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天生傲骨,不愿以文来还债吧!
“所以,我左思右想,发现自己居然身无长物可以偿还。”他一脸扼腕地道。
“……不论履霜你想怎么还,都可以的。”就是不还也无妨啊。
“你意思是,就算我拿自己来抵债,也可以么?”
“呃?”她眨眨眼,怀疑自己若不是听错,再不就是又误会了。事涉石履霜时,她似乎经常误会啊。履霜他……不可能是“那个”意思吧?
悲愤地,石履霜瞅着她道:“有恩必报是我原则。履霜虽是文弱书生,但也懂得礼义廉耻;所以,以合理的原则来算,一个晚上不宜超过七次,每个月应该比照旬休,每十日休息一日,倘若额外夜值,应该加给津贴,这些条件若然你也同意,那么,我就这样还吧。”
听他说罢,冉小雪已整个惊呆住。
石履霜专注而认真地看着她,道:“石履霜以身相许,冉大人可愿接受?”
再听他这话,冉小雪不仅呆住,甚至连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她抹抹嘴,又柔柔眼,嘴里念念有词起来:“你在作梦,你必定是在作梦……履霜不可能真是他字面上那种意思,一定是你自己饱暖思滢欲,才会把人家的话听作你无耻心声……原来你满脑子都在想着把他扑倒这种事,冉小雪你太可耻……”
石履霜发现她用第三人的角度在拼命说服自己,不禁哑然失笑。然而一颗悬在天上、悬了三个月的心,此时总算稳当了。
多了份戏弄的好心情,他故意睨她一眼,道:“原来冉大人经常想着要扑倒履霜啊?”
“没有没有!没有经常,只是偶尔而已……”话说出口,冉小雪脸一红,这才顿悟履霜是在戏弄她。“唉,你你你……你……”被那幽深莫测的眼神给逼急了,小雪忍不住大喊:“你到底为什么一定要见我?”
石履霜噙起美唇。“因为,有一天我作了个梦。”
“而你要告诉我你作了什么梦?”小雪眨了眨眼,觉得现在这情况比较像是她在作梦。
“正是。”他直直看着她道:“我梦见葛溯洄。”
见她眼神瞬间转为黯淡,他心情大好,又道:“我梦见我请她拦住你,好让你不能离开我。我想告诉你的,是这个梦。”
冉小雪诧然无语,又听见他说:“我一定要见你,还因为我想确定一件事。可现在不必了,我已知道答案。”
“……履霜原想确定什么?”她手心不自觉按上胸口,似想抚平紊乱的心跳。
“我原想知道,倘若我什么也不是,不是朝廷命官,不是石履霜,甚至不是一个有名有籍的人,如此,我所恋慕的姑娘还会将我放在她心上么?”
冉小雪陡然一震,怔怔看着他,本想回答,若是她,心里一定不曾将他放开过的……然而他说他已有答案了。
他的答案是……
“我试过了,小雪。”他素来冷淡的眸子晕染着一缕情意。“我试过要离你远一点,可不管离你再远,都远不够让我斩断对你的思念。我原想过倘若有一天我跌进谷底,浑身泥泞狼狈不堪,届时我还有资格站在你身边么?”
他深吸一口气,又道:“如今我确实跌回谷底了。小雪,我不是个值得你费心的人。你太善良,而我满腹尽是算计;可不管我如何费尽心思,唯一算不到的也就只有你……我竟无法不思念你。”
一个人怎能同时如此骄傲,又如此卑微?这男人何其矛盾!
冉小雪没打断石履霜的话,听他继续说下去——
“也罢。既然是放不开了,那么就紧紧捉住吧!我是这么想的,终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足以匹配得上的你的人,如此,小雪愿意等我么?”
冉小雪专注地看着他,直率道:“我不愿意。”
不待他失望,她已跨步上前投身他怀里,双手紧紧抱住他后背,眼波流转如萤。
“履霜,我们平时已是聚少离多,即使是可期的未来,我也不愿再等待。你若坚持以身相许,我自是要定了。”
她要他……她说她要定他了!
悬在身边的手臂缓缓移到她身后,下一瞬间,抱紧她,却仍要再问一句:“就算现在的我只是残羹肉末,也接受?”
