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bsp;   陈志明冷笑：“我不像你，我又没强迫她……”

    话音未落，墨子期已经松开林未未的手，一拳头挥了过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就连林未未也是蒙的，直到陈志明肥硕的身体在拳头的作用下倒在饭桌上发出重响，她才反应过来，惊愕地睁大眼。

    饭桌上的酒杯、酒瓶倒了一片，饭桌边本来看热闹的几个人也都站起来，吵吵嚷嚷对着墨子期骂起来。

    墨子期没理，拉起林未未的手继续往外走，而身后群情激奋的人已经快围过来。

    眼看事情要闹大，沈佳希忽然喊了一声“徐总”。

    一群人里有人一愣：“沈佳希？”

    沈佳希逮住个认识的人赶紧打圆场：“今天这事是个误会，墨总喝多了所以失态，徐总，陈总，你们包涵一下……”

    墨子期还在气头上，拽着林未未就走了。

    这中间林未未一直扭动手腕试图挣脱，但是没用，也不知道墨子期一个成天坐在电脑跟前写代码的呆子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那力道箍得她疼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墨子期好像是把沈佳希和梁晓冉全都给忘了，走到停车场，在自己的车前停住，直接狠狠一甩手，林未未身子一下子撞到车上，痛得闷哼一声。

    “你发什么神经！”她恼火到极点地冲他喊。

    方才她那么狼狈都是拜他所赐，不仅如此，这么丢脸的情形，还叫沈佳希看到了。

    被沈佳希看热闹是她最痛恨的事，她吼完，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

    墨子期呼吸不稳，冷冷地打量着她。

    她发丝微微凌乱，就和以前见投资商一样，化了妆，还穿了比较成熟的套裙。这个妆容、这件衣服、这一刻都让他觉得无比碍眼，林未未本来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她为了拉投资装模作样扮成熟，忍受别人的骚扰，他没法忍。

    “我这个领导说的话在你这里就是耳旁风是吧？”他问。

    她揉着手腕，咬咬唇：“你们凭什么得罪了我的投资商之后就随便说算了？我是公司的CFO，我有权提出异议！”

    “不再是了。”

    林未未闻言，愣住了。

    墨子期冷眼睨着她：“会下发正式的调职令，你去研发部门做网页。”

    她愣了几秒，声音轻得像是在飘：“你说……什么？”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你不再是KIT的CFO了。”

    男人的嗓音在空旷的停车场里随夜风传过来，更显得凉薄，林未未浑身僵硬，在原地不能动弹，她嘴巴张了张，艰涩地问：“……凭什么？”

    “KIT不需要你这种CFO，用勾引男人的手段来达到拉投资的目的。”

    这句话里显而易见的轻蔑和鄙夷宛如利刃，是伤人的绝佳利器，林未未攥着拳，红了眼：“勾引男人？”

    “难道不是？”他的语气带着尖锐的讥诮，“都到对方怀里去了，如果不是我来了，你和陈总接下来要做什么？”

    林未未的嘴巴张张合合几回，怒极反笑：“行……就算我勾引。”她点着头，“你瞧不上我的手段，瞧不上我这个人，但要是没我林未未用这种你看不起的手段，KIT的首轮融资连百万都达不到，你要我给你数数这两年的项目都是怎么来的钱吗……”

    墨子期迫近她，直接打断她的话：“林未未，你别太瞧得起你自己。”

    男人高大的身形遮掩了光源，她抬头看不清他的表情，他逆着光的轮廓却更加凌厉。

    她听见他说：“KIT今时不同于往日，少一笔投资或者离了你也不是没法过，别在这里和我摆功劳。钱我没有少发你一分，哪怕去研发岗你还是KIT的创始人和股东，分红不会少你的。公司是我说了算，转岗和停职，你自己选。”

    怒意到达临界点，脑海是空白的，林未未发不出声音，只是看着眼前男人的俊颜，觉得陌生到可怕。

    诡异的沉默蔓延开来，良久后才被脚步声打断，沈佳希和梁晓冉追过来了。

    林未未面色苍白地低下头别过脸，她并不想见到沈佳希。

    梁晓冉很快凑过来：“未未，你没事吧，那个陈总又欺负你了吗……”

    林未未本来眼泪都忍回去了，听见梁晓冉这话又禁不住鼻尖发涩，视线也模糊起来。

    沈佳希皱着眉头，走近之后叫了一声“子期”。

    墨子期瞥了她一眼。

    沈佳希说：“陈总那边我已经让徐总劝了……今天这事……”她停了下，本想说林未未自己约的人应该是她自己的责任，但是看一眼墨子期冷冽的表情，话还是没出口，她叹了口气，“大家都冷静一下，有什么事情明天上班再说吧。梁晓冉，不然你送林未未回去？”

