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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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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第一场

    上午的练功结束后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涌向更衣室——只有一小时的时间了,要吃饭,休息,还要化妆,热身,准备下午一年一度的业务考核。走廊里挤满了小树一般挺拔的女孩子,粉红色的足尖鞋脱下来了,有的用带子捆好,握在手中,有的则挂在肩头。“我这两天每天称体重,我家的秤都要坏了!”一个女孩说。“我也已经一个月都没吃主食了。”她的同伴道,“饿疯了!”

    夏瞳越过她们匆匆朝前赶。她依然还穿着足尖鞋,只把鞋后跟脱下来了,却没有解带子,一路踢踏着,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

    “夏瞳,你还要去练习吗?”那两个女孩子叫她,“不要这么拼命啦!你闭着眼睛都不会考核不通过的——你是第一名毕业第一名入团的呢!”

    夏瞳回头笑了笑,没有回答,也没有停留,快步朝走廊的尽头跑。两个女孩子都不禁皱了皱眉头——好冷淡的人!

    在国立芭蕾舞团这样的地方,其实大家之间的关系还是相当和睦的。因为都是八、九岁的时候离开家,进入国立芭蕾舞学校,同学七年毕业,又考来团里,朝夕相对的时间比和家人还多,便亲如手足。纵然有人成了主演,有人跳着群舞,平时还是有说有笑,没有等级之分。

    夏瞳的情况却有些特殊。

    她的父母都是知名科学家,长年在国外做研究,所以夏瞳出生之后就跟着父母游历各国,直到十二岁的时候她父母被一所大学高薪礼聘,她才跟着回国来。当时她的父母认为,她应该入读重点中学,将来上名牌大学,再出国留学,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可不幸的是,夏瞳的中文太过差劲,无论其他的科目怎样好,都不可能插班进重点,如果让她自己去考,则更成问题。幸亏夏瞳自幼学习芭蕾,往来各国也不曾间断学习,恰好国立芭蕾舞学校有个夏令营,便打算让夏瞳去参加,交交朋友,学学中文。

    大学的副校长拍胸脯,一定把这事办成,好让专家安心研究安心教学,于他亲自领着夏瞳去考夏令营。

    夏瞳依然还记得那一天,芭蕾舞学校的老师看到她,立刻就皱起了眉头。老师说的话她当时没有听懂,后来中文渐渐纯属,回忆起来,依稀是说夏瞳的身体条件不符合国立芭蕾舞学校的标准,她的脖子太短,躯干太长,腿也不够直,根本不是跳芭蕾舞的料子。副校长着急了:“我跟专家打了包票,这事非得办成不可。反正这孩子只是来适应适应环境学学中文的,您将就着收下吧!”

    老师直摇头:“这怎么行?我这是国立芭蕾舞学校,为国家培养人才的,又不是你们大学的附属幼儿园!”

    “瞧您这话说的!”副校长道,“我又不是随便塞个孩子给您。这是专家的孩子,人家专家多会教育子女呀。我跟您说吧,这孩子跟着她爸妈满世界去,哪里的芭蕾舞学校都上过,什么法国啦,美国啦,俄罗斯啦,本事不见得比你们的学生差。您要不先看她跳一段——其他的孩子不也都跳么?”

    “身体素质检查合格了才跳呢!”老师道,“这不是普通的夏令营,这是挑选秋季插班生的……”

    “就当给我个面子。”副校长道,“她要是跳得不好,我也好回去跟她父母交代——您总不能让我回去跟人家爸妈说,是他们生的孩子身体不合格吧?”

    老师实在拗不过副校长,勉强点了点头。夏瞳当时只傻愣愣地看着他们,甚至连老师点头示意她跳舞她都没明白过来。老师显然是对这个假洋鬼子忍无可忍,向钢琴老师打个手势,那边就给了一段音乐,她自己示范了起来。这样夏瞳才仿佛理解了,跟着老师开始做动作。

    她那天的表现如何,因为没有任何的影像资料,如今已不可考。也正因为如此,“夏瞳原是领导关系户”的传闻才在她被录取之后沸沸扬扬起来。在语言不通的时候,夏瞳基本上可以说是“耳不听为净”,她把录取当作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无论在哪里,她都是优等生,好孩子,因为她认真、努力。父母教育她,一切事情都要全力以赴,做到最好。她没有失败过。

    那个夏天结束时,她的中文果然渐渐好了起来。父母便准备设法把她插班到大学的附中去。然而他们没有想到,夏瞳竟然执拗地偏偏要参加国立芭蕾舞学校的秋季插班考试。两位教授都很震惊:这孩子怎么突然对芭蕾这样执着?