她仰起脸看着他,眨了眨眼,无比认真地问了一句:“一夜七次的肉末?”会不会太强大了……
见她一脸认真,石履霜忍不住失笑。
他将她脸压回自己怀里,不让她看见他脸上控制不住的潮红。
无法斥责她想歪了,因为他本来的意思就是……
红红脸蛋闷在他怀里,小嘴儿还要道:“履霜,就是六次也很多了……”她不贪心,不至于压榨他若此……
就不信她真的懂!石履霜收紧手臂。
见他不答话,冉小雪体贴地道:“其实次数多寡不是重点,重点是……”
既然不懂,就别质疑别人能耐!他恼道:“说好七次就是七次!”不用给折扣。
“啊……”双眸无辜地瞅着他,意外发现他耳朵好红。
石履霜难掩赧色,倏地推开她,可她才一离开,他顿觉空虚,立刻又将她捉回身前,用力抱住,不再放开。
这别扭男子……简直……可爱至极。冉小雪傻傻看着他,忽地咯声笑了。
“你笑什么?”
“唔……我只是想到,所谓七次,是指履霜主动七次后,再换我主动七次——咦?蜡烛……”蜡烛怎突然灭了?
石履霜捻熄烛火,好藏住自己的烧红的面色。他俯下脸,感觉两人气息逐渐相通。“冉小雪,你这么会算,要不,先算算这个吧。”
吻住思念女子,今夜,由他主动的第一次,长夜未央……——
旅栈座落在大街旁,一入城就看得见悬在檐侧的醒目揽客旗帜;由于地理位置佳,前来投宿的住客与过路的食客始终络绎不绝。
莫怪纪氏会把这老旧旅栈买下,倘若将这旅栈重新装修,将生意做大,沿街的店铺也会因为旅栈住客增多而互蒙其利吧。
果然,放眼望去,旅栈两旁也都有纪氏的店铺子。看来缭绫大哥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
走进旅栈里时,中堂里正有一场激烈的论辩。
她顿住脚步,站在人群外倾听——
“要我说,老天官要告老还乡是一回事,娄太傅若要入主天官,还须得名正书顺哪。”一个身穿华服的年轻男子道。
犹带着些许稚气的女声反驳:“听兄台此言,似乎对娄太傅颇有微词。天官乃六部之首,当年新帝即位之初,各府谁也不服谁,老天官当时是因为幼主即位,朝纲不振,才勉强继续留任冢宰之位;但这几年来,国家日渐稳定,老天官既因年老致事,是再也留不住他了,往后自得由朝中才德兼备的人来统领群臣。私以为娄太傅不仅用心教导君王,为人又甚是公正宽容,普天之下,还有谁人比他更适合成为下一任天官长呢?”
冉小雪久在外州,对于朝中大事不熟悉;但听得此言,大抵知道是针对前些日子老天官递表辞官后,天官府人事上的变动而有所议论。
本来六部选人,都是各依该名官员的专才而定。
像她什么都不会,就会一点建筑方面的皮毛,因此冬官长才让她跟在他身边,这几年来也随他看了不少各地的工事……话说回来,倘若要地官府的人去天官府,或是秋官府的人去春官府,除非是罕见的通才,否则可能会造成人才不能尽其用的情况。因此天官府首长的位置,势必不好由其它各府的首长补上,那么只能自内部,或者自馆职的众学士里遴选了。
天官冢宰以下,设有卿职,职二品。
如今天官府吏部卿仍是当年提携过她的乐采大人,由他晋职,或许可以暂时解决天官悬位的燃眉之急;然而听说乐采认为他的才能不足以统领群臣,坚持不受,因此把首长的悬缺丢到朝议上,交由群臣共议。众臣这才推出了身为三公之首的娄太傅。
娄欢身为帝师,德高望重,又是当年先帝认可的辅政之才;但太傅一职属宫内臣,由帝王内臣来统领外臣是否恰当,小雪也说不清,只知道有些反对的声音就是了。
说来惭愧,身为朝廷官员,却对朝廷的局势这么没概念,好在她只是个小小府士,这种动脑事情很少由她来做,通常她都是出力比动脑多……
带来的食物都快冷掉了。
忍不住踮起足尖张望,没瞧见履霜,想是还没下楼来;又往正论辩的人群望去,不意看见那名姑娘的侧影,竟还是个才十来岁的男装小姑娘!
果然才这么想,那华服男子已笑道:“小姑娘才多大年纪,懂得什么朝政?”
冉小雪忍不住咋舌,就听那小姑娘回说:“笑话!我朝科举自开国以来就没有设置最低年限,历来年少及第的进士不知凡几,兄台倘若说不赢我,也不必拿年纪来瞧轻人!”
这话说得霸气十足,教人反驳不得。于是众人的议题又回到一开始,针对娄太傅是否应该入主天官一事上,兀自争论不休。
冉小雪又听了半晌,正想着要怎么绕过众人,悄悄溜到他房里去,那厢却辩得更激动了;但因论辩许久都没能说服对方,是以众人纷纷起哄:“何不请履霜先生下来,他必有慧见!”
