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裳常想起连家原来的老宅。飞檐立柱,彩画合玺,扣开兽头铜环的大门,庭院深深,不知深几许,回廊是长的,曲曲折折没有尽头,金黄而透明的日光掠过一扇扇古老的花格窗,洒落在斑驳的墙上,一进一进的房子,云石面的紫檀八仙桌,雕花红木太师椅,还有四壁的书画古玩,把珐琅炉里香燃起来,整个屋子也变得幽幽袅袅,迷离如梦境一般。
母亲叫小琴折一大束的木墀玉兰,插在湖色冰纹花瓶中,然后檀板轻敲,悠扬之曲娓娓溢出,父亲倚坐在藤椅上,手里擎一盏茶,深吸一口气,淡淡菊香只把幽怀来散。
母亲早年间是在天桥一带茶馆里唱大鼓书的,父亲有时间便去捧场,后来太太死了,索性就娶了回来作填房。据说这件事惹得先前太太的娘家很不高兴,她父亲颇有些名士气,我行我素惯了的,父母也做不得他的主,没隔多久,大红花轿便将她母亲抬进门来。同行的姐妹都羡慕,说唱鼓书的出身,嫁到那种大户人家,十有八九是做小的,到底是阿喜好福气,她母亲只是矜持地淡淡一笑。
那时节几房兄弟住在一处,每逢春三月,雪裳便随着哥哥姐姐们跑到院子里放风筝,李妈被扯得一溜小跑,不住口地叫,哎哟,我的小姐,慢点呀。七岁的雪裳的右手持轴,左手提线,将风筝迎着风拉起来,一边跑一边不停地放线,三哥的蝴蝶最先飞起来,正嚷着让众人看,忽然一个栽头,落在门口那株老槐树的枝桠上,雪裳的沙燕儿却是犹犹疑疑地不肯飞,好容易飞起来,翅膀在风中还没鼓荡多久,李妈便递过剪刀来,将线一剪刀剪断了,那风筝扶扶摇摇地直飞进蓝天白云深处。雪裳仍不舍得,恋恋地仰头望着。
如今宣武门外的大宅早已易主,曾经的光鲜华彩,也随着那风筝一同飞走了,民国伊始,她父亲的衙门便被裁撤掉了,却依旧撒漫的使钱,几年光景,已拉下大笔亏空,待她父亲去世,三叔将房子卖了,她母女两个便搬到西单小口袋胡同里。
多少年来,雪裳独处的时候总下意识地保持着一个仰头的姿式,眼睛里也难掩那一丝丝渴盼——那种穷人家女孩子眼里的才有的,对美食华服的渴盼,雪裳想起来就觉得羞耻。静下来时,回想这二十年的日子总觉得茫然,忽忽悠悠又过了一天,过去的二十年也同这一天差不多,寡淡的白水一般的日子,将来的二十年又会有什么变化?几年是一眨眼的事,到头来不过有两条路可走——做事或嫁人,如今百业萧条,她一个女人能赚多少,嫁人么,她又有什么人好嫁?
肩头忽然被人拍打了一下,雪裳回头,是她的同学月瑜。雪裳平素懒与人交际,几年书读下来,同学之间都是淡淡的,只同性格开朗的月瑜走得略近些。月瑜悄声同雪裳说:“你最近不是要找翻译的活吗?我听说郑朗然才接了一份儿,一会儿放了学,你去找他说说看。”
雪裳摇了摇头,“那多不好。”月瑜撇撇嘴,“都是同学,有什么不好的,他们家又不缺这点儿钱。你如果不好意思,我替你说去。”说着就站了起来,雪裳忙拉住她袖子,“别,让我再想想。”正拉扯间,却见一个人走到她们面前,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她们谈话的主角郑朗然。
“连雪裳,我手头有份材料要翻译,但最近没什么时间,你能帮我这个忙吗?”朗然说的很快,仿佛生怕她拒绝似的,月瑜看了雪裳一眼,背身抿嘴笑,雪裳心里当然清楚,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他一定是听说了她的窘况,有意相让,却又顾及她面子,想出来这样冠冕的说辞,这一刻雪裳除了答允简直无话可说,只得低低应了声好。
他说谢谢,雪裳苦笑,觉得很荒谬,见他走开了,转身问月瑜:“是不是你告诉他的?”月瑜轻声笑,“我是想告诉他,不过不是还没来得及么?一个人心里关心另一个人,自然处处留心,哪里还用得着我多事?”
雪裳不喜欢她说得这样暧昧,也知道班上不少同学都拿她和郑朗然打趣,不过这种事情是不好解释的,解释人家也未必肯信,反正时间久了,他们自会明白。
放了学,朗然就拿材料过来给雪裳,雪裳回家后,昏天黑地一直忙到晚上九点,她妈妈连太太看不过眼,沏了杯热茶放下,劝道:“不过是祝寿而已,你原来那件衣服就很好,何必一定要买新的,搞得自己这么辛苦。”
雪裳皱皱眉说,“肯定要被为兰为虹她们笑的,我才不呢。”连太太叹口气,“你就是太好面子,看看这几天瘦成什么样儿了。要不我再去你四叔家走一趟。”
雪裳猛地抬头,“你就是再走一百趟也没有用。要还早就还了,他一口咬定都亏尽了,你能拿他怎么样?”
连太太数落,“真是黑心肝,自家人的钱也骗。”
雪裳甩着笔头,只觉烦燥无比,“妈,别闹我了,你还是自己先去睡吧。”
雪裳熬了几个通宵,终于把稿子译完,十张盐业银行两元钞票捏在手里,还是崭崭新的,硬硬的有些咯手,她在心里盘算着,三块钱用来请朗然和月瑜吃饭,三块钱补贴伙食费,八块钱能替自己和母亲添两件新衣裳,剩的六块钱可以给姑妈挑了一块上好的料子。
她本来看中一副碧玉耳坠,最上端是挂耳的金钩,中间有小小的连环,垂得极细的金链上,镶着一枚菱形的金钢钻,精巧特别,熠熠耀目。可那价钱贵的吓人。耳坠摆在厨窗里,雪裳每逢走过的时候都忍不住侧头看一眼,月瑜也赞叹,说真漂亮,你那件绿色的绸袍,配这个正合式。
雪裳心里一动,原来她相中这件手饰,是为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