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来的,送完了,我走了。”
裴九卿一把抓住她的手,似乎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又这般了,无奈笑道:“才来怎么就要走?”
“师尊嘱咐过了,让我送完了早些回去看书。”她偏不回头,咬着下唇说得冠冕堂皇,把自己那点小心思都给埋得严严实实。
裴九卿的手还握在她的腕上,带着许多年前那种熟悉的温度,力道轻柔,却是她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的:“坐下来说说话吧,你许久没有来看师兄了。”他温柔的拉了她在一旁坐下,一手将书压在膝头,双眸带着些笑意得看着面前的她,仿佛打量一般,半晌,突然勾了唇角低低笑了一声。
长鱼摸不着头脑,疑惑道:“师兄笑什么?”她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把朱漆的小镜子放在身前,晃着脑袋照了照,“是不是我今天胭脂没有擦好?”
裴九卿想到她以前是从来不涂抹这些东西的,听到她说今日擦了胭脂突然就愣了愣,半晌又像想通什么,低眸压了笑意,指腹在书页上摩挲着,喃喃道:“长鱼已经到了最好的年纪。”
“什么?”她从镜前抬起脸,瞪大眼睛看着他。
裴九卿勾着唇角看着她,并不回答她的话,转开话题说道:“与我下山的事情你可考虑好了?”
“……一定要去么?”
“长鱼,你未曾记事便在这山上,不懂世间康乐与疾苦,这样怎能有仁道之心。”
她想起那第一次下山的所见所闻,又忆起杏儿死去那个晚上的情形,咬了咬唇:“可我不喜欢山下那些人。”
“嗯?”他从桌上捧了鱼食,转身背对着她,向着池子里倾撒:“为什么不喜欢?”
长鱼沉默了半晌,回答说:“我觉得他们又虚伪又自私。”
他闷声笑了笑。
听到他的笑声,长鱼赶忙补充道:“还残忍狡诈!”
“还有么?”
她想起吕若仙,道:“都是大骗子!”
裴九卿怔了怔,半晌没说话,过了许久,她手里捧得水都快喝完了才听到他那时时都带了丝笑意的声音:“原来长鱼是讨厌这个。”
裴九卿又撒了一把鱼食,广袖微扬,“那长鱼认为谁不自私不虚伪呢?”
她一丝犹豫也无便脱口而出:“师兄啊。”
裴九卿似是无奈一般低头笑了笑,转身眸色里带着温柔,道:“若我真如你所想,何必还困在这俗世里,早已悟道登仙了。”说他,他放了手中的东西,揉了揉她的脑袋:“去吧,过些时日便与我下山。”
裙子被石板上的水洼给沾湿了,绕过月门还能看到裴九卿立在阑干边的身影,和记忆里的重叠在一起变成了一尊高高在上的模糊光晕。
她走出月门,看到不远处的女子一手抱着尊瓷瓶,一手压了桃树枝桠,偏又转了头一脸清冷的看着她。裴长鱼眨巴眨巴眼,方才回过神来,对这白衣蓝裙的女子恭敬唤道:“凛姬师姐。”
被点了名的女子微微掀了眼皮,将她打量了一番,然后转头去看手中的瓷瓶,叮一声响,露水顺着叶片滴到瓷瓶里。
“喜欢喝茶么?”那声音慵懒中带着一丝清冷。
听到对方的声音,裴长鱼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只道这姑娘是出了名的清高孤寡,也不与同门接触,怎得就突然同她这个小喽啰说了话,还问自己喜不喜欢喝茶?
她虽犹疑,但也不敢怠慢,忙恭敬答道:“喜欢的……”
“毛峰?云雾?”
“长鱼不会品,好喝就行……”
凛姬点点头,像是不经意一般接着说道:“我听你刚刚同九卿师兄说,你很是厌恶山下的凡人?”
她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凛姬师姐听到了啊……”
对方有些茫然,转头有些疑惑地问:“你们是说的悄悄话么?”
“……”
“我只是在这外面采露,倒不是有意要听到的。”
诚然他们说的并非悄悄话,但自己能和裴九卿说的话并不代表能有脸皮和别人说,她有些不好意思,摇摇头,勉强笑着:“不是悄悄话,只是被师兄训斥了,长鱼有些不好意思。”
凛姬按下身前的一片叶收了最后今最后一滴露,再微微侧身,那好似一剪秋水的双瞳淡淡地看着面前的少女,似乎在想什么,沉默许久,忽而垂眸问道:“裴长鱼,你自懂事起便在修道,心中可对‘道’有些许领悟?”
“道?”裴长鱼不明白为何凛姬突然问她这个,只忆起从小背的经书,张口便背来:“书上说,阴阳即道。”
“还有么?”