冉小雪脚步微顿,吐吐舌,又走回原地。不想被人看见她一个单身女子去敲男人房门,她不怕羞,却怕履霜名声因她而扫地。
无奈地,找了张椅子靠桌边坐下。
果然不久之后,就见石履霜被人从阁楼请下来。
他原本正等着小雪来,但等过了约定时间还没见她人影,就知道有事耽搁了。
她难得能留在京中过年,两人相聚时日屈指可数,他实在不想在这时节将宝贵时间分给别人用。
虽说在旅栈讲学、议论朝政是由他起头的,但如今聚在这里的人良莠不齐,是以非有特殊论题,他已鲜少参与议论。
这次会被请下楼,纯粹是想顺便看看冉小雪到了没有。
果然,才走下楼阶,就见她坐在中堂角落,正无奈地瞪着食篮看,像是怕食物冷了。他微扬起唇,决定速战速决,于是迎向人群,在瞧见那名男装小姑娘时,不由得挑了眉,随即加入众人的论辩。
很快的,捉到重点后,石履霜直言道:“这有何好争论的?依石某所见,两边所言都无甚价值。”
那年轻男子闻言,面色胀红,十分激动。“履霜先生好狂妄,难道你不忧心家国大事么?还是说,先生因为没有名籍,便不把我皇朝放在心上了?”
那小姑娘也疑惑道:“众人皆说石履霜见识卓绝,远非寻常人可以相媲,原来竟是夸大之词。”
冉小雪看着已经不再冒烟的小烤鸡,犹豫着是否先偷吃一口。
石履霜眼尖瞥见她摇摇头放弃偷食,方冷然一笑。
“的确,一个无籍之人在民间大肆议论这国家前程,要不被视为狂妄也难。”
他不提朝廷早放出风声,只要他点个头,就会给他身份与官职,而是就事论事道:“好在石某狂妄已非一朝一夕,姑且就来谈谈如今朝廷是如何选臣的吧!在场诸位都应知道,朝廷六府官员皆由各部正副首长亲自遴选得来,表现良好的官员可以逐步升迁,或者透过三年一次的制举考试改迁各府。
唯有宫内翰林学士是清望官,大多由身家清白的能文之士担任官职,冉氏谷雨即是一例。当年吏部卿乐采便是宫内学士,由先帝钦点入天官府担任卿职迄今;换言之,六府正副首长的遴选即使必须透过朝臣共议,最终仍须得到君王认可方能入府。在座不是正谈论着,娄太傅是否适合入主天官一事么?石某之所以胆敢大放厥词,不过是认为此事关键不在太傅,而在君王。”
此话一出,提醒了众人一件比娄欢适任与否更重要的事。确实,君王才是此事的关键。
石履霜眼神逐一扫过众人,轻描淡写道:“若依我见,当今君王太过年幼,凡事由三公代决,新君即位五年来并没有特殊建树,勉勉强强算是不过不失。然而君王心性未定,易受他人影响,偶有曾做出扰乱朝纲之事,使所下圣旨形同儿戏;是故,以娄太傅之才入主天官虽是理想,但因君王之故,必有人质疑是否娄太傅逼使君王同意,以此难免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讥。
即使娄太傅并未真有如此行径,但民议既起,又难道不该归咎于君王么?倘若君王有足够能力统御群臣,使众臣心悦诚服,又哪里会有如此声浪?是以履霜认为,今日诸位与其议论娄太傅适任与否,不若议论君王适任与否。”
他字字铿锵有力,众人无不寂然倾听,就连冉小雪也不再关注食物,留意起他的话来,忍不住为他捏一把冷汗。
是啊,民间固然传出了一些质疑娄太傅专权宫廷的声音,但谁敢说得像他这样明白!要是传进君王耳里,若当今君王不能容许他人议论,岂不要惹来祸患?
冉小雪眼神瞥向那因身量不如人、即使因为惧高而微微颤抖也要站在长凳上以便睥睨众人的小姑娘,只见她抿了抿唇,瞠目道:“原来先生对当今君王的评价如此之低啊,怪不得你至今不愿接受圣上旨意,归籍我朝。”
石履霜微扬起堪称美丽的唇瓣,深潭似的黑眸直对上小姑娘金色双眸,轻声回应:“并非如此。”
“哦?”男装小姑娘微怔。
“履霜生而无籍,此生最希冀之事,自是能有一个归属之地。”
他美目流转,看向一旁的冉小雪,两人视线交会之际,他顿生一种感觉,这世上即使众人皆误解他,也还有一个冉小雪懂他心思。他继续道:“然而,君王旨意出于一时怜悯,缺乏法理依据,即使今日履霜受旨得到名籍,短时间内也许能博得君王爱才、履霜甚幸的美名;但普天之下如我石履霜者,还有千千万万人,只因为法理上的不允许,生为皇朝人,却无皇朝名籍,难道他们不会质疑何以君王独厚履霜,却不体恤他们?”