    墨子期开口：“我送。”

    梁晓冉和沈佳希俱是一愣。

    林未未自然也听见了，但是不想回应，转身就要走，被墨子期一把又拉住手腕。

    他单手取钥匙解开中控锁，不顾林未未的挣扎，打开车门硬是将人像塞什么东西一样地塞到副驾驶位置上去了。

    林未未拍着车窗玻璃：“放我出去，你这浑蛋！”

    沈佳希眉心深锁：“子期，她这会儿在气头上，你让她和梁晓冉回去吧。”

    墨子期不应，对梁晓冉说：“你送佳希回去。”

    梁晓冉反对的话到了嘴边，但是碍于男人强大的极具压迫感的气场，没能说出口，讪讪地点了头。

    沈佳希的脸色也有点挂不住了。

    打从得知林未未单独来见这个陈总，墨子期就明显有些失控了，撇下未完成的工作，撇下她，在笙玉宫的前台询问包厢时强势又急迫，最后甚至出手打人！

    这根本不像是她所认识的墨子期，他冲动到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地位，太反常了，谁能想到KIT的CEO居然能对投资商大打出手？

    这一路她跟着他来，没什么交流，她说句话他也没当回事，这样霸道而独断地做了决定——他要送林未未。

    他上车之前看了她最后一眼：“梁晓冉会送你，其他的事明天再说，你先回去休息。”

    她面色僵硬地点了点头。

    车子一直开到林未未家楼下，路上没人说话。

    林未未的脑子从一片空白转起来，在路上缓缓转过弯来，墨子期说她不再是KIT的CFO了。

    他说，转岗和停职，她自己选。

    他这个人，真的是没有良心。

    她明明是想要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自己比沈佳希强，结果到头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白白叫陈志明揩油不说，还弄巧成拙丢了自己想要捍卫的位置。

    她的脑子乱哄哄的，好像有很多声音交织在一起，但又一片空茫。

    没了KIT她什么都不是，她会一无所有。这几年她对KIT的付出太多了，这些付出最后换来了这个岗位，这个岗位也是她现在唯一能拿来安慰自己的了。如果她不再是KIT的CFO，她不知道自己是谁。

    她靠着车窗，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然而眼眶是干涩的，连哭都哭不出来。

    车子缓缓停在停车场，她并没有立刻下车，身旁的男人也没有催，他靠着椅背，直视着前方，眼神深邃。

    许久，林未未率先打破沉默。

    “我是KIT的CFO。”这句话近乎执拗，她说出来的时候，觉得心口在颤，“我没做错什么事，你不能这样对我。”

    墨子期摸到烟拿了一支，但没有点，在手指间捻了两下。

    “破坏公司形象算不算？”

    林未未扭头看着他。

    “公司已经准备申请上市，负责保荐的证券公司在调查和公司有关的一切来考核资质，高管层这些人的底子都要翻出来，你是创始人，又是CFO，作为一个单身女性不懂得自爱，和陈总这样一个有妇之夫在饭店包厢里拉拉扯扯，要是落人口舌传出谣言，对公司和KIT品牌的影响都无法估量。”

    这一席话倒是说得有理有据，林未未面色晦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晚难听的话听得太多了，对于他说她不自爱竟觉得有些麻木。

    她安静了片刻：“那我认错。”

    她说得很快，墨子期怔住，侧过脸看她。

    “我认错，这种事以后我不会再做，我都听墨总的，只执行墨总的命令，不做多余的事情，也不会再擅作主张。”她吸了口气，迎着他的目光，发觉自己的声线在发抖，“我认错，还不行吗？”

    他看清她眼底的泪光，心脏像是骤然被攫紧，呼吸一窒。

    他记忆里没有这样低声下气认错的林未未，她一向倔强又要强，他不知道她怎么变成这样子了。

    这种压抑到极点的感觉让他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并不愉快的对话：“机会我给过你，我告诉过你不需要做这种事，但你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约陈总见面，林未未，KIT现在不是小团队，公司有自己的规矩。”

    林未未的眼眸垂下去，眼底氤氲的水汽让视线微微朦胧，她的手无措地攥了攥，好像什么话都说了，但都没有用。

    她不知道还要怎么做才能留在这个职位上，她觉得她没有错，但是墨子期的话让她无法反驳。

    她低着头，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小小的下巴，她的唇紧抿，像是在压抑什么情绪，他的视线又落在她的短发上。

