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nbsp;   护士换掉隔壁床的被单，林未未拿出手机看，这阵子手机持续静音，上面已经冒出一大堆未接来电。

    公司里的同事居多，梁晓冉的、路通的……有个董事打了几遍，估计都是听说了下午的事，她从头到尾翻了两遍，没有墨子期的。

    她手指在屏幕上顿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在找他的来电。

    屏幕慢慢暗下去，她脑子转得十分缓慢，这个下午过得像是在做噩梦，她根本无力思考，可她现在无意识间居然还在想他有没有给她打电话。

    她的视线回到面前的病床上，看着林泽远，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特别脆弱，脆弱到又想流眼泪，她觉得自己很可怜，她为了追随墨子期都做了些什么……

    她拿了林妈妈攒了那么久的钱，和林泽远决裂，放弃了自己的专业，在酒桌上被人揩油，被人误会是蓄意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还被人打……

    展皓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拉了一下她的手。

    她扭头看他，他靠近一点，压低了声音说：“没事的。”

    他的手动了下，就将她的手完完全全裹在掌心了，视线抬起指了指输液的瓶子：“药不是都换了？放心，很快会好。”

    林未未呆了几秒，轻轻地“嗯”了一声。

    展皓微微蹙眉看着她脸颊上的伤：“脸怎么了？”

    她勉强笑了下：“没事。”

    见她不想说，展皓没再问，也没有放手。她也没挣扎，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守在病床边。

    傍晚拔了针，林泽远醒过来，趁着这个机会，林未未赶紧在楼下买了一份粥来。

    她现在必须抓紧所有能让林泽远进食的机会想方设法让他吃饭，不吃饭身体只会越来越糟糕。

    但是林泽远没有食欲，对着白花花的粥皱眉头，脸色黑沉沉的。林未未劝得口干舌燥，林泽远嘴巴都不肯张开，后来展皓在一边劝了几句，林泽远倒是开始吃了，但是吃得很痛苦，最后勉勉强强喝下去小半碗。

    饭后展皓离开，林未未回到病房，许是药物开始发挥作用，林泽远这阵子靠着床头看起来精神很多，还叫林未未给他打开病房里的电视。

    林未未打开电视拿来遥控器，这会儿几个台都是新闻联播，林泽远并不看，只是眯着眼睛听，林未未坐在床边给他按腿。

    林泽远往旁边的病床瞟了一眼：“老李呢？”

    林未未愣了下，迟疑了几秒说：“你这几天迷糊，李大爷化疗的这个周期结束，医生让回家休息段时间，再来做下一个周期。”

    林泽远闭眼：“总算走了，成天在我跟前不是吹嘘他那女婿就是吹外孙，都还没生出来呢……”

    林泽远的语气带点不屑，林未未勉强笑了下：“你真有那么烦李大爷，还老和他聊啊？”

    “那是聊吗，都是他说我听。”林泽远撇撇嘴，“你再看看那个女婿，有什么好骄傲的，我感觉还没展皓好。”

    这句话林未未没接，一边给他按腿，一边看向电视。

    林泽远不乐意了：“别装，今天我中间醒来的时候看到你和展皓手拉着手。”

    林未未面色很不自然地卡住：“你做梦呢吧，下午你就没醒过。”

    “不，醒来一回，就是犯迷糊不想说话。”林泽远很坚持，“我看见你俩还在那儿偷偷咬耳朵呢，说什么怕我听见？多大年龄了搞得跟早恋似的，难道怕被我发现？”

    “……”林未未无语，隔了会儿说，“好，说到展皓那我也来和你算算，刚刚我死乞白赖地哄你吃饭，你不听，我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你也不吃，展皓才说几句话，你自己就张嘴了。爸，我是你女儿还是他是你女儿？你这样我很没面子的。”

    林泽远答得自然：“废话，展皓是客人，你能跟他一样？人家专程来看我，我总不能给人家甩脸。”

    “哦，那和我甩脸就可以？”

    林泽远说：“你是我女儿啊。”

    “……”就是坑自己人呗？

    林未未不想说话了。

    林泽远却还很精神：“你俩是不是偷偷谈上了，瞒着我有意思？”

    林未未不语，动作稍微重了一点，林泽远微微抽口气：“你别按了，我在和你说正事。”

    林未未哭笑不得，这算什么正事！

    “你不告诉我是怕我不同意？”

    林未未眼角抽抽，继续按，力度恢复轻柔，听见林泽远又道：“我同意了。”

    林未未：“……”

    林泽远说完这句话，倒是仿佛松了口气，又问：“那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林未未头也不抬。

