没有做,只备了红豆蜜汤,饭后吃的。”
楼誉眼前浮现出那张狼吞虎咽满脸糕饼屑的小脸,浅浅的笑意攀上眉梢,道:“怎么会吃腻味,我看永远都吃不腻。”
锦绣心里一甜,心道,近来世子转了胃口,各种糕点流水价地换着要,吃饭时却一筷子都不碰,天天让打包了带到军营去,肯定是练兵之余当零嘴吃呢,没想到英武俊秀的世子殿下也爱吃零食,真是平易近人贴近百姓啊。
这般想着,便笑意融融了,脆生生地道:“奴婢寻思,秋季物燥,桂花清甜畅心,今天就做桂花糖蒸栗粉糕吧。”
楼誉夹了一筷子菜,嗯了一声,心道,不管什么都行,只要是甜点糕饼,那小鬼都会吃得连渣都不剩。
锦绣更是欢欣鼓舞,斗志昂扬,爱吃自己做的糕饼还不挑食,世子殿下真是贴心温柔啊。
楼誉哪里知道小侍女缤纷多彩的心思,夹了块鹿脯肉咀嚼,想了想,问道:“你会不会做衣服?”
锦绣正入神地欣赏着世子殿下雕刻般完美的侧面,乍听世子问起,连忙收起泛着星星的眼光,整顿表情,以专业的态度道:“会,奴婢在王府学过一些粗浅的女红。”
“那就好。”楼誉大为高兴,头一回觉得,母亲千里送锦绣这件事做得相当不错,送来的人又会做糕点,又会做衣服,合用得很。
满意地指指椅子上一套黑云骑兵的常服,道:“改小,明天就要。”
锦绣抱着军服,疑惑道:“殿下,这已经是最小的了。”
楼誉眼皮都不抬:“再改小点。”
“要……改多小?”锦绣壮着胆子再问,黑云骑里有那么小的兵吗?不给她一个标准,这衣服怎么改?
楼誉放下筷子,站起来,右手准确地比到自己肩下:“身高到这里。”
又看看锦绣,抿嘴道:“比你瘦两圈。”
他抱过这小鬼,因此对弯弯的身高体形很有把握,说起来像下军令一般,斩钉截铁不带一丝犹豫。
锦绣脸盘略圆,身姿丰润,平时最恨人说自己胖,最羡慕那些身轻若飞燕的美人。此时被世子殿下最后那句话重重打击了,一腔热情顿付东流水,悲悲切切地道了声诺,抱着军服下去了。
楼誉根本没注意到自家小侍女大起大落的心情,吃着饭,心思却飘到十里八荒之外。
“那晚守了一宿,吹笛人没有出现,异迁崖上的笛声竟再没响起,什么时候要再去探探……太子溟继位后,大朔边军将领变换,恐生变数,等会儿要召集刘征他们来议议……还有……还有……嗯,那个小鬼,现在在做什么呢?”