    从包厢里被他粗暴地拉出来，她凌乱的发丝一直没有顾得上整理，也许是忘了，他鬼使神差地抬起手，缓缓抚上她的头发。

    林未未一惊，猛然抬头，身子往后缩。

    他眉心深锁，手悬空停了几秒，还是强硬地倾身探过去理了理她的头发，又轻抚了两下。

    她别过了脸。

    他动作顿住，收回手。其实他本来火气很大，还有很多话想说，想要痛斥她，但现在竟都开不了口，看到她这个样子，他心口堵得厉害，话音也带上几分不自觉的轻哄意味：“业务岗对你的天赋是一种浪费，研发岗更合适你。”

    林未未没说话，转身推车门。他沉默着打开中控锁，目送她下车。

    直至那个瘦小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挫败感还是宛如巨石压在他的心口，他点了烟，不断地回想着这个晚上，林未未苍白的脸，对他说话的时候哀求一般的语气，想她眼底若隐若现的泪光。

    有那么一瞬他在想自己是不是错了，不该这么强硬地要求她转岗，但很快又被自己否定。林未未胆子大到为了拉个投资瞒着他请那种男人吃饭，他作为领导必须得果断一点给她教训，要是心软叫她继续留在财务部门，以后说不定她还会擅作主张，再被别人骚扰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想，林未未那双手，本来注定就是该写代码的。从前他总觉得时时刻刻伺机想要打败他的林未未很可笑，但现在看来，那样的林未未比现在的她好太多了。

    一支烟燃尽，他在烟灰缸里掐灭它，遥遥地抬头望了一眼，这里可以看到老工作室的窗口，距离很远，灯光凝成小小的光点。他出神地望了片刻，才驱车离开。

    林未未彻夜难眠。

    暗夜里她睁大眼睛看着窗外，脑子里有很多声音，乱哄哄的，有那么一会儿，她想着干脆果断一点，有出息一点，离开KIT好了，也就不用再面对墨子期说一些违心的话或者是和他针锋相对，不用忍着难堪面对沈佳希，更不用担心成天看他们出双入对。

    这个想法没两秒就被自己否决，一来这样就是遂了沈佳希的愿，她不甘心；二来，她舍不得。

    KIT是她人生中这几年的全部意义，她不能因为一时之气或者感情因素而放弃，而且她甚至没有方向，离开KIT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这几年的努力就都功亏一篑了。

    但她也想不到什么好的出路，她有将近三年的时间是没有动过代码的，这个行业内信息更新换代的速度太快，她已经完全脱节，就连从前熟悉的那些也都生疏了，她在财务部是高管，去研发岗她能做什么？

    退一步来讲，就算墨子期愿意给她面子叫她做管理带项目，别说那些经过重重筛选才进入KIT研发部门的精英未必服她，就连她自己都觉得心虚。

    这一夜她的思绪浮浮沉沉，天将亮未亮的时候想到了沈佳希。

    她没想到几年之后她和沈佳希的再次见面她竟这样狼狈，如果她真的离开KIT，那还真是应了沈佳希几年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时候，沈佳希漂亮的脸孔透着高傲和嘲讽，告诉她：“林未未，收起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子期是我男朋友，就算你赖在KIT不走，他还是我的，你要是不懂得让那些心思烂在你心里头，KIT就有你没我。”

    沈佳希问她：“你觉得子期会选谁？”

    其实那时候她对墨子期没有什么过多的念想，只是想做好KIT。沈佳希之所以刁难她，是因为KIT上线之后流量爆了，墨子期激动之下抱了她一下。墨子期不光抱了她还抱了团队的其他成员，大家都太激动了，那个拥抱她在兴奋之中甚至没来得及细细感受。但是当时团队内只有她一个女生，又有人拍照留念，照片在后来被沈佳希看到了。

    沈佳希那样提防她，简直像是在训斥一个第三者，但她当时分明已经死心，没有什么和墨子期进一步的心思。她心里是有火气的，那个问题本身也太过尖锐，她并未经由大脑思索便直接回：“那你可以去问问墨子期，只要他说要我离开KIT，我立刻走。”

    她没想到，沈佳希真的去问了。

    问的结果是什么她不知道，只知道沈佳希和墨子期大吵一架，出门之后就遭遇了车祸。

    她其实也内疚过，那段日子有几次都在沈佳希的病房门口徘徊，她甚至还咨询过各种整形美容的医院关于去疤的事情。但是后来，在KIT需要沈佳希履约注资的关键时刻，沈佳希拒绝注资，并去了国外。