    夏瞳没有告诉她们,原因正是因为她的中文变好了,因此她听懂了同学的议论。就是为了要证明自己的实力,她才非通过插班考试不可。

    夏瞳的父母难免有些失望,但他们也很开明,不把自己的梦想强加给孩子。便答应了夏瞳的要求,还亲自送她去考场。他们带了照相机,为夏瞳拍了好多照片,从这些证据上看来,夏瞳发挥得十分出色,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准确无误,简直像是事先编好了程序的精密仪器一样。除了表现力分略微逊色之外,各项都是优秀,在所有插班考生中名列第一。

    录取是顺理成章的。然而,这却并没有消除谣言。反而传得更厉害起来。过了很多年,夏瞳才渐渐领悟,这是那些从九岁起就一直在国立芭蕾舞学校学习的人对插班生的排斥,并非针对她一人。可当时她全然不解,委屈又有些愤怒,暗暗发誓非要做出些成绩来不可。便这样,人家练一小时,她练两小时,人家复习文化课,她去练功房练功,人家睡觉,她到走廊里复习文化课。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年之后毕业,她舞蹈和文化课都取得第一,且考进了国立芭蕾舞团。来挑演员的副团长说:“我挑人挑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么干净利落的技术。”这可以说是一锤定音,扫尽一切谣传,为夏瞳正了名。

    对于一些目光短浅的人来说,目的一达到,就好像从高速运行的火车上跳了下来——到站了,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下面要干什么好。夏瞳却不是此类人。用英文来说,她是个典型的ver,要不断超越别人超越自己超越环境——做得比规定还好。所以,入团第一天,她就定下目标:一年之内她要成为领舞演员,接着要成为独舞演员、主要演员,五年之内,她要做首席主演。

    这目标她写在日记里。有些同学却总挂在嘴边。“我的长处就是旋转,”那女孩子道,“我跳《天鹅湖》里面的三十二圈大回转绝对是小菜一碟啦!业务考核的时候我就跳给老师看,没准第一年就升我做独舞演员了。”

    此话被经过的芭蕾大师崔宁听见,冷笑了一声:“你跳不了主要演员。你不是那块材料。”

    “为什么?”这女孩好不讶异。

    崔宁指着走廊里一排排历任首席主演的相片:“你看看自己跟她们有什么区别?”

    女孩放眼看去,这些人一例有着小巧的头修长的脖子精致短小的躯干笔直的腿以及柔软像弓一样的脚。考试时夏令营老师的话再一次响起在夏瞳的耳边。

    “有一句话叫‘我爱芭蕾,但是芭蕾不爱我’,你们知道是什么意思么?”崔宁道,“就是告诉你们,芭蕾不是光靠努力就可以成功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少了那百分之一的天才还是不行——当然,如果你本没有那百分之一的天才,又不肯付出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那我只有把你请出国立芭蕾舞团了。”

    这是入团后的第一课,也是残酷的一课。兜头一盆凉水,把许多同学的宏图大志都浇没了。还有些人依旧抱着希望,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成为首席的愿望就降格为成为主演,接着降格为独舞,领舞……甚至,对有的人来说,只要每次演出都能上台就已经足够了。

    夏瞳还默默坚守着愿望,数年如一日——虽然到如今她还只是群舞演员。她完美地通过每一次业务考核,完美地完成每一次演出,甚至在每一次主要角色甄选时也从来没有任何失误,可偏偏命运之神和团领导都不垂青她——他们称赞她努力,称赞她的技术毫无瑕疵,但是从来不给她晋升的机会。她甚至有的时候都迷惑了——命运莫非是在跟她开玩笑吗?

    委屈和不甘在她的心里翻腾。但她不说出来。这么多年了,她依然保持着十二岁时的沉默,让人以为她还是太不会说中文。也有人误以为她是个与世无争的女子,或赞她“不计名利,无私奉献”,夏瞳也不辩解。她只默默地过着每一天——练功、排练、演出,周而复始。

    又到了业务的考核的日子,今年怎样呢?她穿过长长的走廊,这个问题在她的脑子里闪了一下,却无力去思考答案——方才那些跟她打招呼的女孩子们不知道,她为了业务考核,这两天又加紧练习,十个脚趾甲都脱落了,昨天夜里疼得睡不着,她便用橡皮筋把脚趾勒住,紧紧地缠上绷带,这样脚趾完全麻木了,觉不出疼来,才可以继续穿上足尖鞋。如果现在把鞋脱下来,下午再穿上,简直好像要再受一次酷刑似的,还不如再坚持一会儿。反正,她和关海约好了中午再排练一次《吉赛尔》的双人舞。

