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这里?”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赶紧再问:“打通两处坑道,要多久?”
十天。矿吏回答。
小雪哪等得了十天!石履霜下令:“七天,最慢七天,打通两处坑道,把冬官长救出了。现在,挖吧!”
在矿人日夜接替修筑下,七天后,两条新旧坑道终于打通了。然而新坑道是临时筑成的,岩盘还不是非常稳固,怕有崩塌的危险。
石履霜提着油灯抢进临时坑道里,穿行数百尺后,进入了崩塌的旧坑道里。
然而已进入旧坑道,看到落盘的情况,他心一凉。
旧坑道里崩塌得十分严重,隐隐传来尸体腐臭的气味;而放眼望去,皆不见冉小雪身影。
小雪,你在哪里?
不能高声呼喊以免岩石掉落,他高举油灯,一步步踏过自壁面渗流下来的地中硷水。
“大人,里头太危险了,不能再往内走了。”紧跟在石履霜身后的薛如临急急提醒。
原以为打通了坑道就可以顺利救出冬官长,却没想到旧坑坍得厉害,虽然他也希望冬官长能平安无事,可眼下这一片死寂景象……想来当初炸矿时,有不少无辜矿工当场罹难……
“薛府上你出去。”石履霜忽道。他不让其他人进来,就是怕万一再度落盘,会再有人无辜丧命,但这薛如临说什么也不让他独自进来,让他除了担心小雪之外,还要烦心他的安全。
薛如临咬一咬牙。“大人不出去,下官也不出去。”全然没发觉打从来到青州,他就没再口吃过。
石履霜恼火。“你再不出去,我让你滚回天官府待选。”
“倘若大人决意如此,如临也无话可说。”
不想在此时讨论薛如临去留,石履霜试着静下心,脑中浮现小雪画的坑道图,心想倘若她不是在这里,最有可能会在哪里?
没见到她尸体不是?她一定还活着!他无法接受除此以外的答案,也不愿想像万一她在崩塌时来不及避开,被压在落石堆里……
他在深黑的矿坑里四处寻寻觅觅,良久,他像负伤的兽,必须努力地压制住狺狺咆哮。“小雪……为什么找不到你……”
“大人你看!”身后的薛如临忽然喊道。
石履霜顿住脚步,看着薛如临手里拿着一个眼熟的小东西。
是一只耳珥。
他送给小雪的耳珥!
她必在这附近。可能受了伤,可能因为没东西吃而昏倒……
他急切地在未崩塌的坑室里寻寻觅觅,当一阵冷凉的风吹来时,他便顺着那风寻去。
是空气!
小雪需要空气。
先前两条坑道未打通前,旧坑里可能没有足够的空气,所以原本搁在周遭常燃的油灯全都灭了。
当他穿行无数坑道,来到一处漆黑的坑洞之际,他听见令他垂泪的声音——
“履霜么……”有气无力的,显然是耗尽体力了。
冉小雪太久没见到光,当她发现那微微光影,模模糊糊的由远而近朝她而来时,顿时安心了。
唯有履霜。她知道,必是履霜。
“小雪?”石履霜终于找到靠坐在山壁边、因数日未进食而浑身乏力的冉小雪。
冉小雪微微一笑,扯痛了干涩的唇,流出血来,她还是笑着。
“太好了,履霜来了,我可以……睡一觉了。等我、等我醒来……要跟履霜一起研究春册,如此这样,还要一年生一个孩子……生五个……”
石履霜小心将她抱起,热泪洒落她胸前衣襟。
“别睡太久,别睡太久啊,小雪,你可知道我爱你入骨,千万别留我孤单一个人……”
麟德十三年七月某日,原为石工部生辰,但自今年起,亦是他合婚之日。人人皆知,某自入冬官府后,因与石卿之间有诸多龃龉,兼之人云亦云,言石卿心如冰霜,腹比墨黑,实乃天大误会!石卿履霜真乃一性情中人,他心热如火,腹可客船,与其夫人相识多年,早在十三年前便已种下情根,两人同年登第、同年待选、又同入冬官府任职,自是日久情深。
石履霜于麟德五年遭御史弹劾黜官之际,夫人为他四处奔走,不吝于石卿落难时出手相助。夫人于麟德九年继任司空,君王赐字澜冬,石卿为使夫人无后顾之忧,一肩担下劳碌政务,使夫人得以展其长才,男士内、女士外,伉俪情深,但为御史台主阻挠之故,迟迟未成婚。
直至青州矿灾,两人劫后重逢,石卿为寻心爱之人,七日夜里,墨发染上霜色,乃知人生苦短有若蜉蝣,以此不再踌躇,婚于青州。某因曾误解石卿,特撰此文,名之为《冬雪记》,以与先前某所撰而为坊间不肖书楼盗印之《履霜记》互为参照。
——麟德十三年霜月,冬官府薛如临《冬雪记》序
麟德十四年,《冬雪记》出版半年后,成为皇朝书市里难得一见的滞销书,销路不甚理想。
某日,到书市观察销售情况的原著者困惑低喃:“难道世人竟不喜真相,反而热衷于不实传言么?”