那个小鬼正在骂娘。
弯弯坐在马栏上,看着自己肿得像萝卜一样的手指头,泫然欲泣,这么大的水泡,都破了两个了。
弓弦硬且锋利,拉了几天下来,一双手水泡遍起,长了破,破了又长,手指头溃破得不成样子。
遥想楼誉如轻松惬意般拉弓的模样,弯弯哭丧着脸,心道,这人的皮该有多厚啊。
“不干了。”弯弯跳下马栏,下定决心跑路,反正也没什么行李,骑上大红就能走。
做贼一样轻轻呼哨一声,正在欢快咀嚼草料的大红猛地抬头,看到弯弯在不远处神情鬼祟地招手,很不情愿地放弃美味可口的草料,摇头摆尾,嘚嘚跑了过来。
赵无极那匹黄骠马屁颠屁颠紧随其后。
自从被弯弯拐跑后,黄骠马就没良心地抛弃了赵无极,任他怎么招呼都不肯回去,态度异常坚决地跟着弯弯鬼混,倒不是说它改认了弯弯做主人,黄骠马醉翁之意不在酒,它现在认准的主人是,呃……大红。
对这个状况,弯弯也非常困惑,因为大红和黄龙都是公马,黄龙作小儿女状摇着尾巴屁颠屁颠跟着大红转,当真让人看了眼酸。
有一天,弯弯终于忍无可忍,蹲在大红和黄龙面前苦口婆心:“我说,你们是男男啊,这样是不会有结果的。”
大红昂首挺胸,骄傲地喷着响鼻,怎么,我野马王魅力惊人,倾倒众……那个马,花见花开,马见马爱不行啊,收个粉丝做小弟你羡慕啊。
黄骠马摇着尾巴,铜铃大眼透出浓浓的深沉,少管闲事,我们的感情你不懂。
弯弯愕然跌坐地上,自暴自弃地决定不再理这对活宝。
所以,此时弯弯打算和大红跑路,大发慈悲地想,反正自己对赵无极也没有任何愧疚之心,索性顺手带上黄骠马,解救它于水深火热之中。
翻上大红的背,弯弯做了个跑的手势。不料大红只是刨了刨蹄子,动也不动。
弯弯不知道,自从也西草原那一次赌赛之后,黑云骑战马所展现出来的惊心动魄的能力,深深震撼了大红的心灵。
什么叫雄风万丈,什么叫气势逼人,什么叫铁血英姿,这就是!
做马当如是啊!
从此之后大红陷入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失落惊叹羡慕知耻而后勇,并默默地把追风列为必须超越的目标。
因为它很明白,作为一匹神驹,跟着背上这个野孩子混吃等死是没有未来的,显得太没有追求,太没有前途,太在追风面前掉价。
难道以后它见了追风,永远都要夹着尾巴做小伏低?
不行!
大红越想越觉得,必须在广阔的战场上实现自己的马生价值,所以,它不想走,很不想走。
这段时间,弯弯每天和弓箭纠缠得你死我活,对大红的心情变化没有察觉,也体会不了野马王的雄心。
此时见大红不动,恼羞成怒,颤抖着手指道:“我连糕点都放弃了,你……你……你竟然还留恋那些草料?”
大红根本懒得和这个小脑残对话,屁股一颠,弯弯没防备,一下子被颠了下来,灰头土脸坐在泥地上,欲哭无泪。
小黑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扔下嘴里的烤鸡,蹭到弯弯身边。
弯弯大感安慰,抱着小黑捋它的颈毛:“小黑,还是你好,你陪我一起落跑吧。”
小黑果然够义气,也不含糊,回头叼起烤鸡就跑。
跑了两步歪头想想,放下烤鸡,一头钻进草垛,不一会满头草屑地叼了块鹿肉出来,把鹿肉放到烤鸡边上,又一头冲进马厩,两只前爪奋力刨地,竟刨出一整只羊腿,叼着排到鹿肉和烤鸡边上,东张西望,还准备冲进草屋……“停!”弯弯痛心疾首,扑过去摁住黑豹,“你打算把这些都带走?”