“……仁德即道。”
“还有呢?”
“还有……世间万物皆是道。”
凛姬那毫无感情的眼眸微微眯起来,转身背对着她淡淡道:“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你被领上山十余年,却一丝感悟也无,拿前人的领悟来照本宣章,可见,不可教。”
长鱼自小没少被训,却很难寻思这平日照面都很少的人物怎么今日这么关注自己,思来想去,也就只有想到‘一时好心想要开导开导后辈’这一条,虽然略有些不乐意,却又不敢对此说什么,便顺着凛姬的话,低头敷衍道:“长鱼道行浅薄,师姐教导的是。”
对方微微皱了皱眉,倒有些诧异:“我没有教导你。”看到长鱼那张更为不明所以的脸,凛姬严肃道:“我是在训斥你,你听不出来么?”
“……”
见凛姬举步前行,似是要去采别处的露水,裴长鱼抬了脚步跟在她后面,没走几步,前面的人回过头来脸上的疑惑更加深了,说:“你跟着我做什么?”
她看着白衣蓝裙的凛姬,心神微动,故意问道:“师姐修行近百年,那在师姐看来,何谓道?”
飞花落地,凛姬凝着面前的小姑娘,半晌别过脸,眼中带了一丝空灵,挑唇淡淡地笑了笑,“我若说我也是茫茫不知,你怕是要怪我好为人师了。”
见长鱼不解的神色,凛姬叹口气,看着岱舆山远处的如画山水,眼中有着此时的长鱼还看不懂的神色,似是欢乐,又似有着世人所解读不了的寂寥。触到长鱼好奇的目光,她叹了口气,忽然道:“不过在我看来,人道渺渺,仙道茫茫,什么求真悟道也不过是人活于世所追求的一种逃避之法罢了。”
长鱼不明所以,打断道:“人活一世,自然追求平安喜乐,做神仙更是可以逍遥自在,想来都是人之常情,若说成是逃避,岂非太过无情?”
凛姬不恼她的反驳,反而很欣赏她终于说了一番得她心意的话,微微一笑,道:“你可知,有时候‘逃避’也并非针砭之意。”顿了顿,她继续道:“世人愚钝,希望以静其心、善其身的方式来达到‘仙’的境界,可又如何知道,这人修成佛,便是佛,可人修成仙,却仍旧是人,前者仁而爱人,后者爱人而仁。”
长鱼摸了摸后脑勺:“我不明白,神仙能翱翔九天,命数长久,执掌四时晴雨司五谷生长,而凡人不过百年岁月便化为黄土,许多事情和仙人相比力所不能及,师姐又如何能说仙者既人呢?再说了,佛家虽然也主张人性超脱,但那佛陀不也同样是历经磨难才涅槃坐化的么,又如何能说他们便不是‘人’了呢?”
凛姬一手抚瓶,轻蔑一笑:“佛家弟子追求五蕴皆空六根清净,而道者不除七情六欲,虽修大爱却仍思小爱,所以我才说,人修成仙,却仍为人,不出三界内仍在五行中。”
长鱼不满:“那西天梵音寺的三千诸佛和魔域幽冥篁的魑魅魍魉岂不是都比神仙厉害许多,毕竟按师姐的说法来看他们可都不是人了。”
“西方诸佛不在三界内,所信所求也大不相同,如何能用来比较。至于你说的魔域幽冥篁……”凛姬眼中忽然有了一丝迷茫,但是很快,那丝迷茫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露骨的嘲讽:“在我看来,世间起初便没有什么神魔一说,只人们在力量强大之后选择了不同的道路,有人喜好杀戮,便成了世人口中的魔,有人希望泽披天地,便成了世人口中的仙,神魔本就在一念之间,并无绝对的你强我弱一说。”
长鱼没有说话,清风拂过,扬起些许春花飞絮,她在这飞花中思量半晌仍未参透凛姬的话,便有些气恼自己的驽钝,轻轻握住被风吹起的衣角,道:“长鱼驽钝,可想来师姐这番话,也并非只为与我论道?”
“你连道是何物都未想过,我与你论什么道,我是想告诉你,人既为人,便逃不开喜怒哀惧爱恶恨,山上山下,天上人间,并无差别,世间虽有狡诈奸佞之徒却也不乏仁善纯良之辈,你阅人不过数百便妄下定论,以后如何能有仁心,又谈什么仙道?”
长鱼皱眉道:“仁心自当给善者,来着不善我又何必喜欢,难道师姐是说,那些坏人我也应当去爱么?”
凛姬目光悠远,轻轻一笑,抬了下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带着一丝不可闻的鄙夷:“那不是该你去考虑的事么?”
长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