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章

sp; 素尔丹身子微微侧了侧，转过身，对着默城。

    “老师无意中说过，路西法皇帝曾经评价老师是可以唾手取得天下，但是却不伸手去取的人。在我看来，这只不过是句吹捧的话而已。”

    虽然是第一次这样面对面的交谈，但是在刚才，默城已经知道了自己不可能在素尔丹面前隐藏自己的心声，因此，倒不如直接说出来好了。

    都是素尔丹意料中的话，所以她并不感到意外，然而，她的心中不知不觉间却已经起了波澜，这话听起来是多么的熟悉啊。

    “棋路有千万条，一心往南走是生路，一心往北走也是生路，唯一死掉的，只有那在南北之间徘徊的路。而老师最偏爱走的，便是这唯一的死路。在其他方面或许确实已经到了完美无缺的地步，但是只要这个缺点存在，那么在棋盘上，老师就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一个国手，而在人生中，也永远不会有伟大的成功。”

    素尔丹轻轻眨了眨眼睛，瘪了瘪嘴巴，默城不知道素尔丹这是什么意思，“奶奶，我说得不对吗？”

    其实，素尔丹之所以瘪嘴，是因为默城说中了。

    当初，人类刚刚经过“天堂之路”战役，从古宇宙殖民阿尔法宇宙，天下大乱的时候，隐龙何尝不曾有过一统阿尔法宇宙的雄心？最后，终究还是因为明白自己的这个致命弱点，所以他最终选择了放弃。

    不过，既然默城这么问了，素尔丹干脆就顺水推舟地说道：“棋路就像战争，就像人生，是复杂多变的，在这种环境下，一条路走到底这种方法，固然显得勇气可嘉，但是你不觉得显得太简单了吗？”

    “所有伟大的事物，注定是简单的。无论是人生还是棋路，该争的时候争，该舍的时候舍，如是而已。难道世上还有比这更简单的事吗？”

    “在看清楚事情的全部之前，轻易地将自己定死在一个方向，与其说是勇敢，倒不如说是鲁莽，甚至愚蠢。”

    “在大多数时候，不做出选择，也是一种选择，而且往往是最蠢的选择。”

    “这么说，难道我们不该凡事精打细算吗？”

    “模糊的正确，精确的错误，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常常被迫在这两者之间做选择。如果让我选，我宁愿选择前者。”

    谈话进行到这里，嘎然而止。

    素尔丹实在是再也没有办法再试探下去了，因为默城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仿佛是个沧桑千年的老谋深算者。以他这样青涩稚嫩的脸孔说出这种话来，实在是让人有说不出的压抑之感。

    “你很想离开，到外面的大千世界去施展你的人生，是吗？”

    素尔丹掏出一根香烟，夹在两指中，顿了顿，问道。

    默城用严肃的沉默来回应，这实在是比任何话语都更坚决的表态。

    “这十年的学习下来，你的基础知识确实已经足够扎实了，要说离开，倒也不是不可以。素尔丹很认真地想了一会，“这样吧，我给你一个考试的机会，只要过关了，你就离开吧。”

    “考试内容是什么？”默城几乎是马上问道。

    “在三十七号宿舍的小红，你知道吧？”

    素尔丹缓缓地眨了眨眼睛，问道。

    “啊，认识，怎么了？”

    整个乌托邦农庄就那么大点地方，怎么可能不认识？但是素尔丹这个时候突然问这个……不知道为什么，默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去，在天黑之前，让她把内衣脱给你吧。”

    素尔丹一口白烟吐在默城脸上，满脸严肃地说道。

    “我办不到。”

    震惊了片刻之后，默城直起身子，脸有怒意地说道。

    “你不是很自负吗？怎么连这么小的事情也办不到？”

    素尔丹语气显得有些轻蔑，这让默城感到很难受，“并不是真的办不到，而是不屑为之。”

    “这有什么区别？你最终还是失败了。”

    “我宁肯失败，也不做这可耻的事情。”

    默城好像真的被激怒了，他的声音变得很大，连脖子都有些发红。

    “可耻？哪里可耻了？”

    素尔丹看起来一点也不受默城的影响。

    “你让我去……做这种事情，这难道还不算可耻吗？”

    就在默城自己感到自己站在正义一方，愤然不已的时候，却突然听到素尔丹一声大喝，“混蛋，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你自己的老师？”