小黑无辜地点头,有什么不对吗?这些都是我的宝贝,存得多不容易。要知道,到了这里我才能存下些口粮,以前跟着你,吃饭没有隔夜粮,别提多穷酸。不要小看豹子,手头有粮,心头不慌,这个基本道理,我们懂。
弯弯一脸挫败地看看大红,再看看小黑,她失算了,一个吃货养大的当然还是吃货,即便它是只豹子。
在黑云骑里,战马是很重要的存在。
对一支以骑兵为主的军队来说,战马的好坏甚至直接决定了将士们的生死。因此黑云骑的马夫不是那么好当的,也是要有技术含量的。
作为一个小……弼马温……,弯弯除了练箭,就是养马。马厩远离将士军营,偏僻清冷,加上把其他马夫吓跑后,这个马厩就更加清静,平时除了送饭的,连个人影也不见。
好在她在荒漠草原里长大,自小和马、兽为伍,也不觉得寂寞,反而觉得和马儿相处比和人相处更为舒服自得。
她本来话就不多,容衍活着时,还带她写字、读书、说会儿话,容衍死后,她便一人独行大漠,已经有一年多未与人言,说话不甚流畅,久而久之也就像个割了嘴的葫芦,成了个不爱说话的闷罐子。
因此虽然她的作风野性,脾气顽劣,但只限制在马厩的小范围内闹腾,胜在话少低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甚少主动惹祸,在马厩待得还算安稳,也让刘征大大松了口气。
那天天气晴好,弯弯从弩箭营回来,揉着酸痛的胳膊,抱了把草料给马儿们一一加了食,扔了个鸡腿给靠在屋檐下睡觉的小黑,然后拎起水桶,打算去河边打几桶水,今天天气好,给大红它们刷个身冲个澡。
黑云骑大营驻扎在凉州城外,最近的水源就是凉州的护城河。这条护城河绕城而过,蜿蜒数十里,汇入狩水,中间如繁树枝丫伸展,支流无数。
弯弯要去打水的河流,是护城河支流之一,边上就是新兵营,此时新兵营已经结束了一天的训练,新兵们和去了链条的小狼般,精力充沛地在营地里闹得鸡飞狗跳。
河里有几个新兵正在洗澡,赤裸着上身,露出精壮的肌肉。
弯弯目不斜视,把桶扔进河里,汲满水,双手拖着桶,用尽力气,拎着往回走,心里暗骂自己太贪心,偏偏挑了个最大的桶,重死人。
“喂,小黑鬼,把岸上的衣服递过来。”河里的新兵大声呼喝,伴随着一片嬉笑声。
“瘦得和芦柴棒一样,他也配入黑云骑?”
“听说是个马夫。”
“两手没半斤力气,风一吹就倒的样子,也只能做马夫,难道还能上阵杀敌?”
“你猜猜他毛长齐没?我看没有,小黄毛一根留在这里就是浪费粮食。”
粗俗的说法引发一阵大笑。
弯弯当成没听见,低着头,依然拖着桶只管自己走。
新兵们被她视若无睹的态度激怒了,大叫道:“黑炭,芦柴棒,大爷叫你呢,敢装成听不见,给我站住!”
弯弯低头不理,顾自拖着桶走。突然呼呼风声迎面而来,远处飞来一个蹴鞠用的球,速度极快,重重砸了过来。
弯弯猝不及防,不偏不倚被正好砸在脸上,人应声倒地,“哗”的一声,手里的劲一松,水桶打翻,水流了一地。
周围传来一阵爆笑声,河里洗澡的新兵们见有热闹可看,都来了精神,纷纷爬上岸,也顾不得穿上衣服,只套了条夏裤就围了过来。
一个肌肉壮实身高体庞的男人领头走过来,慢吞吞地捡起球,皮笑肉不笑道:“失手,莫怪。”
边上的士兵们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
对这个传说中的小马夫,这些新兵充满了不服和嫉妒。他们个个都是凭着实力闯过重重关卡,方才能够进入黑云骑。而这个小鬼,却没有经过任何考核,就由楼将军额外特招入伍,还指定了弩箭营最好的射手做他的教头,这样还不算过分,最过分的是,楼将军竟然亲自指点他射术!
在新兵们心中,楼誉是神一样的存在,他们中间谁那么有福气,让楼将军青眼有加,手把手教习过?没有!
这个小鬼,他凭什么?
怀着这种泛着酸醋味的情绪,新兵们看弯弯就不那么顺眼了。平时训练忙,没空去马厩找碴儿。今天他自己撞上门来,哪里肯放过,一时间围过来数十人,把趴在地上的弯弯围了个水泄不通。
鼻血长流,弯弯忍住痛,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来,先捏了捏鼻子,还好,没断。心里一松,随手擦了把脸,却不小心把鼻血抹了满脸,黑炭似的皮肤上都是血,看起来有些狰狞。
“你砸的球?”弯弯冷冷地看向那个大高个,眼神犀利,却由于鼻子被砸破,说话带上了嗡嗡声,折损了些气势。
大高个低头瞅着只到自己肩膀的弯弯,扯出一丝轻蔑的笑容挑衅道:“是我,怎么样?”
