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迷雾

    夜色幽悄，一轮弯月排云而出，静卧在歇山顶上，照得东宫晶莹明亮。

    赵修远在湖边的沉香亭设宴，与俞陶掌灯小酌。那雪落的梨花，宛如无纹白锦铺地，暗香浮动。他又亲自替俞陶满上了桃花酿。这种水酒，是采集桃花花蕊，将其研墨成粉，再与上等的原浆融合，之后封存起来，待隔年春暖花开，芬芳浸透浆液，粉玉融化，便是宜饮之时。只是美酒虽好，却不可贪杯，何况酒量甚弱的俞陶，只见她才几杯下肚便有些微醺，面带两坨红晕，怯怯道：“殿下，妾不能再喝了。”

    赵修远这才放下琉璃酒壶，不再勉强。只是见她醉态可掬，所以他的视线始终不舍转移。静夜沉沉，浮光霭霭，他忽然想到李氏的诗句，不禁脱口念诵：“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俞陶却用手撑着下巴，歪着脑袋看着他。迷迷糊糊地问道：“殿下借着月色想到唐王杨妃了么?”

    “是，也不是。”赵修远笑，反问道：“那你呢？你借着月色又想到什么？”

    “妾啊，妾在想：这月色照在边关上与照在东宫里是一样的么？这月色照在梨花上与照在旌旗上又是一样的么？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哥哥生者篝火，守着边疆之时，也会抬头看看这皎洁明月么？”

    赵修远柔声问：“可是想哥哥了？”

    俞陶点头：“想，怎会不想呢！哥哥常年镇守边关，记忆中与他团聚的时间屈指可数；平日里，他也不过只是偶尔来封家书，说来说去，也不过那几句：无恙，勿念！”

    “俞将军英勇果敢。有俞将军这样忘身于外的忠志之士，我们大昜王朝才会江山永固，国运永祚。”赵修远敬佩道。

    “苟利国家生死已，*******。”俞陶继续回忆道：“哥哥在家时，常这么说。只是他每每出战，娘亲便会躲到佛堂念经，我问娘亲为什么？娘说：‘战士为公而战，然铁蹄到处，必有伤亡，谁没有父母兄弟，谁不是天伦骨头，我不止替你哥哥祈福，也为众将士念经。’只是这样菩萨心肠的母亲，如今，再也看不见了……”

    俞陶声音渐弱，趴在石桌上慢慢睡去。赵修远俯身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痕，然后缓缓站起，走到她身侧，打横地将她抱起，转身走向卧房。

    酒正醺人苦不禁，酒入愁肠愁更愁。

    他将她轻轻放到雕床上，盖上丝被；他望着她思索着：要若是早知道，她这般难受，这酒是可以不喝的。

    夜风袭来，红罗帐卷，红烛摇曳，案上的熏香，缭绕盘悬。

    俞陶忽然眯开眼眸，看了一眼坐在床头的赵修远，然后轻笑，宛如梦呓道：“赵修远，你来了？”而后又阖眸睡去。

    赵修远？

    她唤他姓名，放肆地连名带姓，却说不出的两小无猜，说不出的亲密无间，让赵修远为之一怔。

    或者受这夜风蛊惑，或者受这香薰蛊惑，或者受方才梦中清唤的蛊惑，他情不自任地俯身低头，直至二人鼻尖两两相碰。

    这是他们成婚以来最亲密的“肌肤”之亲。是的，他们成婚了，她是他的妻。周围的殷红更让他笃定，自己与她拜过天地，和本该早来的洞房花烛，想到这，他便更大胆了，领着自己的嘴唇，向着俞陶的朱唇移去。

    门口有脚步声却不合时宜地响起。

    赵修远蹙眉，抬头怒目回首。

    昭珉已碎步走近，只见她面带忧虑之色，颇为不安道：“殿下，王公公来了，说是陛下要殿下此刻过去一趟。”

    赵修远面色一沉，沉思片刻道：“知道了。”

    他起身预备离开，又忍不住回首流连几眼睡熟的俞陶，嘱咐昭珉：“照顾好太子妃。”

    昭珉应诺。

    赵修远转身离去。

    窗上投射出单薄如纸的昭珉独坐的剪影。此时此刻，她无比期盼黎明的到来，因为只有晨光的乍现，才会换来这孤单且漫长，她所厌恶的，黑夜的尽头。

    片刻，赵修远也已来到庭院。

    陛下近身内侍王辅国揖礼问候：“太子殿下。”

    赵修远道：“王翁且小点声，莫惊扰了我夫人。”

    王辅国颔首。

    赵修远问：“王翁，你可知道，今晚陛下找我，所谓何事？”

    王辅国苦恼：“启禀殿下，这个老臣真不敢乱猜；殿下稍后过去，千万记得谨言慎行，切莫惹陛下生气就好。”

    赵修远思揣片刻回道：“知道了。”

    语毕，转身坐上轺车，随王辅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