    关海跟她同届。在学校里上双人舞课就常常搭档。由于夏瞳对动作总是精益求精,关海也只好时常放弃和哥们溜出学校玩耍的机会“舍命陪君子”,一个动作一个动作“抠”。作为交换,夏瞳会帮讨厌上文化课关海补习,两人常常在练功房的走廊、食堂或者校园深夜的路灯下凑在一起看书,所以课上课下也可谓“形影不离”了,早早就被别的同学视为情侣。尤其,关海和夏瞳的家都在这座城市里,放假的时候他们也会一起离校回家,双方的父母都见过了,好像一切早都定了下来似的。

    关海大概也是这样认为的吧,夏瞳想。关海的人就像他的舞蹈一样,热力四射,冲劲十足。他开朗又主动,什么都不藏在心里。他会说“夏瞳真聪明”“夏瞳真漂亮”“我喜欢夏瞳”“我要永远和夏瞳一起跳舞”“永远和夏瞳在一起。”而沉默的夏瞳就往往处于被动——关海说什么,就是什么,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辩驳,不解释。女孩子不说话的时候就表示答应了,这是写小说的和拍电视剧的人杜撰出来的,误导了许多人。夏瞳让这样的美丽的误会继续下去。

    但她有时也会怀疑,她还能沉默多久?文化课的课文里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她也不知道自己会爆发还是会灭亡。

    关海和她一起考进舞团来。第一年,关海就成为了独舞演员,接着就成了主演。关海说,这是因为世界各地都闹“男演员荒”,要论技术,自然是夏瞳比他好,如果夏瞳是男的,早就成了首席主演。当然,他宁可夏瞳不做首席主演,也不要夏瞳变成男的。夏瞳只笑笑。

    关海频频和团里的明星们合作。《天鹅湖》里,他是齐格弗里德王子,《吉赛尔》里,他是阿尔伯特公爵,《堂吉诃德》里他是贝赛里奥……而夏瞳则不断地做“一只天鹅”“一个薇莉姑娘”“一位村姑”。站在舞台的后方,无非是会移动的背景罢了。

    “跳群舞和跳独舞不一样。”关海说,“群舞的时候,你要很含蓄,隐藏在后面,尽量不要侵犯到别人的空间,唯一个任务就是要和前后左右的人动作一致。而跳独舞的时候,你就想着怎样霸占整个舞台——即使你只有一个人,个头很小,你还是要想怎样充满舞台充满剧院——好像能‘砰’地一下,直接占据观众的心。那就是人家说的‘气场’,嘿嘿!”

    夏瞳淡淡地微笑。业务考核很奇怪,不管你是独舞演员还是群舞演员,一律都跳独舞或者双人舞。对于群舞演员来说,平时练习的段子完全和考核的两样,临时抱佛脚地排练一段独舞,谁还能计较“气场”?就算你平时天天偷练考核的选曲,没有在前台跳过的经验,总也表现不出关海所说的“气场”来。

    “我帮你吧!”关海拍胸脯,“今年你选一支独舞一支双人舞,双人舞我陪你跳。”

    夏瞳说“不用”——这不是关海第一次如此提议了。过去几年他也都这样说过。只是因为关海上位太快,夏瞳觉得和他一起在业务考核时跳舞让人觉得自己是利用关海过关,所以一直拒绝。但是今年关海的态度很强硬:“你听我一次嘛!”然后,他连段子也选好了——《吉赛尔》第二幕——把夏瞳押到练功房,督促她练起来。

    夏瞳心里本来挺不高兴,想跟关海来个“软抵抗”。可是,一旦跳起来,她立刻就像吸毒上瘾的人似的——她喜欢这样的感觉,喜欢不再畏首畏尾,喜欢自由舒展,喜欢关海将她举起来,俯瞰舞台,好像已经成了首席主演一样。

    或者,她暗暗地想,或者这一次真的能够成功?她不是在利用关海,只是关海帮助她把她的潜质发挥出来?心里有些莫名的激动,既盼望业务考核赶紧开始,又想多一点时间练习。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也许是唯一的机会——每一个舞蹈演员都知道,他们随时可能因为受伤而被迫终止舞蹈生涯,所以每一个机会都是唯一的。她要把握住,做到完美。

    快步穿过连接剧团新、老两座楼的空中走廊,无暇欣赏外面耀眼的春光,她去约定的小练功房找关海。在走道里就听到音乐声——正是《吉赛尔》第二幕。她不禁微微一笑:关海已经来了!他是个上课喜欢迟到的家伙,有时连演出都是最后一个冲进化妆室,但是,每次和夏瞳约好做什么,关海总是早到,无论是以前一起练习、一起温习功课,还是现在一起离团回家,关海总是在等她。

    也许,他正在十分耐心地等着她成为主演。

    她笑着去拧练功房的门把手。可是,手才触到门,忽然就愣住了——透过门上的玻璃她可以看见,里面不仅有关海,还有剧团最年轻的首席女主演华眉,两人正在排练双人舞。旁边,首席男主演兼老师李亚正在指导。

