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晓。奶奶说那更好啦,那就让刘川快告。刘川皱眉说奶奶你好好养病,别管这些事了,我要真把你告了,还得你出面应诉,很麻烦的,哪天你病再重了,犯不着的。奶奶却极力怂恿:怎么犯不着啊,刘川,你要是听奶奶和王律师的话,真告赢了,拿回钱来奶奶就同意你给小珂买房。小珂那孩子我很喜欢,咱们要是有钱,也不用她借,不就是几万块钱吗?送给小珂和她爸爸妈妈,我也愿意的。前一阵你不在北京,小珂和你们钟科长总来看我,帮我做这做那的,我一直都想感谢人家,还没想好怎么谢呢。
刘川非常高兴,因为奶奶比他想象的要通达许多,不仅同意刘川告她,而且同意挣回钱来,就让他花。给小珂买房也罢,供单鹃上学也罢,只要是刘川的心愿,只要这心愿正当合理,奶奶就会由他。
刘川稍一得意,就失于忘形,再次记吃不记打地在季文竹面前说起和奶奶商量好的这个计划。季文竹听出来了,在这个为保住四分之一公司股份而奋斗的计划里,在刘川胜利在望的笑容中,在这场胜利未来的受益者行列内,没有自己的位置。
季文竹当然生气,但这次她没再挑起无用的争吵。她怀着一种恶毒的心情,马上把刘川拉到街上,表示希望买一部手提电脑。刘川本想劝她,手提电脑又不是生活急需,暂时不买也罢。可他再傻也知道这时候一旦拒绝那就情等着吵架。于是他带季文竹回家,把上次去秦水找单鹃时取出的那两万块钱全都拿上,然后和季文竹一起,来到了神路街那家数字产品的商场里,站到了笔记本电脑的柜台前。可在刘川刚要从包里掏出钱来的那一刻,季文竹笑了一下把他拉住了。
她说:“算了吧,我不要了。”
刘川犯愣:“怎么啦,怎么又不要啦?”
“没怎么,就不要了呗。”
季文竹说着,当真离开了柜台,向商场门口走去。刘川追上她,跟在她身后问道:“到底为什么呀,怎么又不高兴啦?”
季文竹站住,说:“没不高兴啊。”
刘川说:“没不高兴干吗又不要了?”
季文竹淡淡地笑笑,挎了刘川的一只胳膊,把他拖出了商场。
“我告诉你刘川,我就是想考验一下你。我就是想看看你对我到底真好假好。你以为我真要!我才不像那两个女孩那么贪得无厌呢,连买房这种事都敢开口,真是血盆大口!”
季文竹心满意足地笑了,她以为刘川也会轻松下来,既经受了考验又没破财,应该皆大欢喜,如释重负。可没想到刘川愤愤地把胳膊从她怀里抽出来,冲她没头没脸地吼了一声:“你抽什么疯!”然后扭头向马路对面大步走了。
刘川大步过街,他的汽车停在街对面的路边,他走近汽车时突然气急败坏地发现,他的那辆崭新的沃尔沃S90的车身上,不知让哪个没事撑的混蛋划了重重的两道伤痕。破坏者显然出于有意,下手极重,车门上漆皮脱落,痕迹深刻,痕沟中金属的肌理都暴露出来了,让刘川震惊之余万分气恼,气恼之余万分心疼!
刘川头皮僵硬,站在车前久久发愣。季文竹也从街对面走过来了,也为车身上触目惊心的划痕怔忡不已。她茫然地问了刘川一句:“怎么搞的?”也知道这同样是刘川自己的惊疑。
“妈的!”
刘川用手狠狠地在车上拍了一掌,自己也不知在骂哪个。
这天晚上,刘川和季文竹在一家重庆菜馆里吃了晚饭。季文竹突然想吃重庆火锅了,她是江苏人,在剧组里学会了吃重庆火锅。那一阵重庆火锅正是时髦。
刘川就带她去了,可他自己没吃,他本来就上火,心里烦着呢。
餐馆的门外,停着那辆受伤的沃尔沃轿车。
季文竹对重庆火锅的喜好,多少有点叶公好龙,嘴上说的如何着迷,吃起来的本事捉襟见肘。每吃一筷子都要狠吸凉气,还要用一大杯冰水不断镇口,可她依然歪着头对刘川叫道:“吃啊,吃啊,你也吃啊,可好吃哪!”
刘川闷头喝着啤酒,脸上没有一点回应。
季文竹又说:“哎,下周六我过生日,你打算怎么给我过呀?”
刘川说:“我记着呢,那天咱们一块儿吃饭。”
季文竹说:“光吃饭呀?”
刘川说:“那你说还干什么?”
季文竹说:“你没有心就算了,怎么还让我说。”
刘川:“怎么没有心啊,我这不正在想送你什么生日礼物呢。你想要什么?”