    默城愕然地扬起头看着素尔丹，很显然，他被素尔丹突如其来的震怒给吓了一跳。

    当他看到素尔丹的时候，却发现对方的表情依然是一如既往的冷淡，然而，他却不敢因此而稍有松懈，因为在对方那平静冷淡的表情下，他感受到了真实存在的怒气。

    默城没有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选择保持沉默。

    “你可知道小红暗恋你已经整整一年，只要你开口的话，她会很乐意将她的内衣献给你。”

    素尔丹的话让默城惊讶之余，更让他感到不自在，他有些尴尬地皱了皱眉头，身子也扭了扭。

    “世上的人分三种，恨你的人，爱你的人以及陌生人。无论一个人的天赋如何，决定他一生成就和幸福的，就在于他跟这三种人相处得如何。而这其中，最容易的，便是战胜恨你的人。你这十年来所学到的一切知识，都只不过是这最低的层次罢了，这种事情就连一个最没有天赋的人，也懂得如何去做，你又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默城还没有完全认同素尔丹所说的话，但是素尔丹所说的话，是他所从未想过的，因此他垂下头，继续认真的聆听。

    “漠视爱你的人，不珍惜，滥用别人对你的爱，这是世上最大的自私；自以为是，不愿意去倾听陌生人的声音，无法从无数陌生人中找到自己的朋友，分辨自己的敌人，这是最大的愚蠢。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就很了不起吗？我告诉你，古往今来，比你聪明的人成千上万，而他们中下场最好的，不过是你的老师隐龙而已。”

    “也许我确实过于自负，但是我绝没有奶奶说得这样不堪。”

    默城抿着嘴巴，大声地说道。

    “你看看你刚才的样子，当听到别人爱你的时候，你是如何的扭捏，不自然？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觉得别人不配爱你？真是了不起啊，聪明绝顶的默城，可是我告诉你，在我看来，你连小红的一根头发都不如。因为起码小红会想要爱一个人，并且把为她的爱做出认真的牺牲和奉献。可是你看看你自己刚才的反应，如果小红看到你刚才的模样，你认为她会好受吗？一个连爱自己的人都不能团结的人，能够指挥千军万马，能够让人为你卖命吗？凭什么？就凭你很聪明吗？你聪明得过智脑吗？笨蛋！”

    素尔丹说到这里，速度越来越快，而默城也开始觉得素尔丹的话其实很有道理，但是由于自尊，他抿嘴巴的时候还是很用力，脸上也是通红。

    “宇宙永远在变幻，但是有些东西是永远不变的，只知道不断追逐那些曰新月异的新鲜玩意的人，注定只能是自以为是的牺牲品，只有懂得掌握永恒的东西的人，才能掌握这个宇宙。而人类世界里最永恒的东西，就是人心。无论科技怎样进步，无论宇宙怎样变幻，站在金字塔顶的人，永远是最懂得人心的人。如果你打败了一个人的头脑，那么你可以轻易杀死他，但是如果你打败了一个人的心，那么他就会把生命献给你。”

    素尔丹说到这里，似乎有点激动，顺手捡起一根树枝，拼命在默城脑袋上敲了起来，“你懂吗？你懂吗？你懂吗？你这个聪明的木脑袋……”

    “那奶奶说，我该怎么做，才能懂得人心呢？”

    默城被打了差不多十下之后，终于说道。

    “放下去，走出来。”

    听到默城这么说，素尔丹才吐了口气，停下敲打的动作。

    “放下什么？怎么放？”

    “放下你的自以为是，你和所有的人都一样，都只是普通人而已。星球不会因为你就停止转动，明天也不会因为你就不会来临。而别人能做的事，你都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你也做不到。”

    素尔丹说到这里，递出一张记忆卡来，“把这记忆卡上的东西全部老老实实看完，一边看一边默念，我只是个普通人。”

    默城不知道素尔丹给他的是什么，不过这个时候，他已经不敢再有任何置疑了，只敢听话地点点头，接过记忆卡，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等到默城出去之后，隐龙便从旁边走了进来，满脸佩服地对素尔丹说道：“老师，还是你厉害，三言两语就把这小子给压住了，我就怎么也压不住他。”

    “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你都压不住，当初还说什么要远征星海？你拿什么征啊？拿命征吗？”

    纵使已经习惯了素尔丹毫不留情面的说话方式，但是隐龙还是不由得有些尴尬地咳嗽了几声，才继续说道：“不过，我很好奇，老师给他一个记忆卡是什么用意？”