“忘了告诉你,小爷从来不知道忍字怎么写。”弯弯紧紧盯着对方,语气如冰,话音未落,人已跃起。
大高个只觉得眼前一花,“啪啪啪”几声响起,脸颊火辣辣地痛,被扇了好几个耳光,等晕头转向醒过神来,弯弯已经好整以暇地站回原地,连尘土都没掀起半点,好像根本没有动过。
“你敢偷袭我!”大高个回过神,捂住火烧一样的脸颊,怒不可遏扑了过去:“老子杀了你!”
弯弯身姿轻盈,轻飘飘往边上一闪,伸腿一勾,恰恰好把大高个绊倒,姿态不雅地摔了个狗啃泥。正欲起身,弯弯一脸得瑟地双手叉腰站在那里,恰到好处地在后面补了一脚,大高个再度趴倒,吃了一嘴灰。
出乎意料连续吃瘪,大高个吐出嘴里的沙土,灰头土脸从地上爬起来,气急败坏大喊:“好你个黑炭头,你们愣着干吗,给我打。”
被弯弯那两下身法唬住的新兵们如梦初醒,哗啦一下扑了上来,不论章法,没有战术,拳脚如雨纷纷乱下。
寡不敌众,阿爹说过,最不能吃的就是眼前亏,一看这个阵势,弯弯顿时矮了半截。勉强抵挡了几招,无奈对方人数太多,护得了头护不住脚,不消一会就吃了好几记重拳,只好闭上眼睛胡乱踢打,好不容易寻了个空隙逃出重围,狼狈万分抱头鼠窜。
“追,别让芦柴棒跑了。”
“你们往那边,你们往这边,兵分三路,包围他。”大高个迅速把前几天学的战术趋避应用起来,指挥着新兵们合纵连横,围堵弯弯。
“娘的,以多打少,一点节操都没有。”弯弯一边腹诽,一边犬遁,她别的不行,逃命的功夫却是一流,逍遥步使将开来,那是连楼誉都要竖起大拇指喊声好的。
这会儿被一群狼崽子似的青壮年围堵,轻功好的优势就充分发挥出来了,只见她上蹿下跳,一会蹿上屋顶,一会跳上大树,带着一群新兵绕着草垛子跑了好几圈,时不时回头偷袭一下追得最近的几个人,手也没停下,稻草、石头、树枝、马粪……抓到什么扔什么。
在连续被砸了几块马粪之后,新兵们明白了,眼前这个小子狡猾似鬼,油滑得可媲美泥鳅,便也不敢跟得太近,还有人取来了网兜和长叉,试图把弯弯兜住。
这一下弯弯感觉有些吃力了,只得加倍努力乱跳,不走寻常路地另辟蹊径。从草坯营房这个窗户穿进,那个窗户穿出,这个帐篷里钻一下,那个旗杆上落一下,不消一会就窜遍了新兵营所有的营房。引得更多的新兵,骂着娘操起扫把网兜各式“武器”,咋呼呼地乱追。
一时间,新兵营喧闹无比,乱作一团。
楼誉此时正在主帅营帐里,和众军官做沙盘推演。听得外面吵闹声震天,眉头一皱。
刘征察言观色,道:“好像是从新兵营传来的声音。”
楼誉看向坐在下首的新兵营都尉陈天奇。
在楼誉凉凉的眼光笼罩下,陈天奇如坐针毡,霍地站起来道:“我瞧瞧去,这帮小兔崽子在胡闹什么。”
陈天奇走出营帐,正好遇上一个新兵营的军士匆忙跑过,于是一把拽住,喝问道:“出什么事了,闹成这样,罔顾军纪,想吃军棍吗?”