季文竹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哎,那电脑你真不给我买啦?”
刘川抽烟,皱眉:“你不是不要了吗?”
季文竹说:“我不要是我不要,非得我张嘴要你才给我买吗?秦水那女孩也没说要到北京来上学呀,你怎么就那么大劲,还带着钱坐火车找她去?你对我怎么就没这么主动!”
刘川掐了烟:“好,你说准了,你到底要不要?”
季文竹说:“我不说。我告诉你,我以后再也不跟你开口要东西了,跟个要饭的似的,没有意思!”
刘川看表,说:“今天晚了,咱们明天就买!”
吃完火锅,刘川开车,送季文竹回家。
他在季文竹家闲坐了一会儿,看了会儿电视,然后,就着电视屏幕闪烁不定的光芒,在铺了泡沫地毡的地板上,和季文竹亲吻,**。
刘川离开季文竹家时天色已晚,他开车回到家时并没看表,据他自己后来回忆,应该是夜里十二点左右。他把汽车停在地下车库,然后乘电梯上楼。刘川家住的这幢公寓,当年是京北顶尖的高档楼盘,每层两梯两户,每户都是三百多平。刘川老爸买房时图吉利专门要了八楼,并且买下了八楼整个一层,封了一个户门,然后两户打通。
刘川上楼,楼上的电灯随着电梯开门的声音自动亮了。刘川一边走一边掏钥匙,走到门口钥匙也掏出来了。虽然灯光很亮,但刘川还是仅凭感觉就把钥匙往锁眼里捅,捅了半天捅不进去,才低头细看,看准了又捅,结果还是捅不进去。他再次弯腰低头,看了半天看出锁眼好像有些异样,就像小孩子拉了屎没擦净屁股似的,嘎嘎巴巴地糊着,还有几道胶样的水迹垂挂在下边。
他又捅,还是捅不进去。他用力地按了门铃。
门铃响了很久,小保姆才睡眼惺忪地把门打开。奶奶不知为什么这么晚了还没睡下,竟也扶着墙颤颤巍巍地走到门口来了。
奶奶问:“你又这么晚回来,没带钥匙呀?”
刘川没有回答奶奶问话,他走进屋子,没等奶奶反应过来,又大步走了出来。他的手上,拿着一只手电,和一只改锥,他蹲在户门的钥匙跟前,用手电照,用改锥捅,照了半天捅了半天才不得不信,他家的锁眼不知何故,被人堵了!
后来,他确切地知道,锁眼是被人灌了稠胶!
奶奶又住院了。
汽车被划,门锁被封,让奶奶又一次受了刺激,她又站不起来了。
刘川是和公司总裁办的人一起把奶奶送到医院的,联系住院手续和联系给奶奶看病的医生之类的事,原来都是他们办的。奶奶上次住院时,住院费也是他们交的,交的当然是公司的支票。可现在,公司的账被封了,取不出一分钱来,所以这次奶奶住院,交费的事要刘川自己来办。刘川就把原来准备带给单鹃后来准备给季文竹买电脑的那两万块钱,悉数交了。
刘川把车子被划,家门被堵的事跟公司的人也说了。公司总裁办的主任马上打电话叫人去刘川家把锁换了,并找物业公司反映了情况。那天刘川从医院回到家时物业公司也来人了,但并没承认他们防范不严,反而一个劲问刘川最近得罪谁了。刘川说我谁也没得罪呀,是不是谁家的小孩恶作剧呀。物业公司的人摇头说不像,恶作剧最多塞个火柴棍什么的,像这样往里灌胶的,也太处心积虑了,也太不留余地了,从现象上看,应该是大人干的。刘川低头思索,心里点头。昨天一天之内,无独有偶,先是汽车被划,后是家门被堵,显然,绝不是小孩干的。
傍晚,法院的人来了。
法院的人来到刘川家十分钟后,王律师才匆匆赶来,他也是刚刚接了法院的电话赶过来的。刘川开始还以为法院来是为了昨天车子和门锁的事呢,还惊喜万分呢,其实不是,法院来人是来登记这所房子的。等王律师来了刘川才搞明白,除了万和公司的账户外,法院已决定冻结挂在公司名下的全部资产,包括刘家的几辆车子和几处房产,以备今后择期拍卖。
听王律师一通解释刘川听明白了,当初刘川老爸为了摊大公司成本,合理避税,所以买车买房都记在公司账下。当时他怎会想到他的“百年”之后,公司会出这样的意外,怎会想到意外之后,他的母亲和他的孩子,将因此无家可归。