    “我看最好是快点，展皓这样的也算青年才俊吧，既然逮住了就得抓牢，不然万一被人截和什么的……”

    林未未“呵呵”了一句。

    林泽远瞪她一眼：“严肃点！”

    “好，好，我严肃点。”林未未手中的动作停下，抬头看林泽远，瞥见老人鬓边斑白，唇动了几番，最后软了调子，“你真觉得展皓不错？”

    林泽远说：“配你绰绰有余。”

    林未未冷不防就心口中了一刀，夸展皓还要踩她一脚，她低头想了想：“那我听你的。”

    她做了个决定，虽然不是很确定，但她觉得展皓应该会帮她这个忙。

    林泽远的表情释然很多：“既然听我的，就快点结婚吧。”

    林未未硬着头皮：“结婚的事情还要再商量的，毕竟是大事，不能这么草率。”

    林泽远点头，动了下腿：“再给我按按，都麻了。”

    晚上林泽远睡了之后，林未未拿着手机看微信，梁晓冉发来了好几条。

    “下午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回个信息啊，我等着呢，你没事吧？”

    “未未你在哪里呀，怎么电话都不接了……”

    还发了一堆表情包。她侧躺着，给梁晓冉回复：“我没事，一直在医院，不太方便接电话，明天我给你打。”

    梁晓冉没立刻回复，大抵是这会儿有事，她找到展皓的头像点开，手指在屏幕上敲：“在吗，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那端秒回了：“好。”

    她看着那个“好”字怔了片刻，又发：“我还没说什么忙呢。”

    展皓：“反正什么忙我都会帮。”

    病房的灯已经关了，一片黑暗里，手机的光有些刺眼，她看着屏幕上那行字，将手机攥得更紧，心里很暖。

    展皓又发过来：“什么忙来着？”

    一句话她反复斟酌了几回，才发了过去：“我不想我爸带着遗憾走，我想完成他的心愿。”

    接下来的几天，墨子期过得焦头烂额。

    毕竟是在申请上市的当口出事，又被证券公司的人亲眼看到，本应顺利的流程被人为拖慢，墨子期只得竭力找关系，下班之后也要应对各种饭局，与此同时，公司里关于林未未形形色色的谣言也不胫而走。

    还有几个难缠的董事，跑公司里来找他，问他林未未的事情，甚至有难说话的，直接问他为什么不干脆开除林未未。

    他尽量将事情归咎到自己和陈志明的冲突上，结果那几位董事看他的目光都恨铁不成钢，并一致告诉他经营企业不同于做网页，光有技术是不行的，还得学习如何交际云云。

    他被上了几天的课，起初心里是有一股郁气的。

    林未未那天甩脸走人，留下个巨大的烂摊子，她就没想过他是要给她善后的。他本就不擅长做这些事，可现在他为了她和人赔礼道歉，而她就跟没事人似的，任他在这里水深火热。

    但几天过去，他最初的气愤渐渐变成别的东西，那是一种陌生的恐慌。

    林未未发了辞呈给路通，但又不肯接路通的电话，路通想要挽留她也没机会和她谈。

    他也试图打过几次，不出意料地，没有人接听。但他忙于处理其他事，起初并不以为意，他总觉得林未未那句大抵是气话，因为受了委屈，想要发泄一下，他其实根本就没有想过她会真的离开KIT。

    他总以为他好好哄哄她，路通劝劝她，她应该就会回来了。她不过是耍年轻姑娘的小性子，觉得那些事闹得很丢脸，所以拉不下脸回来，他和路通只要给她足够的台阶，她就能顺着下。他想，他愿意包容她这种小性子，只要她人还在KIT就成。

    但林未未现在就连董事的电话都不接了。

    以前开玩笑的时候，她曾说董事和投资商都是她的亲人，话是玩笑话，但是她对于董事和投资商是绝对不会怠慢的，可现在，她似乎都不在乎了。

    他不得不正视，林未未是真的想要离开KIT。

    路通收到的辞呈他看过，写得非常刻板，就连辞职原因也用家里有事这种借口。他不明白，她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放下KIT，过去的几年时光，她对KIT的那些付出好像也都一并摒弃了，丝毫没有留恋。

    墨子期晕头转向忙了一周多时间，最后的结果不尽如人意。陈志明的老婆来闹事被全公司的人看到，这事陆续被几个董事听说，加上林未未如今不接公司里任何人的电话，态度也被董事会的人诟病，很快他被迫不得不给董事会一个说法。他只能做出一些妥协，同意将林未未暂时停职。

    董事会那边安抚好了，但是证券公司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他一筹莫展，这事路通也帮不上什么忙，两个人在墨子期的办公室里一人手执一支烟发愁，搞得办公室都是乌烟瘴气的。路通抽完手里的烟骂了林未未一句：“什么毛病，不接电话，不回信息，微信不理人，和沈佳希学的吗？”