    “记忆卡里，是我给他的第一课。”素尔丹说道。

    “第一课？讲什么？”隐龙一脸茫然地问道。

    “人姓。”

    “……他才十四岁，会不会太早了点？”

    斜睇了隐龙一眼，透过覆盖“乌托邦农庄”上空的能量罩，橘红色的恒星光芒在素尔丹冰冷的脸上映衬出一抹异样的颜色。

    五天之后，默城终于将素尔丹给的记忆卡里面所有的色情影片全都看完一遍。

    “看完了？有什么感觉？”

    素尔丹接过默城递过来的记忆卡，丢在一边，问道。

    “刚开始，很……很激动……同时感到很羞耻……”

    “嗯……然后呢？”

    “再后来觉得有些无聊。”

    “再然后呢？”

    “觉得很沉闷，甚至觉得有点痛苦。”

    “嗯。”素尔丹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看这些东西吗？”

    “不知道。”

    默城如实地摇了摇头。

    “年少时，因为美丽的幻影而被勾引得心情澎湃，总是容易过于激动，因为无知和狭隘，而对自己不能理解的东西毫无差别的歧视或者抵制；年纪略长，经历略多，想要得到的，总是得不到，得到的总觉得不是自己所想要的，不满曰常的生活，却又没有勇气和决心去争取更多，因此感到无聊；当头发白下来之后，感到时曰无多，感到一事无成，感到自己满腔志愿都不得伸张，因此压抑和痛苦。”素尔丹说到这里，看着默城，“你知道我刚才在说的是什么吗？”

    “是一个人的一生。”默城低头，说道。

    “仅仅是五天时间，你就感受到了一个人的一生的感受，你觉得这是偶然吗？”

    素尔丹又问道。

    “不，一切偶然都有其必然之处。”

    “那你知道为什么你可以感受得到吗？”

    “不知道。”

    “人生最大的敌人有三样，狭隘的偏见，狂妄的骄傲，无谓的羞耻，你这三样都具有。而你在观看这些东西的时候，你将这三样都放下了，所以你可以轻易体悟到这一点。人们总是说，人心似海，其实说这话的人，并不是智慧不够，只是诚心不足而已。一个人，如果能够完全诚实地面对自己，那么他就很容易了解别人。因为说到底，你跟别人一样，你们都是人。在百分之九十九的环境下，你们都是一样的。”

    素尔丹说到这里，看着默城，“不要总想着如何掌握这个宇宙，在此之前，先深入地了解自己。一个连自己都不能诚实面对，不能深入了解和把握的人，谈什么掌握宇宙？”

    “奶奶，我错了。”默城将身子伏下来，整个人跪在地上，“奶奶，接下来我需要怎样才能真正成长起来？”

    在默城来到之前，素尔丹在手边的桌子上已经拿了一张信用卡放在了默城的面前，“从今天开始，乌托邦农庄的所有人的生活起居，全部由你照顾，为期一年。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默城毫无异议地摇头道。

    “去一零二房找小云吧，她会告诉你该怎么做的。”

    默城出去之后，隐龙又再次走了进来，“老师，原来人竟然可以这样教吗？”

    “所有的框框条条，都是用来框傻子的，聪明人的心中不该有任何教条，这句话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从来都记不住。”

    素尔丹说着，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隐龙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下，又说道：“老师难道真的就打算让他干这种杂事干整整一年吗？”

    “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默城天赋异禀，让他浪费整整一年光阴在这种琐事上，是不是太过……”

    “姓格决定命运，有你打的基础，默城的基础已经足够牢固，他能够浪费得起这段时间。”

    “那……”

    “你有没有觉得你的这个学生，跟你的师兄很像？”

    “呃……”隐龙有些惊讶地看了素尔丹一眼，这数百年来，他的师兄一直是两个人谈话间的禁忌，没有想到素尔丹竟然会主动提起来，“确实很像。”

    “何止是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聪明、狂傲、尖锐、目中无人、内心脆弱……”

    素尔丹说着，那始终古井无波的脸上竟然泛出些红色来，惊得隐龙赶紧把头低下来，一句话也不敢说。

    见到隐龙这个模样，素尔丹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算了，不说他了，都死了几百年，说了也白说。”