    沈佳希不接电话，她给沈佳希发的道歉信息如石沉大海，沈佳希切断了和KIT的所有联系，这举动将她心里的内疚彻底粉碎掉了。

    彼时KIT在一个非常关键的阶段，正在从小团队向工作室过渡，用户注册系统全面上线后出现了一些bug，而用户数量不断增多，服务器也不稳定，简直一团糟，急需一大笔钱来扩充人力和购买设备。

    那时大家都年轻，并没有太多拉投资的意识，包括林未未也还在研发团队里，零星的几个广告商根本凑不出这笔钱，沈佳希答应给的那笔钱是大家翘首以盼的救命钱，但是沈佳希就这么走了。

    因为沈佳希没有如约注资，KIT团队当时的十五个人里面有两个因为丧失信心走了，在举步维艰坚持了半个月后，又有三个人因为工作量太大不堪压力而离开。

    那是KIT最黑暗的时刻，所有成员都顶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压力，他们都是还没毕业的学生，人脉等各方面的资源都太有限，墨子期作为团队领导人，肩头的担子是最重的。

    团队里每个人都分身乏术，有时候连轴转。林未未那段时间每天要在电脑前坐将近二十个小时，余下几个小时用来睡觉和思考要怎么找到钱。

    毕竟沈佳希的事情，她多少也有一点责任，说那句话的时候人在气头上，她不确定是不是那句话导致了最后的结果。

    坚持了不到一个月，又有一个团队成员离开。那天晚上她值班盯着后台数据，大家都在工作室凑合着睡觉，她回头却发现旁边的墨子期不见了。

    她扭着僵硬的脖子，听见自己的骨节发出的声响，在夜里格外明显。她起身往外走，去找墨子期，然后她看到墨子期坐在外面的台阶上抽烟。

    凌晨两点多，男人孑然的侧影看起来萧索而孤独，他叼着烟，青白的烟雾丝丝缕缕地升腾，他的视线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是……她觉得心疼。

    她怎么会不知道墨子期有多累，多少人看着他，就看他能撑到什么时候。

    沈佳希出国了，她没见他消沉难过，因为他根本没有那个时间。他睡觉的时间比她还少，尽管如此，很多问题并不是他足够努力就能解决。

    她没有走过去，她想，他解决不了的，无论用什么方法，她都一定要为他解决。

    隔天她请假回家了一趟，林妈妈几年前病逝时留给她一笔钱，有二十万，在当时对她来说算是一笔巨款。林妈妈曾说这钱要等她以后结婚的时候用，都是林妈妈一点一点攒的，所以她一直没舍得动，这事她父亲林泽远并不知晓。她偷偷拿了卡要离开，却在门口遇到了喝酒回来的林泽远。

    林泽远酗酒是老毛病，以前喝醉了偶尔会动手打她，那天见她就又把她拖回家里，数落她这个女儿不尽责，骂完了叫她做饭打扫卫生。

    她不想生事，很听话地去厨房做饭，端着饭出来的时候，看到醉醺醺的林泽远从她包里抖出大堆东西，然后从里面捡起了那张卡。

    一并抖出的，还有一个小本子，上面是林妈妈的存款记录，每一笔钱，都是林妈妈一笔一画写上去的。

    林泽远怒不可遏地撕了那个本子，林未未连手里的饭都扔了，冲过去夺那张卡。

    那一天林未未护住了那张卡，但是被林泽远打得浑身是伤，一把小马扎被林泽远直接重重砸在她身上好几回，最后她九死一生地逃出家里，腿还是一瘸一拐的。

    卡是拿出来了，但是没有闲钱去医院，最后她在诊所开了一点药，那一段日子晚上睡觉都躺不舒服，浑身都疼得厉害。

    但她还是很高兴，因为有钱了。这钱她给了墨子期，算作她的注资。也是靠着这笔钱，KIT度过了最艰难的一个坎儿，成功转型为工作室。

    然而她再也没有回过家，她知道回去了，林泽远肯定还要打她。

    林泽远气林妈妈偷偷存钱，更气她将钱这样拿出去给了别人，在她跑出去的时候骂她吃里爬外，叫她有本事再也别回家。

    她缩在床上安静地看着窗外的天空亮起鱼肚白，她还真是没什么本事。她现在好想回家，也好想妈妈，就连以前她厌烦的醉鬼爸爸，也让她觉得有些想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