    墨子期叼着烟，手按着眉心，那种焦灼的感觉让他坐立难安，林未未这次是真铁了心，他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

    路通走后，他打内线把梁晓冉叫过来。梁晓冉面色惴惴，跟他打招呼：“墨总，你找我……”

    话没说完，先被呛得打了个喷嚏。

    总裁办公室烟气浓重，梁晓冉觉得她眼前简直烟雾弥漫。

    墨子期直接问她：“林未未这几天和你联系没有？”

    联系是有的，毕竟除却曾经的上下级关系，她们也是好朋友，梁晓冉上周末还去医院看过一回林泽远，但是当时林未未交代得很清楚，万一墨子期问起她来，尽量少说为妙。

    上周那事闹得那么大，现在公司里林未未的名声不好，大家都说不知道要怎么处分她。梁晓冉听说这些都替林未未觉得难受，林未未也太冤枉了，明明是被陈总骚扰，到最后居然被陈总的老婆当小三来骂。

    加上被证券公司的人看到，她都能想象到就算林未未留在KIT，以后也没好日子过，所以当林未未说辞职时，她都说不出什么挽留的话，要是换成她，她可能早就走了。

    她也摸不准墨子期现在问起林未未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是要找林未未算账，还是关心林未未。算账的可能性居多，毕竟这事的影响太糟糕了。

    她怯生生地回：“墨总，未未都已经引咎辞职了，难道还不够啊……”

    墨子期冷哼一声：“闯了祸就跑，哪里来的毛病？你觉得够？”

    梁晓冉被噎得说不出话。

    “这是公司，不是她家，公司有规矩，就算离职也有流程。她就这么走人，甩一封辞呈……”墨子期咬牙切齿，“她都这么目中无人了？”

    梁晓冉的声音似蚊子哼哼：“那不也是被逼的。”

    墨子期拧眉：“说什么？”

    “没什么。”梁晓冉摇头，“未未也不想这样，但是上周那事对她的伤害很大，而且她爸爸现在又重病，所以我觉得……现在催她回来，太紧了，至少再等等吧……”

    墨子期闻言默了默。

    那天林未未当众被人打被人骂，简直是无妄之灾，他回想起来，事发之后他并没有安慰她一句，只是不断追问她、训斥她。

    而这段时间他又太忙，忙到没有时间去关心她，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她父亲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问梁晓冉：“她现在怎么样？”

    梁晓冉微微皱眉：“不太好，她爸爸病得很重。”

    可能也正是因为父亲病得太重了，她之前去看林未未的时候，虽然聊起了公司发生的事情，也聊到了离职，但林未未说起这些的时候表情其实很淡然，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也并没有什么抱怨的意思。

    墨子期又问：“什么病？”

    “肝硬化加上肾衰竭，时间可能没多久了。”

    墨子期闻言心口一沉。

    之前他听到的并不多，一直不清楚是什么病，本来想给林未未打电话问的时候两个人又闹得太僵，她也不接电话，他没有想到会这么严重。

    梁晓冉微微低着头：“几年前未未和叔叔吵架好像挨了打，后来就再也没有回过家。现在叔叔时间也不多了，她只是想多陪陪叔叔……”

    隔了许久，墨子期再度开口：“医院和病房你知道吗？”

    梁晓冉摇了摇头。

    林未未已经说过不想见到墨子期，她当然不能说。

    墨子期盯着她：“真不知道，还是她不让你告诉我？”

    “……”梁晓冉十分心虚，硬着头皮说，“我真不知道，墨总。公司这些天忙，你知道的，证券公司那边要一些财务上的资料，还要整合以前所有的财务报告，工作量那么大，我每天都在加班啊，就是偶尔和未未发个微信问问情况，还没顾得上问这个。”

    这段时间全公司上下都忙，墨子期当然清楚，他自己每天都要忙到深夜才能回去休息，有时甚至就在办公室的休息室里凑合过夜。但梁晓冉的话他并不怎么信，梁晓冉说谎没林未未娴熟，目光左躲右闪的都不敢看他。

    他说：“你手机拿出来。”

    “啊？”

    “手机。”

    梁晓冉瞪大眼。

    “聋了吗？”

    她一边慢慢拿出手机，一边怯怯出声：“墨总，那个，员工是有隐私权的吧……”

    万一墨子期要看她微信里和林未未的聊天记录，多往前翻几页就能看到她背地里说了多少他的坏话，她以后还怎么在KIT活。

    墨子期说：“放心，我不看别的，你先解锁。”