    关海为什么会和华眉在一起跳吉赛尔?她心里好像被人揪了一把似的——她讨厌华眉,华眉是她同一届的女孩子中身材最完美的。套用芭蕾大师崔宁的话,如果对大多数人来说是“我爱芭蕾,可是芭蕾不爱我”,那么华眉就是受芭蕾之神眷顾的人——在国立芭蕾舞学校云云众学生之中,甚至在国立芭蕾舞团建团以来的各位新老演员之中,华眉身材的比例最为标准。也几乎就是因为这个,华眉练功不需要像别人那么刻苦,她的技巧也不需要做到精益求精,她天生就是舞台上的女神,一上台大家就都免不了被她吸引。她的成绩不好,却也考进了国立芭蕾舞团。她在业务考核的时候,常常会出小差错,却扶摇直上成为首席主演。

    夏瞳恨她。也不是因为嫉妒。甚至大约不是真的恨她,而是恨不公平的命运。

    这种恨意在她的心中一闪,又消逝了。感觉自己很傻:华眉为什么会和关海在一起排练?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关海说过,他就要升为首席男主演了。应该是在为升级之后的首演做准备吧。他们都如此年轻,都是舞团的明星,在一起演出、一起排练是很正常的。

    她缩回手,静静地站着,感觉这里就是剧场,自己站在舞台袖里。台上正上演着吉赛尔和阿尔伯特公爵的悲剧,而她是一个威莉姑娘,正在等待群舞的开始。

    那么李亚是什么?一个舞台上总不能有两个阿尔伯特公爵吧?

    夏瞳的目光随着李亚走——李亚的全名叫做亚历山大李。他的母亲是俄罗斯人,但父亲是华人。所以他有着一般华裔男演员所没有的身材和气质。也许他没有关海那样爆发力十足的跳跃,但是他举手投足都训练有素——说是利落,却又余韵十足,说是敏捷,却又优雅万分。如果说关海更适合演冲劲十足的愣小子,李亚就是天生的王子。不,李亚更像是诗人,因为他没有那种居高临下的贵族感——有时看关海跳舞,几乎有“杀气腾腾”的错觉,正如他自己说的,要霸占整个舞台,霸占观众的心;但是看李亚跳舞,就觉得他是超然世外的,他跳跃起来,旋转起来,感情含蓄而细腻——他把人都吸到舞台上去了。

    也许是因为李亚更年长的缘故,夏瞳想。听说李亚像关海这么大的时候与现在完全不同。只不过,夏瞳无缘看到。她在舞蹈学校里上过李亚的课,那时李亚已经是这样平易淡定。后来进了舞团,看到李亚的演出,也是一样,仿佛一块石头,先经过了切割,然后经过打磨,最后经过了水洗,成为玉石的时候已经没有棱角,看在眼中是润泽的,摸在手里是温暖的。

    是岁月把李亚变成了这样吧。夏瞳看着那修长而消瘦的身影,李亚已经三十五岁了。听说他就快要退役。关海就是他的接班人。但是关海真的能接李亚的班么?夏瞳轻轻咬着嘴唇。李亚正在向关海讲解着什么,略略地做了个示范,只轻轻一举手,已经摄人心魄。但是关海好像一点儿也不明白,搔着头发。一转头,他看到夏瞳了。

    “你来了!”关海挥挥手,跑到了门口。

    夏瞳愣着——他怎么能这样?如果是李亚在自己上课,她决不会丢下李亚跑出课堂。

    “我本来想打电话给你的,可是你在上课,打了也是白搭。”关海很不好意思地说道,“团长刚跟我说,今天晚上电视台要我和华眉去上《艺术面对面》节目,所以我们临时要排练。业务考核都免除了——我就……”

    就不能跟夏瞳一起跳双人舞了。夏瞳好像被人当胸一拳,梦想被击碎,呆住了。不过,只有片刻,她不想让关海看出自己的失望。“没关系。”她抢先说道,“我一直就想跳两段独舞的。你练习吧。”

    “不是!”关海道,“我不是放你鸽子。我是想说,你要不去跟团长说说,情况特殊,把你排在最后一个上场行不行?我这边一结束,就赶过去。”

    “不用。”夏瞳不愿意改口,“我自己跳独舞就好了——你要去上节目,别太累了。”

    “就是嘛!”华眉插嘴道,“今天可是给团里做广告拉赞助的好时机呢!再说,双人舞的配合就是要熟悉舞伴,你一时跟我跳一时跟她跳,感觉都不一样呀,会弄混的。我跟夏瞳……太不一样啦。”

    这是什么意思?风格?技术?等级?名气?夏瞳看着华眉那精致的小脸,洋娃娃般的笑靥,和舞团门口的大广告上一模一样。万千宠爱于一身。

    算了。她还能把华眉怎么样呢?只有笑笑,对关海道:“你去练习吧,我先去吃饭了。”然后,向李亚微微欠了欠身,转身离开。

    2.第二场

    夏瞳跟负责考核的老师说,关海帮她报剧目的时候报错了。她要跳的不是一支双人舞和一支独舞,而是两支独舞,后面那支的确是《吉赛尔》第二幕,但是大双人舞中的女变奏,关海搞错了,报成了双人舞。

    老师推了推眼镜:“大双人舞的女变奏?可是那一支大双人舞的女变奏很短又很散,大部分都是双人舞啊——而且那一段的特色就是双人舞嘛。你是要把几段独舞串在一起?这可很有难度啊!”