在《冬雪记》卖不出去的同时,被不肖书楼盗印的《履霜记》却已不知再版过几回,堪称今年书市里最火红的书籍。
想到这事,薛如临不禁疑惑,到底他的手稿是被谁拿去盗印的?到现在他依然找不出犯人。
闷闷走出听雪楼,他想,此刻冬官府的小头儿应该已经醒过来了吧!
今年他还是府士一名。无妨,听说如果能连续八年都当府士的话,就有机会直接晋升为一府首长咧。当今春官长与冬官长不正皆是如此?当然他志向没那么远大,也没有取代冬官长的异心,但将来集满八年府士资历,若能换得一个大夫之位来坐,也是挺好。
慢慢走回冬官府里,居然听见小娃儿的声音。
他走进府长厅署门前偷觑了觑,只见副长抱着一个小娃儿哄着逗着,俨然是个慈父啊。
见有人走近,小娃儿忽地放声大哭,圆滚滚眼睛底下挂着豆大泪珠。
这慈父拧眉,瞬间变成严峻官人。“薛府士,你傻站在外头做什么?还不赶紧来把这家伙带走!”
薛如临不怕上司赏他白眼,笑道:“工部大人抱娃儿的动作挺俐落,想必以后也会是个好爹亲啊。”
石履霜冷然一笑。“薛府士写《冬雪记》写上瘾了,打算开始新撰一部《冬霜记》,专录我石履霜婚后杂事了么?”
他将怀里纪尉兰所生的男娃娃丢给薛如临。
那女人拐他妻子喝茶去,却把小娃娃扔给他照顾。虽说孩子可爱,但他现在忙着应付御史台对他的不实指控,实在没时间奶别人的孩子。
闻言,薛如临浑身一震。
“大人英明,下官确实正着手撰写《冬霜记》……”石履霜果然不愧是石履霜啊,连他最近在写什么都摸得清清楚楚。他干脆招认了。
还真有在写!石履霜冷哼一声。“《冬雪记》不是滞销么?还写什么写?”
薛如临恭敬答道:“正因如此才需要写啊。否则若因一部《履霜记》而弄臭了大人名声,下官实在过意不去。”
石履霜哪里在意这种事。名声越臭,他越是欢喜。这对他稳坐冬官府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地位很有帮助。然而这薛如临不知发什么癫,竟开始写起风花雪月的情事,将他与小雪间的种种挖掘出来,公诸于世……这就不是他所能忍受的了。
小雪是他一个人的。
他不乐与别人分享。
闪动黑眸,他忽笑道:“要不这样吧,你也别写《冬霜记》了,改写一本《履霜记》续篇如何?我保证,只要你继续把我石履霜写成心如冰霜、腹比墨黑的石工部,我就——”
“如临不可听他的!”
一声娇喊自外头传来,正是已恢复健康的冬官府首长冉小雪。
君王恩典赐假,尚在休假中的她拎着一篮甜食自外头走来,看着暂时代理她职位的亲亲夫婿,弯眼笑道:“这位石大人面皮薄,不喜听人赞美,是以总是故作心如冰箱、腹比墨黑。偷偷告诉你,那本号称滞销的《冬雪记》,这位素来勤俭持家的大人可是一出手就买了一百本,据说想当作传家宝啦!”
“冉小雪你敢泄我底!”脸红了。
冉小雪扬起脸来,好笑地看着心爱男人道:“怎么不敢?石大人,你说说,我是你的谁啊?”
