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黄国荣写完《兵谣》,改编的连续剧还在全国各地电视台播映,另一部力作《乡谣》又问世了。谈到这部作品时黄国荣曾用一句对联来概括主人公汪二祥的一生,这就是“五十个春秋,风风雨雨,每天日子都是难;一辈子人生,平平淡淡,每步旅程都有坎”。
汪二祥的一生,确就是坎接坎、难套难的一生。但他出场时已经20岁,是位少爷,游手好闲,衣食无忧,过的日子比较舒心写意;60岁以后,第三次结婚,他学会赚钱,手头也有了一些钱,日子渐见好转,过上了幸福的晚年。所以严格地说,二祥的坎与难只在20-60岁之间,从做自由生意的父亲去世,到政策放开,又允许人们自由地做生意。我们看到左右二祥的历史实际上是一个圆圈,绕了整整四十年又回去了。
如果一开始就允许自由买卖,任凭他们发家致富,办工厂、做生意,那么二祥的人生怕不会像现在这样一败涂地——按着作品的意思,他所经的那些坎、受的那些难,主要是因为关卡太多造成的,不在于他的没能耐、过日子不会精打细算,后者只使他比旁人更为艰难。而那时候乡民们的斤斤计较、委委琐琐,同样是因为“穷”,生给逼出来了,别的无法可想、无路可通。
汪二祥出身不好,做人不灵活,过分的恶作、下作想不到,能力不足也做不出,因此过于“本色”,不知道像旁人一样隐瞒和欺骗,始终戴着面具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地生活,做的大体就是个“良民”。
这位良民,一生娶过三位女人,爱上过一位,因此和他发生关系的女人一共有四个。虽然每一个都不同,但她们的穷苦是一致的,饱经沧桑是一致的;而前两任“妻子”没能与二祥善始善终地过下去,并不是她们品性不端,而是二祥干不好体力活,自己都养不了,更别谈老婆妻儿。
最后那位和他发生关系的女人名叫韩秋月,她在小说一开始其实就出现了。只在日子好过的时候,才玩起麻将牌,这时二祥都喜欢站在她身后,被她掐大腿。弹指间四十年,坏日子转走了,好日子过来,只不过物是人非,二人的岁数大了,都快六十岁了。
所以,《乡谣》内部的结构、思想、人物命运是圆形流变的,如同一匹蒙了眼牵磨而转的马——马自以为不知走出去多远,一圈又一圈,其实依然在原地兜圈。
上乘之作往往具备这样的“圆”性——《红楼梦》里的人物就是自大荒山来,人世间溜一圈,重新回到大荒山去的。在那里,整个人生、世界就是类似于这样的“圆”。如古语说的:“天体至圆,万物做到极精妙者,无有不圆。圣人之至德、古今之至文、法帖,以至一艺一术,必至圆而后登峰造极。”
亦即蒂克(Tieck)所言:“真学问、大艺术皆可以圆形(Kreis)象之,无起无讫,如蛇之自嘬其尾。”
用黄国荣自己的一段说法就是:“世上的一切东西都是圆的,咱们的日子也是圆的,过着过着就过回来了,人的命也是圆的,长老了死了,又回去了。”
这样的思想也就是老庄道家里的“无中生有”“有归于无”,兜转回到起点,这时候一切都发生了质的变化,而兜转过程本身也就是我们生命运走的全部轨迹。
因此,《乡谣》更像一部艺术与人生的启示录,从中可以照见我们自身的影子。
小说着力描写的恰恰又是最普通而普遍的人的生活——婚丧嫁娶、吃喝玩乐,生存的艰辛与劳作的不易,主人公每一步都是坎、每一时都有难的悲与苦。
平常人的命运不正是这么一个样子吗?
难怪作家想把小说命名为《日子》——平常实在、多苦多患,又不乏乐趣与滋味的日子!
此外,小说还写了些“小人”,都是很容易得志的那一类“小人”。文革中就靠整人起家,经济建设年代,又做上弄潮儿,非仅致富发家,而且再一次上台做起了官,照旧党同伐异。
这怎么解释呢?作家说钱和权是通连的,为了两者可以不择手段。受其影响的就不仅是二祥等一两位在底层辗转、挣扎的百姓们的命运了,而且是我们生于斯、养于斯、长于斯的整个民风的好恶。
生而为人我们的日子就无可避免地受着这一宿命的制约。
可见,作家的历史意识十分强烈,从中我们既看到了整体的社会风貌、世俗人情,又不难发现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与冲突纠葛。这同样非为余华之《活着》等寓言式小说所能具备;在后者那里,人物关系尽量地单纯、单一,比沈从文先生高度诗意化了的“边城”世界还要单纯、单一,仿佛是置身于“老死不相往来”的“小国”里的“寡民”,因而余华小说里的人物命运虽然很让我们唏嘘、感叹,但故事本身却显得过分特殊化、简单化,打动心灵的力度、深度因之而受损。《乡谣》却避免了上述那些缺陷。
另一方面,作家的语言也是一流的,比之余华的干净、简练又多了一层厚度和意味,更属于乡土、民间与民族,越琢磨越出滋味。这与它写江南吴越人家的水乡生活一致——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体现这一文化的特色确实是个问题,因为大众化的语言没有特点,方言吴语别人又不懂。于是穷则思变,作家就找了些既带地域文化色彩,又有汉语普通话基本特色的词汇。人物称谓则保留当地方言里的叫法。加之对地域文化遗产进行开掘、收集,把文化特色融进来,尤其是民风、民俗、风土人情的渗透,里面流走一种灵动的东西,从而显示出个性。
2000年11月,北京魏公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