那新兵本来是听说有好玩的热闹凑,这才急匆匆地往营里跑,如今被都尉拎住一顿喝骂,立刻吓愣了,战战兢兢道:“禀……禀告都尉,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就听说长臂猿他们在教训一个不懂规矩的小马夫。”
长臂猿就是那个大高个,由于身材高大,腿长手长,被取了外号叫长臂猿。
楼誉坐在军帐内,耳朵里扫到“小马夫”三个字,心中一动,捏住沙盘推演用的小旗,沉吟不语。
陈天奇气得脸都紫了,一张脸板得跟铁板似的,怒不可遏地往新兵营走:“一群怂蛋,教训个马夫还需要把自家营地给掀了?全都绑起来打二十军棍。”
正在这时,主帅营帐里传出一道清朗的声音:“等等。”
陈天奇脚步一顿,只见楼誉掀帘而出,淡淡道:“我和你一起去。”
新兵营此刻已不是一个“乱”字可以形容。
弯弯在营地里上蹿下跳,抓到什么扔什么,棉被、衣物、鞋子、尿壶、脸盆、头盔乱飞,一时间人仰马翻鸡犬不宁。
新兵们也学乖了,知道人家轻功了得,无论如何追不上,便动用了人海战术,因怕出了人命触犯军纪,所以大家都有默契地不动兵刃,只是拿着网兜木叉扫把之类的分头围堵,仗着人多,堵住了弯弯逃窜的口子,再用网兜铺天盖地一兜。
这招当初楼誉抓小黑的时候也用过,以黑豹的敏捷都躲不开,弯弯轻功虽然好,也在劫难逃,被满头满脸兜了个准,成了条出了水只能原地蹦跳的鱼。
“长臂猿”摸着被砸肿的额头,顶着一头马粪,兴奋地冲过来,对着地上的弯弯就是两脚:“看你还怎么跑?”
这两脚踹得结结实实,弯弯痛得缩成一团,却倔强地咬牙不吭一声。
新兵们顶着各种鼻青脸肿围过来,又看到自家营地杯盘狼藉、乱七八糟像被敌军扫荡过一般,怒从心起,噼里啪啦拳脚如雨,纷纷朝弯弯招呼过去。
弯弯被网兜裹住无法动弹,只能缩成一团,用手臂护住要害,闷声不吭,任凭踢打。
这厢新兵们打得高兴,没注意到不远处多了几个人,正安静地驻足旁观。
楼誉负手站在那里,嘴唇紧抿,面无表情。
陈天奇总算看清楚了,倒在地上被拳打脚踢的那个人,正是之前被将军收入军中,照顾有加的小马夫,顿时脸色就难看起来,暗骂这些小兔崽子找死。
男人嘛,又是一群血气方刚的军人,凑到一处,打架斗狠,好勇争先难免,但是绝对不允许恃强凌弱,欺负弱小。像这样多人打一个,挨打的是马夫,还是年纪最小的马夫,不要说犯了楼将军的大忌,连自己都看不过去。
“不像话。”刘征气呼呼地走出去,打算喝止这场单方面群殴,却被楼誉的眼神止住。
看着楼誉喜怒难辨的表情,刘征有些担心:“世子,再不管,怕是要出人命。”
楼誉的眼神有些冰冷,语气却淡淡的:“再看看。”
不知什么原因,他对这个叫弯弯的小孩有种奇特的亲近感,以及完全没有缘由的信心。
弯弯虽然年幼,但是性情有棱有角,身法武功显然出自高人,举止言行虽然野气,却带着些微不可言说的清贵之意,加上机敏聪慧,心境清澈,稍加磨炼必成大器。
凌南王世子看中的人,怎么会那么容易就死了。
再说军中崇尚勇者,要在强手如林的黑云骑待下去,弯弯不能活在他的羽翼之下,那只会惹来嘲笑被人看扁。
在私塾里做班长的永远是最会背书的那个人,一个道理,在强者辈出的军队里,做老大的肯定是拳头最硬的那一个。
特别是在不那么讲究门阀出身的黑云骑里,要想赢得尊重,必须靠自己的实力,真真正正地打出来。
想当年,楼誉以世子之尊,初入黑云骑时,尚且打了数十场架,在充分展现了超强的战力之后,才让一众黑云骑军官心服口服。
所以今天这场架,弯弯非打不可。
看着不远处蜷缩在地上,抱着头被拳脚相加的弯弯,楼誉一双眸子深不见底,静默不语,只是额角肌肤上凸出了几根青色血管突突乱跳,暴露了此时稍显烦躁的心绪。
弯弯抱头躺在地上,紧紧护住了心窝头部等要害,所以虽然看起来凄惨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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