他回过头来,俊目重新对上那金色双眸,严正道:“与其一时宽赦,莫若重新修订归籍之法。皇朝开国已有百年,世易时移,当年所订法制早需要重新检视。一个国家若要强盛,莫若兼容并蓄、广纳万民。履霜不愿接受君王旨意,理由在此。我爱名,即使要归籍某个国家,也必得名正、言顺。”
半晌,那小姑娘回应道:“朕……正该如此,我知道了。”
众人闻言,不禁笑道:“小姑娘又知道什么了?”
那金眸无比认真。“我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这个国家越来越好;也知道新任天官长之位非娄太傅莫属,不是他的话,任谁都无法教我心服口服。我还知道……”她垂低下头,低声说:“我……原来当今君王在百姓心中评价甚低……看来她想成为一个明君,今生恐怕无望矣……”
“也不是完全无望。”那清朗之声突然说道。
众人看向石履霜,只见这青年一身傲骨,倨傲地笑了笑,引述远东古国大儒之言道:“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
小姑娘眨了眨眼。“何解?”
石履霜解释:“三十年为一世,假使有王者现身治世,必定要等上三十年才能见到她所施行的仁政开花结果。”看着小姑娘,他微哂,忽问:“不知姑娘芳龄几何?”
小姑娘忽被问起年龄,直觉答道:“呃,过了年,就要十一了。”
石履霜故作一脸诧异状。“原来小姑娘与当今天子同龄呢!”
小姑娘忍不住翻了翻白眼,觉得这石履霜似乎有一点爱作戏,可是又忍不住听他说道:“皇朝帝王麒麟六岁即位,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一个有为的君王,得等她执政三十年,也就是她三十六岁以后,才能得知答案。”
他环视众人,又道:“届时,在座诸位,包括我石履霜皆已垂垂老矣。如遇仁君,得以安享天年,正是皇民之幸。”
这番话使得在场众人纷纷远目起来,不禁想像起,再过二、三十年后,这个由女性君王所统治的国家会变成怎生一番面貌。
那一天,在旅栈的论辩和平地结束了。
众人只知,后来……
朝廷群臣连夜修订归籍新法,准备让许多像石履霜这样因为出生地不隶属皇朝国土而失去入籍资格的百姓,有机会成为皇朝子民,享有相同的权利与义务。却不知种种改变都只为他石履霜哪……
是夜,这名小姑娘回到宫中,俨然是君王麒麟,她唤来掌玺官:“玉印,传朕旨意……”
“不知陛下欲传何旨?”少年玉印捧印现身。
“跟朝臣们说,倘若年底还修不出新法,让石履霜名正言顺归籍我皇朝,大伙儿就统统来宫里陪朕过年吧。”
为此,石履霜在之后的半个月里,两耳总是发痒。
原来当各府官员没日没夜地为他重修“归籍法”时,他正惬意地与心所恋慕的姑娘日日相伴咧。
也难怪众朝臣会频频咒他了。
该死的石履霜!有够难搞。
同时间,还有一个人也经常耳朵发痒。这个人是御史台的冉台主。
只因若非他多事弹劾石履霜,又怎会让事情演变到这地步,害得大家必须一起来善后。
该死的冉重!非得把私人恩怨拉到台面上来演出么?
然而,骂归骂,半个月后,赶在年节之前,皇朝新修归籍法出元正日朝会上,君王麒麟在新任天官长兼帝王太傅娄欢的陪同下,正式颁行新法。
麟德六年春,史官圈选了这一年发生的两件历史大事。
其一是归籍修订颁行之后,石履霜以皇朝之民的身份赶考博学宏词进士,受到各部朝臣集体刁难,由朝廷三公九卿共同命题会考,结果仍让此人脱颖而出,二度选入冬官府,此后他官晋三级,成为职三品的上大夫。
其二则是娄太傅入主天官府,成为新君麒麟帝的第二位宰相。但史官对此记载特别以小字注记曰:“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当世不知该作何解。
一世之后,天下太平,方有时人得出如下解释:娄太傅以帝师之尊入主天官,统领群臣共治皇朝,是万民之幸,故称喜。
然而娄太傅在数年后弃帝师之位,入主东宫成为帝王夫婿,以端正君王男风癖好,则使万民同泣,泣其舍身取义,故曰忧。
史作此解,不知诸君以为如何?(全本小说网)
最新全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