    夏瞳不解释,只笑笑:“我就是打算串在一起的。麻烦老师了。”便走到后台去等待自己出场。

    她的独舞剧目是创作的《》,排在第五个。特地挑了这段以轻灵的脚尖功夫著称的舞蹈,快速而灵活的小跳正是展现技巧的好时机——其实,她的长处是大跳,团里的人都知道,她是少数几个可以造成那种失重漂浮感觉的女演员——通常男演员才会跳起来在空中保持片刻的静止,在女演员中,这是很难得的。然而她认为,一个人如果总拿自己的长处来比别人的短处,取胜也没什么了不起。于是,她苦苦磨练自己的小跳,就是为了连自己的短处都能胜过别人。

    她紧张地活动着——可千万不要出差错,以前脚踝受过伤,重复受伤的话,就完了!

    “喂!”忽然有人在后面拍了她一下,把她吓了一大跳。回头看,原来是莫莉。

    “你……你怎么回来了?”夏瞳惊喜。

    “我来看你呀!”莫莉道,“我听关海说了,今天要和你跳《吉赛尔》。我来给你打气的——够朋友吧?”

    夏瞳浅浅地笑——

    除了关海之外,莫莉是唯一一个夏瞳能说上话的同学。可能因为她们在学校是室友的缘故。不过,更深的原因,大约是因为莫莉也是插班生,比夏瞳早来一年而已。如果大家看夏瞳,觉得她是得到领导照顾的“外国贵族小姐”,他们看莫莉则是“乡下土丫头”。莫莉来自山区,是舞团领导参加“送戏下乡”的时候无意中发掘她的,然后就带了她来考国立芭蕾舞学校。老师对她的印象很深刻,说她有一种天真无邪的“野劲”,好好利用,在舞台上可以大放异彩。不过,打扮得土里土气,吃饭的时候要吃山里带来的辣椒腌豆子,不知“电脑”“手机”为何物,对流行音乐古典音乐统统一窍不通,莫莉是同学们嘲笑的对象。她脾气还很倔犟,越是说她土,她就越是不愿意时髦起来,偏偏要把土气发扬光大——到夏瞳入学的时候,莫莉其实已经可以说很好的普通话了,却故意要满口土腔,这让中文还不太熟练的夏瞳吃了好多苦头。同学也背地里嘲笑这一对“鸡同鸭讲”的室友。

    那时候,莫莉总叫夏瞳“大小姐”“洋妞”,故意问她奇怪的问题——“你每天吃外国饭,怎么没长成外国人的样子呢?”“你从外国回来走路得走多少天呀?”诸如此类,层出不穷。一直相处了两、三个月,她才渐渐发觉夏瞳跟自己一样是个被排斥的人,生出同病相怜之感。态度陡然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土话也不说了,怪问题也不问了,和夏瞳做了朋友。她就是这么率直,好就好,不好就不好,翻脸快,示好也快。和她交朋友,夏瞳觉得很轻松,不要费脑子。

    毕业后,莫莉也来到国立芭蕾舞团。本来一直也跳群舞,去年因为中选《卡门》女主角,一炮而红,升为主演。但《卡门》公演才结束,她就跳槽去飞天现代舞团了,在那里做台柱。国立芭蕾舞团对这件事情很不高兴。但是,为了显示“国立”风范,也没有挽留她,摆出“你空出个位子正好,大把人想进来”的态度,拱手把她送出了门。然而此后却暗地里给她找麻烦——老早就把她的照片从网站和所有宣传资料上撤下来了,却一直拖着不把她的人事手续办妥。飞天那边为此和国立交涉了好几个月,始终还没解决。莫莉的犟脾气又发作了,索性不管什么档案了,跟着飞天四处巡演,再也不到老东家来纠缠。搞得国立这边好没意思。

    算起来,这也是莫莉和国立芭蕾舞团彻底绝交之后夏瞳第一次又在团里看到好友。

    “关海呢?”莫莉朝后台张望,“双人舞排在后面是不是?他这个大忙人,最近又要公演什么剧目了?”

