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雨绵绵下到了傍晚。
雨天虽不利于出行,但雨后的空气清新中带着水雾,让人心旷神怡。雨停之后,我与阿邵轻扫着院子中的积水,一滴雨水从屋檐上滴到了我脸上,冰凉的感觉让我顿时打了个激灵,靠近门时,我又想起一路都跟在我们身后的姑娘,下意识便拉开了门。
开门之时,靠在门上的那人软软地倒向了我,压得我的脚背生疼。
低头一看,果真是那姑娘。
她身上的衣裳已经被雨水浸湿,脸色潮红,双目紧闭,已经陷入了昏迷。
春婆婆是个好心肠的人,她走上前来,见有人昏迷在门口,不明就里,当下便决定要救那姑娘。她年老体迈,自然是扶不动那么重一个人,我虽不喜欢那姑娘,碍于春婆婆却也不至于扔下她不管,遂弯腰便将她搀扶到了屋内。
阿邵见是她,皱了皱眉,一声不吭,手却不碰她一下。进屋之时,我瞥了他一眼,心想这姑娘若是醒了,会不会就此缠上我们?
我烧好热水帮那姑娘擦拭了身子,还为她换了干净舒适的衣裳,又喂了她一碗春婆婆亲手熬的姜汤,可她脸上的潮红一直都没能退去,人也一直不曾清醒。
她醒来时,已是两日后的夜里。
大年三十,除夕夜——
除夕佳节,邕州城喜庆无比,家家户户都贴上了大红色的春联,城中挂满了灯笼,入了夜,大街小巷都映照在一片朦胧美丽的红晕中。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后,城楼之上便燃起了精致美丽的焰火,焰火在天空炸开时,开出一朵又一朵绚烂的花,极美。
年夜饭时端上桌的饺子是我与春婆婆一起包的,除了饺子,她还准备了年糕,许是往年一个人习惯了,今年多了我与阿邵的陪伴她十分开心,席间兴起,喝了一小盅自酿的米酒,饭后迷糊间早早就入了睡。
阿邵入睡之后,我独自一人坐在灯下缝制衣裳,这衣裳是做给阿邵的,本打算在年前做好,可惜这两日为了照顾床上那昏睡不醒的姑娘,耽搁了不少时间。
邕州并无守岁的习俗,虽是除夕,夜深之后家家户户都已吹灯而眠。汴京与邕州大不同,汴京人有守岁的习俗,除夕时一家子围在一起说说笑笑,熬到年初一。
每年的除夕我都会想起汴京。许是因为一直无法静下心,针无意间刺伤了手指,红色的血珠子迅速冒了头,十指连心,指尖传来的疼痛感让我瑟缩了一下。我无心再继续手中的活儿,将衣裳堆放回篮中,走到床畔去看了一眼,见床上那姑娘仍未醒来,便将有些刺眼的烛火稍稍移开了些。
春婆婆年迈,而阿邵又是男子,皆不方便照顾她,自那日将她扶进家中后,这个大麻烦便归了我,她不仅占了我的床,我还得日日小心地伺候着她,想想当真觉得有些憋屈。
来到院子中时,我才发现城中的焰火尚未停歇,我靠在柱子旁抬头望着被焰火映亮的夜空,心头平添了几分熟悉感。
从前,汴京城里的焰火也会这般,燃放一整夜。
还有皇城……皇城中的焰火比任何地方的都要精致漂亮,每年除夕,皇伯父都会让我挑出一个最好看的焰火,被我所挑出的那焰火制造者将为皇城制作来年一整年的焰火。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不知现在的汴京,与那时可有什么不同。
我看得太过专注,丝毫不曾注意到身后那轻微的脚步声,有人在我的身侧席地做下,问道:“你在看烟花?”
陌生的声音让我愣了一愣,偏头一看,竟是那姑娘。
她终于醒了。
恰逢焰火在夜空中绽出一朵梅花的模样,她慢吞吞地说道:“我时常听人说邕州是繁华富庶的好地方,如今一见也不过尔尔。这焰火不如我从前见的好看!”
“你见过更好看的?”早前我照顾她时,发现她的手白皙柔嫩,身上那衣裳虽不华贵,甚至磨破了一小块,却是上等丝绸所制。她约莫是哪家落魄的小姐,一个人四处漂泊吧!我心底仍旧介怀她要对阿邵“以身相许”一事,本不想搭理她,可她却挑起了我的话茬。
“是呀!我见过最美的焰火,在天空绽开之后,化成两条金色的龙,逐层腾空,蔚为壮观。”她双手托腮,双眼迷离,似乎在怀念当时的盛况。
我鼻尖一酸,泪水在瞬间占据了眼眶。她说的焰火,亦是我所见过最美的。那是我在皇城看过的最后一场焰火,十岁之前所有的娇宠在那一年成为过去,开始了落魄逃难的生活。
四周陡然安静了下来,城门燃放焰火的声响似远若近,声声撞击着我的心扉。过了半晌,她的声音又将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我饿了,可有吃的?”