    她很不放心地解锁。

    “拨林未未的电话。”

    她这下明白过来，握着手机不大情愿：“墨总，你可以自己打给她啊。”

    墨子期冷笑：“要是她肯接我的电话，我还用找你？”

    她十分犹豫，但是墨子期还在对面盯着她，这种感觉如芒在背，她额角都冒汗了，林未未是肯定不想跟墨子期说话的。

    墨子期有些失去耐心：“就一通电话，我能吃了她？”

    她硬着头皮拨通林未未的号码，然后将手机递给他。

    办公室里很安静，他接过手机贴在耳边，听觉便完全被彩铃占据，他正琢磨要怎么和她说，那端已经接起电话，紧跟着，他听到那边传来一声“喂”。

    他愣了几秒，原因是，这不是林未未的声音，而是个略耳熟的男音。

    男音继续传过来：“梁晓冉吗？未未去了洗衣房没带手机，你要是不着急，我让她回来之后回电话给你。”

    他不确定地出了声：“展皓？”

    那边愣了下：“你哪位？”

    他沉默着，无意识地将手机攥紧。

    林未未连他的电话都不肯接，信息也不回复一个，却容许展皓去医院找她并探望她的父亲。

    足足一分钟两边没人说话，最后还是那边打破沉默：“墨总是吗？”

    梁晓冉在这边忐忑到极点，看到墨子期的脸色越来越黑，那只攥着她手机的手骨节用力得发白，像是要将她的手机捏碎似的。

    墨子期又安静了一会儿，终于说话，嗓音发涩：“你帮忙转告林未未，她的辞呈没有批准，她还是KIT的员工，前几天在公司闹事这件事还需要她善后，叫她尽快到公司来一趟。”

    本来他有很多话想说，也有很多问题要问，还想去见林未未，去医院探望她的父亲。但是这会儿他脑子里什么都不剩，空茫茫的一片，话说得十分机械化，说完就将电话给挂了。

    梁晓冉在对面小心翼翼地看他，欲言又止。

    她的手机还被他攥得紧紧的，她想要回来，但又不敢说话，墨子期这会儿的脸色看起来太难看了，眸底压抑着隐忍不发的情绪，气场冷厉到极点。

    他低着头，好像就连对面的人都给忘了，失神地盯着手机黑下去的屏幕。

    他一直不相信林未未和展皓在一起了，林未未从大学到现在就没有交过男朋友，她不是那种缺了男人就不能活的姑娘。展皓刚回国那次饭局，她明明拒绝了展皓，没有理由他刚拒绝她，她就接受展皓。

    但现在，她和展皓很亲密，而距离他很远。

    梁晓冉在原地站了有十几分钟，简直快站成化石，她都要哭出来了，墨子期打从那通电话之后就一直保持一个姿势，不说话也不动，这样子很吓人。

    最后解救她的是一通内线，铃声尖锐地回响，墨子期并没有去接，只是抬头，怔然片刻，将她的手机递过去：“你回去吧。”

    她抹着汗松了口气，赶紧拿起自己的手机，刚转身，身后男人的声音又传来，有些嘶哑：“展皓经常去医院探望吗？”

    她步子顿住回头：“现在是未未和展皓还有陪护三个人轮流在照看叔叔，所以他经常在。”

    梁晓冉走了，内线还在响，一直到安静下去他都没有接。

    他想，太可笑了，之前她在公司疏远他，他还担心她因为感情因素拖泥带水，结果她决断起来比男人都利索。这几年她付诸KIT的时间精力无法估量，但她说放就真放手了。他早该想到的，她对他又能好到哪里去，他都已经拒绝她了，她就算真的和展皓在一起也无可厚非。

    那么展皓在医院陪着她和她父亲，也就成了很自然的事。

    很自然……

    他从烟盒里推出一支烟，夹在指间，没来得及点，就碾碎在手里。

    哪里自然了？

    现在都市男女之间的交往，要到哪一步才会让对方见自己的家人，更别说，展皓如今还在医院照顾着她的父亲！

    他像个傻子，在这里收拾一堆烂摊子，以为找机会好好和她谈谈就能解决问题，以为忙过这段时间就有时间去关心她、照顾她……

    他总以为他还有机会，毕竟她喜欢了他那么久，现在看来这种自信简直滑稽，她早就已经将他排除在她的世界之外了，他却还不自知。

    烟丝摩擦在掌心，落在桌面上，他呼吸发沉，过了很久，才抽出纸巾擦拭掌心。

    她都已经往前走了，她都不在乎他，也不在乎KIT了，他为什么还要留恋？

    不就是从此以后没有她吗……

    他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总能慢慢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