    夏瞳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告诉莫莉自己被关海放鸽子了——尤其,还是因为华眉的缘故。说出来的话,好像自己很可怜,又比华眉矮了一截似的。

    正好,这时候轮到夏瞳上台了。她就匆匆握了握莫莉的手,算是感谢朋友的支持,然后踮脚小跑着,走进舞台的灯光中。

    前奏响了起来。她微微笑着一边柔和地亮相一边在心中默数着拍子——她必须计算精确,因为前两个Brisé是在主曲开始之前。好!就在此刻!她轻轻跳起,划向空中,迅速地完成了一次小击打,落地,接着跳跃第二次,完美的五位落地,然后跳第三次,主曲刚刚好在此刻响起。

    只是这一次落地的时候,她忽然右脚的脚底一阵刺痛。

    怎么了?她心里一慌,但音乐在继续,她也不得不继续下去。下面依然是跳跃,脚就疼得更厉害了,从脚心的那一点,电流般地冲上来,到了膝盖,到了大腿,到了胯骨,然后直击心脏。她的冷汗一滴滴流下来。不自觉地,想要咬住嘴唇。但是,她知道她不可以。她在舞台上。必须要微笑。

    她便强迫自己笑出来。你可以的,她告诉自己,之前《卡门》选角的时候,不是也有过带伤上场的经历吗?

    如此灯光,如此舞台,如此钻心的疼痛,让她的意识好像短路了似的,一幕幕回忆不受控制,闪过她的脑海。那是去年一月的事。现代芭蕾编舞大师马修洛尔来到国立芭蕾舞团,要排演他的新编现代舞剧《卡门》。团长集合大家,宣布洛尔先生要看每一个人跳舞,从中选出他心目中的卡门。“人家老外跟咱们不一样。”团长道,“人家不管你是主演也好,群舞演员也罢。只要他看中了,他就会把角色给你。大家要努力。”

    夏瞳怎么能错过这样的机会?所有能够搜罗到的各种版本《卡门》的DVD都借了回来,仔细研究。莫莉看到她废寝忘食,还笑话她:“你别听团长说得那么好听。我看老外跟咱们也没什么分别。到最后,还是从主演里面选。才轮不到我们。”

    夏瞳不受她打击。其实莫莉也是嘴里说说,夏瞳找她一起研究动作时,她总是很认真。夏瞳的卡门,她是第一个看的人,恐怕也是唯一一个看过其完美版本的人。因为到正式甄选的那一天,夏瞳扭伤了脚,无法上台。

    别人都在化妆准备的时候,夏瞳却在医院拍片子。医生说,是长期劳损造成的骨裂,暂时行动不会受阻碍,但必须静养,否则将来会留下后遗症。莫莉和关海当时陪着夏瞳。关海说:“莫莉,你去向团长请假,我送夏瞳回家去——伤筋动骨一百天,看来要请三个月的假呢!”

    三个月,夏瞳只觉得自己被丢进了冰窟窿里。芭蕾舞演员中有一句话: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老师知道,三天不练观众知道。三个月——休息三个月,她就完了!

    “不行!”她立刻反对。

    “乖!”关海像哄小孩子,“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要听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莫莉也道:“就是。你之前不是说,你老爸老妈正在欧洲开学术会议么?你不如趁这个机会跟他们去玩玩。哇,夏天的欧洲,美死了!”

    夏瞳差点儿哭了起来:“不行,就是不行。”

    “你不要这样嘛!”关海道,“你再这样,我都心疼死了——三个月,不如我陪你。我也请假!”

    “不要。”夏瞳的心里乱糟糟的,“我……我请假……你们……你们都回去吧……我不参加甄选了。你们还要参加呢。”

    “我们像是要名利不要朋友的人吗?”莫莉道,“甄选常常都会有,不过你的脚就只有一双。要是我们都走了,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想叫我剁下脚来赔给你呀?走吧走吧,先送你回家。你不回家,我们两个就不回团里!”

    关海点夸张地点头表示赞同。在莫莉的指挥下,他不容分说地背起夏瞳,一直把她押送回家。

    “莫莉你去跳吧。”夏瞳在家门口对好友道,“你去,连我的一份也跳出来。一定不要输给……输给任何人。”

    不要输给华眉,莫莉知道她的潜台词。华眉最时髦,家里最有钱,最看不起莫莉。“好,你放心!”莫莉道,“我就争个主角回来给你看看!”

    送走了他们,夏瞳就在家里辗转反侧。钟点工来做了饭,她也没心思吃。她的心早都飞到了舞团的小礼堂里。可是,好像有很多看不见的障碍,挡住了她,她什么也看不见。焦急万分。

    到了晚上九点多,关海和莫莉又来看她。莫莉热饭,关海就帮她按摩麻木的小腿。她问他甄选的结果如何。关海说,不晓得。夏瞳道:“怎么会不晓得呢?你自己感觉怎么样嘛?”