我在昏暗的灯光下瞪了她一眼,念及她几日不曾进食,心下一软,便将她带去了厨房。
厨房中还有一些春婆婆事先准备的饺子和年糕,饺子是生的,需要现煮,但年糕却放在灶上热着,可现吃。
她是个挑食的人,看了年糕一样,无论如何也不肯吃。
我没好气道:“你若想吃别的,就自己动手吧!”
她撇嘴看了我一眼,熟练地生火烧水,准备给自己下饺子。她边生火边道:“我叫昭儿,谢谢你们的救命之恩。”
她倒是聪明,这回没说什么以身相许的话。我不友善地看了她一眼,道:“你谢也谢过了,待身体好了就走吧!我们小门小户,养不起闲人。”
“我可以付你们银子!”她抬头看我,双眼亮晶晶的,那张平凡的面容在灶火的映照下明媚了不少。
“你既带了银子,大可去住客栈,我们这儿庙小,容不下大佛。”我想我的拒绝之意够明显了吧。
她专心致志地往灶间添柴火,末了抬头,半是明了半是不屑地说道:“你……该不会是怕我赖上你夫婿吧?”又见我一副未出嫁女子的打扮,道,“看样子你们还没成亲!”
“若非你晕倒在门口,而我照顾了你两日,我与阿邵早就成亲了!”我忽有些郁结。
她却笑了,半是感慨半是惆怅,道:“虽然你长得不美,看着却也顺眼。但挑夫婿,总得挑一个长得好看点的,他长得那般丑,你怎么也瞧得上?”
我闻言险些摔倒。我虽非绝色,却自认有几分姿色,至于阿邵,样貌俊美,好看自不在话下。
可她却说,阿邵长得丑。
我盯着她的脸,试图从她脸上瞧出点什么,她神情自若不似在说谎。闻着饺子煮熟时散发出的香味,我试探性地问道:“你觉得自己长得美吗?”
“当然。”她笑得十分愉悦,“你也不必难过。人人争相传说的汴京花魁碧铮你听过吧,你比她要好看上一些。明明是个无盐女,为何大家都觉得她宛如月宫仙子?”
碧铮曾名动天下,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绝色女子,我比之她,在容貌上无疑是云泥之别。这样的女子,在她的眼中却貌丑无比。
我算是懂了,她对美丽事物的认知……与常人大不同。
“你是汴京人?”我为自己倒了杯水。那场焰火只有汴京人才看得到,而她话里话外也时常提到汴京。
“我娘是汴京人。”她将饺子舀进碗中,回头,颇为同情地与我说道,“你真准备嫁个丑夫婿吗?就是你口中的阿邵。”
我本在喝水,闻言被呛到,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若是阿邵知道他被人这般嫌弃,该是何等表情?
待缓过来后,我认真严肃地与她说道:“我们家中不方便留陌生人,明儿你还是走吧。”
“请让我住下吧,只要找到弟弟,我便能回家了。”她语带恳求,“如果你不想要银子,我可以洗衣做饭带孩子。我不会与你抢那丑夫婿的。”
想了想,她又加了一句:“若别的女子能轻易地将他抢走,那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这是我娘临死前说的。如果她能早点悟到这点,肯定会很长命。”
“你弟弟?”我嘴上虽没说什么,心头却不得不承认她娘亲那话极为在理。
“嗯。我把他弄丢了……”她嘴里衔着个饺子,说话含糊不清,神色却比方才黯然了许多。
我无意间发现她哭了。她端着碗走到我旁边蹲下,边吃边哭,道:“如果我没将弟弟弄丢,如果我娘还活着,我现在应该在家里陪着娘亲守岁,即使爹爹陪在那个女人身边,我也能笑得很开心。兴许都是我的错,是我将弟弟弄丢了,导致娘一病不起,才会熬不过那个春天就撒手归西。”
“你弟弟长什么样?”
“我不知道,我只记得他小时候的模样,圆圆的脸蛋儿,肥嘟嘟的小身子……他现在应该十四五岁了吧!”她抹了抹泪,像是找到了宣泄口,“那时我才八岁,总觉得他抢走了爹娘的关爱,所以并不喜欢他。我讨厌他总是黏着我,所以看花灯的时候跑得很快,甩开了他。我以为有丫鬟跟着,他不会出什么事。可后来却发现他丢了,整整十年,都没能找到他。你放心,我不会在你这儿赖上太久,只要躲开那些追我的人,我就会走的。”
让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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