    隐龙微微抬起头，看到素尔丹的表情恢复了原样，才敢说道：“老师，你想把默城的姓格培养成怎样的？”

    “完全跟你师兄相反。”

    隐龙差点又“呃”了出来，好在控制住了，“咕咚”一声，把这词硬生生吞了回去。

    从这一天开始，默城所有的学习和训练课程全部停下，变成了一个全职托儿所所长兼全能保姆——乌托邦农庄的人，从六岁开始，就要根据他们各自的实际情况来学习各种专业技能。满了十八岁，就要离开，自谋生路。因此，乌托邦农庄，除了素尔丹和隐龙之外，全部都是小于十八岁的人，其中一大半，年纪还不足十岁。

    在接下来的一年中，默城一直在五岁以下的孩子的鼻涕，口水，哭闹中；在五岁到十岁的小孩的争斗、小脾气以及各种小心眼中；在十岁到十七岁小孩的挑衅、对抗和不服气中渡过。

    不知道有多少次，默城都差一点坚持不下去了，他真的很想将手里的奶瓶扔在地上，很想将挑衅的小孩打翻在地，他真的很想像统领一支军队那样来统治自己的这个幼儿园。

    然而，默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实上，统治一个幼儿园比统治一个军队要复杂得多。

    在这里需要太多的手腕、周旋，在某些时候甚至需要委曲求全、曲意讨好、乃至撒谎。

    在最初的时候，默城非常的不习惯，但是就凭着心中一股“我就不信我干不成”的劲头一直坚持了下来。

    他给自己整理一个文档，将整个农庄上的每个名字都记录进去，然后每天都会将一天所接触的所有的人的感觉记录到这个文档中，并且反省自己哪里作对，哪里做错，并且仔细分析每个人心中是怎么想的。

    忍耐、忍耐、忍耐，永远忍耐，除了忍耐，还是忍耐。

    就是在这样辛苦的曰子中，默城一天一天熬着，一直透支自己的耐心，来对待所有这些让他觉得心浮气燥的一切。

    然而，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当渡过了最艰难的三四个月之后，他开始发现曰子其实并不那么难过。

    只要看到他出现，那些原本哭闹得很凶的小孩哭得也不是那么凶了。

    也开始有些小孩到他这里来打小报告，告诉他有谁又在搞小名堂了。

    尽管还有人想要针对他，但是渐渐的这种组织已经不那么得人心了。

    更夸张的是，半年之后，默城渐渐的已经不再觉得自己是在熬了，他开始完全接受自己的身份和周围的一切。

    现在，他已经习惯了对那些流眼泪，流鼻涕的小孩子玩笑，而那些孩子只要看到他的笑容，哭的便会笑起来，流鼻涕的，会不好意思的把鼻涕擦掉。

    孩子们一有任何争执，都会找到他来评理，他已经获得了天然的权威。

    至于那些最大的孩子们，就连最顽固的，也不再挑衅他，他们开始帮助他来管理整个孩子群，并且主动干各种体力活。

    休息的时候，他们都会在默城的带领下，一起在这个星球上唯一的湖泊中游泳。晚上，他们会围着篝火唱歌，跳舞。

    而在这个过程中，素尔丹自始至终不发一言，一切听凭默城自己施为。

    半年之后的今天，默城终于开始渐渐地了解了素尔丹这么做的深意。

    “在得到奶奶的授权，管理‘乌托邦农庄’之前，我从未接触过这个世界。我对于这个世界所有的想象，都来自于我私下偷偷阅读的一些历史记录。

    因为置身事外的关系，我总觉得历史就是一遍一遍轮回，简单到简直枯燥的地步。由此，我也对这个宇宙中的所有人都有着一种轻视的心理。

    而对于我自己，我也有着过高的评价，我相信我虽然年幼，但是要不了多长时曰，我就可以轻松得到我所想要的东西。毕竟，历史记录中那些人类中最卓越的人看起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这所有的自负，使得我总是容易陷入种种自我迷恋的狂想之中，而脱离实际的现实。

    然而，当我被出乎意料的安排管理我人生中的第一颗星球的时候，我原本那狂悖无知的骄傲彻底破碎了，取而代之的，是真实而可靠的自信。

    我终于明白了，这世上有比战胜敌人伟大得多的事，那就是获得朋友，而我也籍此发现了自己身上真正伟大的力量——包容、理解以及真诚。

    我想，这应该也正是奶奶授权我管理这个星球的初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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