刘川那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在法院宣布将房屋登记冻结的决定后,他低着头往父亲的卧室走去。父亲走后,奶奶把父亲的卧房一直保留,所有陈设,所有色调,都原样没动。刘川趴在父亲的床上,床上的枕头和床罩,散发着淡淡的洗衣粉味,很香很香。刘川想哭,但知道不是时候。他耳朵里忽断忽续地听着王律师在客厅里用手机给他在法院的什么熟人打电话,在说这事。打完电话王律师又跟法院来的人据理力争,说他已代表刘川对刘川的奶奶提起了诉讼,认为法院在冻结万和资产之前,应首先处分刘川奶奶侵犯刘川权利的违约行为,以保护刘川的合法权益。但法院的人不为所动,不耐烦地反驳律师:桥归桥路归路,股东之间谁要告谁可以去告,但不能影响法院依法执行以前做出的裁决……王律师还在客厅那边不停地交涉争取,刘川趴在父亲的床上已经充耳不闻,他已经感觉到了万和公司很快就将不复再有,他们住的房子,坐的汽车,睡的床,他们生活中的一切,都将在一夜之间,荡然无存。他和他的奶奶,也许明天傍晚,也许后天清晨,就将瑟缩街头,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其他一无所有。
在法院宣布资产封存,准备拍卖之后,万和公司全部停止了运作。家具厂、布艺公司、万和娱乐城在同一天关张停业,公司总部的办公室,文件柜,以及电脑、汽车及一切固定资产,都被贴了封条。刘川再也不用到公司去了。好在他住的这幢公寓,经法院允许,仍可暂住,不必立即搬出。他开的那辆沃尔沃,也允许他继续开着,但房产证和车照等一系列权属文件的正本,均被法院收走。
奶奶房里,还有几张存折,加起来一共六万多元,但这些钱光给奶奶治病都不知能维持多久,医院还要求给奶奶买一辆轮椅,稍好一点的轮椅也得一万多呢。
公司关了,员工或被遣散,或拿下岗工资回家待命,等待万和城新的主人。原来在医院里陪奶奶的那个阿姨也走了,只能由刘川和小保姆轮流陪护。刘川陪白天,小保姆陪晚上。刘川那几天因而不能再见季文竹了,两人只能通过电话聊天。又过了几天连电话聊天都有些不便了,因为季文竹被一个刚刚开机的剧组看中,顶替了和导演闹翻的女主角。这对季文竹来说是个天上掉馅饼的机会,必须珍视,所以那些天她一直关了手机抢戏,要把被前任女主角耽误的时间都抢回来。表面上,刘川每天依然开着名车,住着豪宅,依然从头到脚穿着名牌,但他知道自己今后很难实现为季文竹投资拍戏的心愿了,既然季文竹自己碰上了一个导演那么器重于她,刘川当然为她由衷高兴。所以,尽管打不通季文竹的手机,刘川心里也是踏实的。那些天他心里只是在想,季文竹快到二十二岁的生日了,他应该送她什么?
刘川这天晚上回到家里,一进家门就直奔书房,书房一侧的书架上面,端放着一只青花笔洗。这只笔洗是乾隆年间的官窑制品,是刘川老爸的一个朋友前些年在嘉德春拍上花六万块钱拍过来的,后来不知为什么又用四万块的价格让给了刘川老爸。刘川老爸并没收藏的爱好,权当是帮朋友救急。
刘川把那只笔洗从书架上取下,拿到灯前仔细端详,那东西像只扁扁的大碗,上面云纹奔腾,暗青生辉。刘川不识古董,看不出这么个旧盆怎么就值这么多银子。
也许值钱的古货总有些年轮经久的神力,刘川刚刚在那熠熠生光的瓷面上看清自己变形的影子,耳朵里就隐隐听到砰的一声,好像是灯泡被这宝物照憋了似的,眼前顿时蓦然一黑,整间书房刹那间什么也看不见了。刘川只能凭着感觉,知道自己还以原来的姿势,坐在写字台的原位,双手还捧着那只价值不菲的清代笔洗。
他隐隐觉得奇怪,因为从他家搬进这幢同样价值不菲的公寓后,还从未发生过一次断电事故。他轻轻放下笔洗,摸着黑一步步走出书房,摸到自己的房间去取手电。这时他仿佛听到门外不知什么地方,有人在快速走动,一墙之隔的安全楼梯上,仓皇地响着脚步的回声……他止步静息,侧耳倾听,一切声音又都消失,那些或有或无的脚步,立刻被死一般的沉静吞并。
刘川拧亮手电,查看了家里的配电箱。配电箱好好的,每一个保险开关都没有掉闸。刘川打开户门,户外的公共照明也全都黑了,整个八层黑得仿佛与世隔绝。刘川用手电左照右照,没有发现一个人影。他疑惑地行至离户门不远的楼层配电箱前,在手电筒强烈的光柱下他吃惊地看到,配电箱里几根粗大的电线全被齐齐铰断,线头胡乱支棱,断面铜质裸露,电表也被硬物杵了一个窟窿……整个配电箱被手电照得阴影凹凸,显得凌乱而又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