    关海道:“我哪儿还有感觉呀?我满脑子都想着你在家里不知道怎样了,也许连倒水喝都不行——我怕你渴死了呢!”

    夏瞳道:“我很好啦。别听医生吓唬人。我都感觉不出来疼呢。莫莉跳的怎么样?”

    “挺好的。”关海说,“我没仔细看。不过,我看老外还挺喜欢她的。也难说,那老外很古怪,好像谁都喜欢,又好像对谁都不满意。他说明天还要再看一次大家的演出。”

    “再看一次?”夏瞳惊道,“为什么?”

    “他跟团长说的。”莫莉端着饭来了,“古怪老外,真能折腾人。大概是明天下午再表演一次吧。嘻,也好。华眉说她明天不能来,要去给什么人拍MTV。”

    “你就这么讨厌华眉!”关海拿勺子要给夏瞳喂饭,夏瞳赶紧夺过勺子来:“我是扭了脚,又不是断了手。我自己来。”

    关海只好把碗递给她:“我想照顾你一下嘛,都不给人家机会——”他继续按摩着夏瞳的腿,又扭头和莫莉说道:“华眉虽然有点儿大小姐脾气,也不至于那么讨厌吧?”

    “我就看不得人走狗屎运!”莫莉道,“要说漂亮吧,她没有夏瞳漂亮。要说技术好吧,她连我都不如,更加比不上夏瞳了。凭什么她做主演?还成天跑来跑去,一会儿拍广告,一会儿拍MTV,好像自己是大明星似的。”

    关海哈哈大笑:“我当然知道夏瞳好啦——这些话应该我来说嘛,怎么你给说出来了?好像你才是夏瞳的男朋友一样。喂,你不要跟我抢哦,否则我不客气了——虽然我不打女人。”

    “你去死啦!”莫莉一脚踹在他的肩膀上,把他踩翻在地,“夏瞳,你看我是不是应该撕了他这张嘴?关海,我好歹是你女朋友的闺密,你敢欺负我?夏瞳,你说,撕不撕?你说句话,我就照办!”

    夏瞳呆呆的,根本就没听到两人的对话。她脑子只有一个声音:明天,明天马修洛尔还要再一次来看大家的演出。她还有一次机会!

    这天夜里,她失眠。第二天一早,就回到团里销假,准时出现在了练功房。大家看到她都惊讶万分:你不是受伤了么?怎么又回来了?夏瞳微笑说,不是什么大伤,医生说了,轻微的运动没有关系。

    哦……不知内情的人们就还之以微笑,那你小心哦!

    夏瞳躲在角落里。她想,莫莉和关海来了的话,一定会把她抓回家里去的。她不要——不要再丧失一次机会!

    老天似乎一反常态地打算帮助她。这天莫莉和关海都没有出现。练完了把杆,又做中间练习。大家换上了足尖鞋,夏瞳不敢。她可以感觉到脚踝的疼痛,她要尽量减少甄选前的运动,凝聚力量,好在甄选上发挥出最好的水平。

    大家练到的旋转的部分,她的脚踝已经像被撕裂一样地疼。休息一会儿,她想,稍微休息一会儿!于是就默默地退到练功房的最后。但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门外有人——团长和一个头发像稻草一样的外国人正在朝里面张望。那是马修洛尔!夏瞳看过他的采访录像,一眼就认了出来。团长正对练功房内指指点点,似乎是在像这位编舞大师介绍每一个演员的长处。夏瞳的心激动了起来:她不能在这时候歇下来!她要继续!

    于是,赶忙回到了队伍中——正练到跳跃的部分了,一次次起跳,一次次着陆,脚踝的疼痛让她甚至不敢喘气。汗水流到了眼睛里,火辣辣地疼,她却露出笑容来——门外马修洛尔似乎正在看着她。

    练功结束之后,她差点儿站不起来。在地板上呆呆坐了好久,才稍微缓过劲。她扶着墙走出门去,听到两个女孩在聊天。“你可以去打一针封痹。”一个道,“那样就暂时不会疼了,听说崔大师当年有一次演出前受了伤,也是打了封痹就挺过来了。”“我知道。”另一个女孩道,“可是我去问过王医生,他说,打封痹会有后遗症的,以后可能更麻烦。”“那你怎么办?”第一个道。“我也不晓得呀……”后一个嘟囔。

    夏瞳已经越过他们了,听不清她们的谈话了。可是她们的声音好像有回音似的,还在她的脑中挥之不去——打封痹?后遗症?她该怎么取舍?

    整整一个中午,她的思绪就这样翻腾着。不打封痹,她会不会倒在舞台上?然而了打了封痹,将来怎么办?直到下午开演时,她还没有决定——时间替她决定了,已经来不及去打针了。好吧,她想,打了封痹上台跳舞,岂不是和吃了兴奋剂去参加体育比赛一样?她夏瞳不是这样的人!

