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我辜负的是你,我应该弥补的人也是你。子夜,现在不一样了,我们的父亲都已经不在了……”
“那都是多久的事了,不要再提了,不要再提了……你看我现在不是过得很好?早早嫁了人,反而很幸福。”
“幸福?这是幸福的婚姻吗?幸福的婚姻能把当年人人眼里夜明珠一样的段子夜糟蹋成这样?”
她像是全身都受了炮烙似的猛一缩,瞪大了眼睛,继而长叹一声,“我老多了吧?现在是又老又丑了……”
他想要来抱她,又没有勇气,怕被人看见,只会让她的生活更不幸。当年一别,就是永远了吧。两人没有再说多少话,起身时,子夜再次祝福承勋和林琅。泽安望着承勋高大的背影,挥挥小手,大声地喊:“爸爸再见!”
承勋想要纠正,终究没有停下脚步,强忍着要夺眶的热泪,不回头大踏步地走了。
承勋回来依然是醉酒,压抑的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压抑到极限进而瞬间崩塌的方式来自我释放。两天后,林琅又来看她。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下来时整个人的腿和脸都已经浮肿,脸色发黑。但是只要一见到承勋,她眼睛里永远闪烁着光芒熠熠的神采。承勋酒醉得厉害,呕吐在她的大衣上,她不敢带他回家,让李母见到他的这个样子,便打电话托邻居转告李母,说承勋和她今夜要去承勋同学那里玩。李母难得见到承勋对林琅如此上心,欢喜合不拢嘴。
流产后尚未到一个月的禁忌期限,她又任凭他在自己身体里放纵。性是一道新的门,给爱开辟了一条小道,让它得以欠着身子,挤了进来。这次,承勋可能是太疲乏,太孤单,竟抱着林琅入睡,兴奋得她一夜不敢合眼。生怕一睡着就发现是梦就该醒了。他睡觉的姿态酣甜天真,她一遍遍阅读他的眼角眉梢,挺拔鼻梁和鼻梁下那两扇无情又多情的薄唇,现在这两扇久不开的柴扉也终究被她叩开一缕亮光。为了这一刻,她不知道等待了多少个宿命轮回,哪怕只一刻的如愿以偿,也抵得上生生世世的苦痛无休。她亲吻他的眉毛,眼睑,脸颊,嘴唇;她亲吻他的眉毛,眼睑,脸颊,嘴唇;她亲吻他的眉毛,眼睑,脸颊,嘴唇……她亲吻着,一遍又一遍,她亲吻着他,用疯狂的爱与热。
林琅的大学才念了一半。她始终看见自己因为在这场无望的爱情里破釜沉舟地爱着,皮肤充盈弹性,充满勃勃生机。她为此快乐。
迷蒙黑夜中,她听到他呢喃着一个字节,像是一个名字,她用力分辨,只听见他说:“子夜,子夜……”
安静了。世界都安静了。原来他一直藏在心里的那个人……竟然是姐姐。原来他这次不辞而别去看的,也是姐姐。即使我为他跳了高塔,她只要呆在原地不动,我还是敌不过。
他的细语仍向炮弹般不肯停歇地残忍地投向她:“我不爱林琅……我不能再辜负你了……和我走,和我走吧……你的孩子,我也要了……是我当初辜负了你。”
人传欢负情,我自未尝见。
三更开门去,始知子夜变。
这一夜,天翻地覆。打不赢了。这一战打得也太累了,眼看要占领高地,却被友军从背后插了一刀。
安静了。跟着地板也消失不见。她觉得口干,大概是因为月光太明亮,又晃得她周身疼痛。大脑如大雪后的荒原,一片死寂空茫。她感到刀从背后不断地刺入,她难以呼吸。男人突然变成了一条蛇,游走而上,将她从脖颈处死死勒住。连最欢爱的时刻,他心里想的也是她,嘴里呼唤的也是她。天花板像森林一样在风中开合摇摆,细碎的星光落在她身上,如一颗颗子弹穿透了她。她支离破碎。
犹豫再三,天就快亮了。她终究没有叫醒他。悄悄起身,留下承勋一人在旅馆小床上扎扎实实地睡着。她洗漱好,看着镜中自己肃穆的苍白的脸,如将要远行负葬礼的新寡妇。
她独自乘坐火车回到学校。承勋,这些年来我的世界里只有你,我已经快忘了在你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了。她走在午后阳光中的校园,如今早已不是狂飙突进的80年代,这个时候20岁的年轻人也像她一样浪漫主义、理想主义地执着到不可救药吗?其他女孩子也像她一样为了一个男人搭上一生一世吗?阳光照耀得她浑身发冷,她为自己悲哀。
“林琅,”有人从背后叫住她,“一个人吗?”
她同意与他一起去长廊上坐坐,这对他是梦寐以求的奢侈。林琅的身边从来都是森林,只是她的眼里从始至终只有李承勋这一颗大树。
他摘下自己的围脖、手套,都给她戴上,“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
是啊,我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一个冬天给李承勋织了三条围巾,只怕拿不准他最喜欢的颜色,可是现在才发现自己的脖子上竟然是空荡荡的,可是这么久了,陌生人一眼就发现的,承勋竟然从来都未曾问过一句吗?
