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养着。”医生也神情镇定,语气平缓。
死婴分娩出来,她看着孩子尚未长成的薄薄的眼皮下凸起的硕大的眼睛,嘴唇微张,仿若死不瞑目。她对着小女儿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宝宝,带着足够的桃子,回到你幸福的老树上。”
休息是没必要的,生育机器永远有她的使命。不生就要挨打,吊起来打,或者被威胁要摔死泽安、佑安,为了保住孩子们,她什么都要忍受。才半年,子夜又怀孕,又是个女儿。长针又扎进了肚皮,她已经对绝望和死亡完全免疫,这次她连留给死婴的最后一句话都没有心思说。
到第三次打掉死胎时,此刻的她,已经无所谓挨打,无所谓是否留住婚姻,她是从出生就被抛弃的多余的人,她活下去,纯粹是为了别人。为什么在这个孤独的世界上,我们一个人受苦和死去,却总要依附于另一个人才显示出生命的意义。这一切的目的和光辉,到底在哪里。
她想报警,控诉丈夫的家暴。母亲流着泪劝阻她:“这事还不够丢人吗?这要是让邻居们都知道了,就算你爸现在不在了,段家还是要脸的啊!”她才做了流产,整个人虚弱得像疾风中的稻草,东倒西歪,金老板得不到儿子,又开始打她。“我不可能就这么放过你的,我就是要你生不如死。”泽安、佑安吓得大哭。子夜险些被打得一命归西,缓了些力气,她终于叫来了警察。警察说:“你们这种家庭纠纷,你们家庭内部要好好解决,不能动手呀。”母亲和家兴都跑来了,向警察保证这只是家庭内部的纠纷,他们家庭内部会很好地解决的。警察很满意地离开了。
“哪家男人不打女人的,怎么别人都没报警?你不嫌丢人现眼吗?”母亲对子夜当头呵斥,神情非常激动。她把子夜拉过来,带着家兴一并向金老板道歉。然而,事情传到了大哥的耳朵里,他当晚就来到了子夜家。
“你来了。”金老板打开门。他从来不叫开业“大哥”。眼前才辨识出段开业的轮廓,他已经三拳五脚将老金打趴在地。
“你连男人都不是,还有资格来打我。”
段开业听得见,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咬紧牙关,抖着,又把老金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朝他脸上啐了一口,走了。
当晚,金老板跑到岳母面前大闹了一场,威胁要离婚。林爱梅以死相逼,“你们要是离婚,就是不让我活啊!”
子夜开始尝试带着泽安、佑安逃跑,然而她早该料到,搜捕她的队伍的排头兵不是金老板,而正是自己的弟弟段家兴。是啊,如果失掉了她这颗棋子,自己还怎么飞黄腾达,一步登天。为了找他,他拿出了当年高考都没有过的意志力,日夜不弃,他找到她时,已经双眼熬得血红,胡子乱七八糟,完全不像是20岁的人了。因为他心里太清楚了,他只能要求段子夜这样做,他可绝对要求不到林琅头上,林琅为了那个男人都发了疯。
抓回去后又是一顿毒打。金老板没用皮带,换了长长的皮鞭。清脆声响顿挫有力,雪白后背皮开肉绽,脂肪层层翻出。但她这次已经不吭声了,她不哭不闹,只是冷笑。子夜不反抗,只求自己被带回金老板处前由母亲先接走孩子。她太安静了,金老板一度害怕自己打坏了她的脑子,将来生儿子时会影响下一代。打过了她,他又来要她,双手扣紧她背后的伤口里。段子夜的眼里没有泪水,她偶尔瞥见他辛苦又沉溺的表情,恢复了她一贯的冷笑。
如此三番,子夜在第五次怀孕时,终于得到了一个男孩。全家人常舒一口气。
“子夜,你应该知道我对你的感情。可是男人总要有个儿子才像个男人的样子。我对你们段家,从老到小,花钱无数,真是仁至义尽。你应该感谢我。打你,也是我爱你的表现。”
男孩取名金泽凯,他成长迅速,发育茁壮,满月时,金老板恨不得摆出当年封建皇帝大赦天下的派头,在金王府的所有店面都大设宴席,只要来宾真诚为孩子祝福,都可以大吃大喝,分文不取。
这一趟流水宴席连摆三天,段爱梅在旁小心提醒:“家底不得吃黄一半啊。”
金老板嘿嘿一笑,心想,我的钱怎么花还要你来指手画脚,嘴上却道:“我在当初就跟你们说的明白,钱嘛,挣来就是用来花的,只要开心,怎么花都成,要不然挣钱干嘛,留着盖棺材板啊?现在正是我儿子需要祝福的时候,我老金是没钱,要是有钱,我恨不得把全中国都摆满,摆一水儿的满汉全席,让全天下都保佑我儿子。”
泽凯很快长到两岁,子夜看着他日渐生长的小身体以及两颊脸蛋上的羞红,内心圆满充实,他出生时更像丈夫,如今却越发像自己,那杏核眼,微厚的嘴唇,长大了也是个美男子呢。然而,他和幼时的自己一样,从出生起,就要学会习惯离别和失去,他们的降生也只是为了完成失去的一个环节。
子夜一直忙着给金老板生儿子,频繁的怀孕自然有许多不便。金老板开始找别的女人,后来这种现象越发频繁,子夜挺着大肚子,将他染满骚味的衣服拿去清洗,心里只想着,这些女人,夜里被这个油腻腻的大肚腩压着,必也是享受这滋味的?她对金老板说:“骚味这么重……看来你的审美都下降了。”
他瞪圆眼睛:“又找打是不是?老子的事什么时候要你来管了?”