    大幕已经拉开,灯光已经点亮。她怎么也要忍住疼痛。她不要被打倒!

    听到音乐声,她就舞了起来。

    真不愧是残酷的艺术。她痛彻心肺。当时如此,现在还似乎如此。小人鱼在行走时,好像走在刀上。她却比小人鱼还痛苦,她要跳起来,从一道刀锋跳到另一道刀锋,除了在空中短暂停留的那一刻,全身的重量都压迫在脚上。疼得已经不知时空,有点昏昏沉沉,只是还记得练了千百次的舞步。

    为什么会这么疼?不是脚踝呀!她迷糊地想:啊,知道了!是鞋底的钉子突出来了!是钉子扎到脚了!真糟糕!她咬牙。可是最后还有数次大跳……不,好在是大跳,好在是她最擅长的……

    还有五次……还有四次…………三次……两次……最后一次……结束亮相!

    就像电影的定格似的,她左脚踏前一步,右脚点地,微微前倾,打开双臂,毫不摇晃。微笑,一秒,两秒,三秒……好,结束谢幕!

    “你疯了呀!”她一走进舞台袖就被莫莉抱住——这一句话,和当时夏瞳挺着伤脚跳完《卡门》时,她所说的一模一样:“你的脚怎么了?”

    “钉……钉子……”夏瞳连喘气都觉得疼,“能看出来?我有失误?”

    “你这个白痴!”莫莉道,“看是看不出来啦,你干什么这么折腾自己?”

    “真的看不出?”夏瞳道,“那……那你怎么知道我的脚有事?”

    “你这个大傻瓜!”莫莉指指她的右脚,粉红色的缎面足尖鞋,靠近鞋底的部分已经被鲜血染红。“快点脱下来啦!”莫莉推她坐下。

    “不行。”夏瞳道,“后面还有《吉赛尔》,我要去换衣服……”

    “你真疯了!”莫莉道,“你脚底扎了根钉子,你还跳什么?你想脚废掉么?”

    “不,可是我……”夏瞳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莫莉说的不错,她不能拿脚开玩笑。其实她今天也没有跳下去的必要了。关海不和她跳双人舞,她不可能完成《吉赛尔》的部分。凭借刚才的演出,她应该可以顺利通过考核。明年还有机会……对,明年她还不算年纪大。来日方长……但越是这样告诉自己,越是不能说服自己。她好像武侠小说里说的,被人下了“蛊”,又像穿上了有魔力的红舞鞋,今天非要死在这舞台上不可。她是怎么了?真的疯了么?

    怔怔的时候,莫莉已经不容分说脱下了她右脚的舞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你……你真是……”又动手拆下她绑住脚尖的绷带,差点儿想给夏瞳一个耳光:“你这疯婆子——你——”

    王医生已经被惊动了,拎着红十字箱跑了过来。“不怕,不怕!”他检查夏瞳脚底的伤口:“扎得不深,皮外伤而已。我帮你包起来,回头来打破伤风针——知道么?”

    夏瞳讷讷点头。

    莫莉抓住她的肩膀使劲摇晃:“喂,你有没有听我说话?你这样不行!不能干鞠躬尽瘁的事,你懂么?关海呢?关海跑到哪里去了?”

    “关海……在排练呢……”夏瞳梦呓般说道,“我……我还要跳《吉赛尔》,就快轮到我了……王医生,我还能跳的,对不对?”

    “我说不能,你肯定也不会听。”王医生道,“你这个不是伤筋动骨,你忍得住疼,跳是没关系。不过……不过……”

    “你听——”夏瞳对莫莉道,“王医生也说我能跳呢!我要跳。好不好?”

    “你问我?”莫莉看她恍恍惚惚的可怜相,也不忍心跟她发火,“你要是听我的意见,我当然说不能跳啦。不过看你也是不会听的——关海呢?我去找关海。让他来劝你!”说着就拿出手机来:“喂,关海么?你在哪里?小练功房?好,我过来找你——什么?你忙着?少来!我跟你说,你立刻到小礼堂来——喂?华眉?华眉你干什么?你把手机还给关海——喂!”

    显然电话被华眉挂断了。莫莉奇怪地看着夏瞳:“你们——怎么了?”

    夏瞳把头垂下去。

    “该死的华眉!”莫莉跺脚,“我去找她算账!”说着,大步跑出后台。

    夏瞳便默默看着王医生帮她处理伤口。紧紧地包扎上,能让人暂时忘却疼痛。

    “好姑娘,我完成了。”王医生道,“下面就看你自己了——芭蕾舞演员的脚有多重要,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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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领情缘美丽的儿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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