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裳去拜寿那天,穿上了新做的月白华丝葛裙子,配一件淡青衫子,因为下雨,还打了一把油纸伞,伞是淡绿地子,上面是疏疏落落山水,此刻又多了几分雨意。雪裳新上身的衣服,怕弄脏了,一意捡着干净的路走,谁知刚转到石驸马大街,就有一辆汽车泼喇泼喇急开过来,雪裳躲闪不及,到底被溅了一裙子的泥浆。
眼看就到姑妈家,却弄得这样狼狈,雪裳重重地跺脚,发狠地跑步去追着前面那辆车。汽车刹车停下,走过去隔着雨淋淋的车窗,她看见那个戴着墨晶眼镜的中年男子,俯身对汽车夫吩咐了一句什么。汽车夫下来,把五块钱往她手里匆匆一塞,又匆匆上了车,雪裳一怔,待要说话,那车已猛地开动——这次真的追不上了。
雪裳就在那一天认识履伯,或许在她的一生中,总会认识那样一个男人来改变她的生活,不是履伯,也会是别人。
那天的雪裳低头看看被溅污的裙子,又看看手里的五块钱,心里气极了,同时又感到深深的无力,只好回家重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这一来一回,耽误了不少时间,到石驸马大街二号的时候已经贺客盈门,雪裳一眼就看到那辆黑色汽车很醒目地停在那儿——原来这个人也是姑妈家的客人,总要这般身份排场才称得上客人吧。像她这种穷亲戚,倒像是故意来塌主人面子的。
雪裳一共有三位姑妈,现在看来,要属这一位嫁得最好,姑父赵至钦,是山东济宁人,早年留学日本,毕业于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民国四年的时候曾经做过山东省的教育司长,现在虽是退职官儿,毕竟还有参议院议员的身份。堪堪大选将近,眼见议员们一个个又炙手可热起来。
赵太太一见雪裳就问:“怎么这么晚,你妈没跟你一起来?”雪裳知道她一向都不大瞧得起这位唱大鼓出身的嫂子,但既然问了,少不得恭恭敬敬地回答,说她妈妈胃有些不舒服。接着把包得精精致致的衣料拿出来,放在桌上说:“姑妈,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赵太太笑道:“来就来吧,何必还买东西。”又问了两句学业上的事,雪裳一一答了。赵太太一面笑着同雪裳说话,一面扭头嗔女儿为虹,“越大越不懂事,你表姐来了,也不说句话,一点儿道理都不懂。”
为虹正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磕瓜子,听了她母亲的话,将瓜子碟子向雪裳的方向一推,扬声道,“表姐,吃瓜子。”
雪裳心想我尽到礼数便够了,何必在留在这里讨没趣,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赵太太自然挽留,“做什么刚来就走,怎么也得吃过饭啊。”雪裳微笑说:“只我妈一个人在家,我也得早些回去陪陪她,何况还要温书呢。”赵太太笑着哟一声,“那别耽误了你做学问的大事情。”
雪裳出了门,心中暗忖,不跟姑父打声招呼便走似乎不大好,于是折向赵至钦的书房,走到半路,却见赵至钦和另一个人从垂花门处转了过来。远远地便听见赵至钦大笑,“你看我像是抬轿子的人么?”那人也笑,“话不是这么说,今天是抬人,明天安知不是坐轿人?”雪裳认得清楚,正是那辆黑色林肯的主人。
赵至钦也看见了雪裳,忙笑着走过来,雪裳唤一声姑父,赵至钦笑问:“来了多久了,见到你姑妈没有?怎么在这儿站着,来来来,咱们到屋里说话去。”雪裳忙道:“不了,姑父,您忙您的吧,我先走了。”
赵至钦皱皱眉,“你看,这孩子,急什么?这位方伯伯是我的好朋友,不是外人。”转头对履伯道:“我这位侄女,可是北师大的高材生。”履伯便笑着向雪裳点头,说难得难得。他说这四个字的语气也平常,神情也蔼然,但雪裳听在耳中,却觉得有几分讽刺的意味。
赵至钦殷殷留客,雪裳想走也走不了,重又被他拉到后面的客厅,在门外就听见为虹的声音,“我记得去年她穿的就是这件衫子。还有那料子一看就是街边货。”赵太太叹口气,“我没想到他们家现在窘成这个样子,你那些不穿的衣服,给你表姐找几件,亲戚嘛,能帮就帮一把吧。”
赵至钦好不尴尬,重重咳了一声。赵太太抬头看见他们,一时间倒怔住了。
雪裳脸色青白不定,胸口像被人拿了块铁砣死死按住,一口气怎么也出不来,一眼瞥见履伯坐壁上观,看得饶有兴致,便颤抖着摸出五块钱掷给他,哆嗦着嘴唇说:“谢谢你的好意了,我虽然穷些,也用不着旁人施舍。”
履伯有些啼笑皆非,赵太太却晓得这话是说给她们母女听的,只是不防当着外人给她抢白两句,实在难看,又不好申斥,只讪讪地道:“我也没别的意思……”被赵至钦一瞪,才噤了口。
雪裳转身跑出大门,到了马路上才发觉手脚冰凉,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漫了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