“我没有管,我哪有资格管呢。”
“你知道就好。”
“孩子们毕竟还在这里,你在外面玩玩就算了,不要带回家就好。”
“你怎么知道是玩玩的,我看她们都比你强。”
她手脚冰凉,指尖发抖,脸上笑着:“是啊,我早已人老珠黄了,怎么能跟人家比,年轻又漂亮。”
“啪”一巴掌卷下来,“还学会贫嘴了。你给我生了两个野种,你有什么资格站着和我说话!”
她都懒得去揉被打肿的脸:“对啊,我哪有说话的份儿,不说我人老珠黄了,光是被打也打得皮糙肉厚了。”
虽然最后一次子夜给金老板怀了儿子,金老板到底还是把人领回了家。此时泽安、佑安已经四岁,满地乱跑。泽凯在襁褓里,哇哇乱叫。
来人干脆在金家小住下来,金老板为了省钱,早已辞退了保姆,所有家务都是子夜一人在操持。现在来了新客,子夜早起为他们做饭。女人穿着睡衣,揉着头发,打着哈欠,睡眼惺忪上了桌,看了看小盆里的稀饭,一翻手都倒在地板上:“这能吃吗?这是猪食吧。”金老板也走出来,殷勤恰似当年对子夜的模样:“怎么了,不好吃吗?段子夜,赶紧给我重新做!”
子夜转过身,又不自觉地冷笑起来。她冷笑的时候整张脸更美,眼睛也恢复了神采。她笑男人,笑男人的幼稚和兽性永远没有进步,世界怎么就是由这样一群总是犯着相同错误的人所主宰的呢。
泽安对于新来的女人永远什么也不问,把佑安拉在身后,好像什么也没看见;而泽凯只知道哭,仿佛觉得母亲实在闲着无事可做一样,非要被他闹得团团转他才心满意足。呵,真是亲生父子俩。
子夜也曾向法院提起离婚,但是段爱梅作为段子夜的母亲,段家兴作为段子夜的弟弟,都亲口向法院证明,段子夜有精神病,她的话不可信。这样的闹剧有什么意思,子夜也并不指望能离开金老板了,只想着把孩子们养大就可以了。如果日后人家看见孩子没有爸爸,不是也要欺侮他们?她自己也有这一层的打算。
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率先提出离婚的居然是金老板。带回家的女人说:“老金,你到现在还把她留着是什么意思?”
“唉,你不要多想,不过是留下做个保姆。”
“保姆满地都是,花钱请一个回来就好啊。”
“唉,那不一样,她刚生完孩子,她要是走了,谁给我儿子喂奶啊。小孩子不吃母乳,长大了个子太小啊。”
“请个奶妈不就好了!”
“闭嘴!”女人还想发嗲下去,一下子碰到了金老板的高压线,惹他发作起来,“我儿子的事,必须我说了算!”
女人在老金的吼叫生中瑟瑟发抖,像几欲被狂风摧折的花骨朵,嘤嘤抽泣起来。
“啊啊啊,你看我,是不是说话太大声了。哎呀,你不要这样啊。都是我不好。”
女人干脆借势风雨交加,更加汹涌澎湃。老金虽然忙不迭地安慰着她,可心里自有如意算盘。他不是因为钱,更不是为了情,而是这股恶气至今也咽不下胸口。
倘若过去一清二白的时候,也就罢了;这些年不人不鬼摸爬滚打终于有了钱,就绝不在这世上受任何欺侮。放过段子夜,除非我死。
然而,次年冬天她终于彻底摆脱了他。
年关将至,大街上鹅毛白雪皑皑飞舞。子夜一手拉着孩子,一手拎着烧纸,缩着肩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外面的世界已经有了要过年的火红的气味,母女俩手拉着手等着过马路。这场婚姻,她得到的只有老金的这间房子,而她失去的,无以计数。
林琅一定对她所受的苦一无所知,如果她在这里,该有多好。在想念妹妹林琅的这一刻,她瞥见远天明亮的玻璃渣子一样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