“你坐在这里不要动,”他突然跑掉,很快又跑回来,林琅觉得他简直是百米冲刺般地回来了,“对不起你等久了吧。”他把热水瓶放在她两手之间,“暖一暖,你脸色不好。”林琅手上两只男人的大手套拢成一个筒,中间插入的暖水瓶像一面高扬的旗帜,宣布占领了山头。
他渐渐平稳着呼吸,开始坐在林琅身边慢条斯理地削苹果,原来他刚才跑回去专门为她取了这些。
她知道那个男孩子爱慕自己很久了,她甚至有时候会同情他,他太像自己了,义无反顾地付出,至今仍然两手空空一无所获。哪怕只是一句暖心体己的话也好。没有,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被对方嫌麻烦,有的只是对方愿意为第三个人永无止境地傻傻付出和守候。
第一次这么近的看着他的侧脸,她被他专注的神情感动。他削着一个苹果,却像面对着一件珍宝。他的睫毛扑闪着,手下的动作温柔,唇边有不自觉偷跑出的微笑。这是一个正在恋爱中的男子,现在正在为天生高入明月不可攀的段林琅近在咫尺地削一个苹果,小刀、果皮、手指默契配合着,每一步都郑重如信仰。她待我如信仰,承勋,我对你,何尝有一刻不是如此,但是,我现在变成了什么。我为你,连自己的亲骨肉都能下手杀死,从头到尾你没有出现,甚至连一句都没有问,哪怕只有一句,问问我疼不疼也好。
“来,吃吧。”她从他手里接过苹果,刚要放进嘴里,“等一下,”他又把苹果拿了过去,在暖水瓶盖里倒入一点热水,把苹果烫过后说,“女孩子不要吃凉的。你看你,脸色不好。”
是啊,我刚杀过人,杀了一个没有任何抵御的百分之百信赖我的人,却没有一个人,我可以与之分担这种罪恶感,我的脸色,怎么会好呢。这是一张杀人犯的脸啊。凶狠,残暴,断绝了一切希望。
她对着苹果轻轻地咬了一口,在咀嚼力的推动下,眼泪彻底开闸泛滥,她全身都抖动不止,任凭热泪滚滚而下。
“林琅,你怎么了,是不是苹果不好吃?”
承勋,从此之后,我们不要再有来往。
她擦干眼泪,下了决心,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
如果你不从我的世界里消失,我的人生根本不可能再有任何希望了。我是把自己毁了。
他愣住了。这个女子,就像人们说的,永远是这么直接。直接到不会自我保护,直接到只能走向毁灭和破碎。
已经思考好了,一切都要按照计划,按部就班地实行下去。她把只在每次和承勋单独在一起时才会涂抹的口红又重新掏出,对着镜子仔细涂抹。她换上了最美的一件衣服,带着参加葬礼的心情,置备着今夜婚礼般的行头。
如果你要这样隐藏下去,同时辜负着我和姐姐,不如换我下手,亲自剪断这一切。而我要做,就要做得彻彻底底,不留余地。如果不极端,我就不是段林琅了。如果你连这都不明白,李承勋,你便果然是从来不曾懂过我。
她单刀直入,喝过了酒,甚至不需要寒暄,便脱去自己的衣衫,让自己充分展露在对方惊愕的眼里。他从没想过她会是这样,怎么一切都这么突然呢。
工具利用另一个工具时,没有同情,只有疯狂。
“你这算什么?你对我没有感情,我知道的。”
“嘘,乖。乖。”性格狂野的姑娘即便只是柔弱怯懦的试探,音调里也总有种挑逗之色。
她引导着他,直到他终于屏住呼吸一言不发,直到他终于失控颤抖。他与承勋是极为不同的人,他没有那样因为长期压抑而存蓄的冲撞力和爆发力。他只是世间其他众多脆弱无力男孩中的一个。她可以永远站在高处,孤独俯瞰他。
夜里,他始终抱着她,生怕一撒手她就要消失。他一点也没有承勋那样的大力,没有承勋的霸道、压抑和残忍,他有的只是无限的温情。林琅这样生命里时刻喷着火的人,偏偏要去暖一座冰山,无功而返,深深伤至腑脏;现在一汪清水来洗涤她,她可以信赖他,从新来过。
他抚摸着她的锁骨,“林琅,你的锁骨真好看。”是吗,因为所爱的人从不曾给予她赞美,她都不知道自己在男人眼里是美的。他摸着她肩上的一小块皮肤,“林琅,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她屏息不让眼泪流下来,这些年来,她有过什么倾诉呢。她再次确认,她可以信赖他。然而,在心中酝酿了很久,她说出的不是承勋,也不是孩子,而是一只飞蛾。
“我看着那只飞蛾反复围着灯飞舞,我想把它赶走,我想救它,但是它并不能意识到自己所做的是危险的,它像是着了魔。最后,我看到飞蛾因为不能自我毁灭在灯火里而开始绝望,它张皇地扑闪着两翅,扑零零撞击在灯罩上,那种巨大的声音对比着它柔软脆弱的翅膀……我心惊肉跳。我终于取下灯罩,成全了它。它先是一愣,随即义无反顾地扑在火光里,孜孜响着,幸福满足地烧成了灰烬……”她感觉到他□□的身子紧贴着她,扭过头,他迷茫地看着她。
她眼神冷静地笑笑,她想,她是在冷笑。
也许他爱她,把她当作信仰来供奉,却根本连入门的教义经典都看不懂,他眼里的信仰只是一具受难的神像,闪烁着圣母与女神的美丽的璀璨的光,却不知道教义里字字句句都是眼泪。
抵抗是徒劳的。他带给她的感觉,平淡无奇如白水,甚至不如李承勋的残忍压抑来得刻骨铭心。她失尽了最后一丝希望。平静中,她渐渐感到周身被抽离了力量。野花香中,她不过仍是那个13岁的小姑娘,因为遇到了她茫茫人海中注定辨识的那个,而放低了所有本应高傲的自尊。她不过想请他吃一根冰棒,让他多看自己一眼。如果我一直做得不好,那么将我的命抵与你,请你在心里为我留一个位置,我只求来过一次便好,承勋,只要你能记得我,让我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第二天下午,传来段林琅自杀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