石履霜抿了抿嘴,直勾勾看着心爱妻子。“你?不就是冬官长澜冬,我石履霜今生唯一爱入骨子里的冉小雪么?”
打从他在矿坑里对她表白,她却因为昏迷没听见,事后听薛如临转述才知他说过那样的话,之后,总是逮着机会要他一次次地说他爱她入骨。
有一晚缠绵时,他问:“难道你不知道我深爱着你么?”
她回答:“知道。”那样理所当然。“可我就想听履霜亲口说。”
为此,他那晚咬着她的耳朵,用不同的方式告诉她,他深爱着她,爱入骨子里,爱她甚过自己……
自外斜映入室的夕照映在他发上,这男人……为她在七日夜里发色转淡。刚从黑暗的矿坑里脱困时,她因久不见光,暂时性地盲了几天。后来视力恢复,乍见他一头白发,还以为自己眼力出了问题,没想到他竟为她……朝为青丝暮成雪啊!
之后他悄悄去染了发,将雪色发丝染黑,似是怕她见了他白发会忍不住落泪。她得承认,自两人成婚以来,她的确变得爱哭了些。有时光是看着他静静注视她的模样,就忍不住幸福得想要哭泣。若不是尉兰提醒,她可能还没注意到自己身体的变化……
其实不管黑发或白发,他都是她心爱的男人,而且发色丝毫不能减损他一分俊俏。重要的是……他还即将成为他们孩子的爹……变得爱哭,会不会是因为她有喜了?
尉兰说,女子当官,带着孩子很不方便。
她却觉得,如果是履霜的话,一定可以兼顾;说不定他甚至愿意在孩子出世后暂时停职,待在家里为她奶孩子咧。
思及此,冉小雪掩嘴一笑,温暖眼神仍是离不开他。
薛如临不知何时已抱着男娃娃还他娘亲去,还贴心地合上门,以免他人打扰这对新婚夫妻相聚。
石履霜见她笑容里藏着秘密,忍不住问:“冬官长看起来很欢喜?”
“可不是!”她走向他,抱住他腰,将脸埋进他温暖怀中。“履霜,你想,咱们头一个孩子该取什么名字才好?”
石履霜反应过来,一脸错愕地看着她。“小雪你——”
“一夜七次,要不有孕也难吧。”
石履霜无法回话,他满脑子都想着:他们有孩子了?
他,一个生来没有名籍的人,尔后将在皇朝国土上开枝散叶……
“履霜,你可知冉氏这一代后辈的名字都是由谁取的么?”
石履霜回神过来看着心爱的妻子。她名为小雪,她的姐姐名为惊蛰……冉氏这一辈的名,很巧的,都以节气为名。虽然没有真的凑成二十四节气,但也差不多了。他一直觉得有点奇特,却没机会问。
“难道是冉氏家长取的?”他猜测。那么,就是冉重的“杰作”喽?
“嗳。”冉小雪间接承认道:“所以你现在应该知道,我跟姐姐,甚至是谷雨他们,何以不举行自己的成年礼了吧!”
皇朝女子十八成年,上自君王,下至百姓,莫不遵照这传统仪制,独独这一辈的冉氏……一提起自己的成年仪,就有默契地纷纷找借口推托。
理由无它,只因命名取字的权力掌握在家长手中。
“当年惊蛰写信叫我千万别回家,就是因为爷爷打算为我取字‘白菜’啊。”
二十四节气,搭配农时,各有不同作物。十月小雪,正是白菜萝卜收成季节,故以白菜为字。虽说白菜是比萝卜好听一点,但总有点令人难为情咧。
“白菜……”石履霜忍着笑意。“那么冉惊蛰原本的字是……”
“豌豆。”
小白菜与香豌豆?
再也克制不了,石履霜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
他一笑,眉间冷淡尽去。
冉小雪瞅着他舒朗俊颜,也微微笑。“履霜终于笑了。”
不是带着讽刺的笑,更全无一丝冷淡,也不是长期以来已成惯性的妖魅艳笑,而是发自内心、毫无牵挂、爽爽朗朗的畅快欢颜。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
当年她救他一命,不正是要他回报她一个微笑?
原来,小雪想看的,是他全然放松、无拘无束、没有怨恨的面容。
他任她捧住他脸,笑意盈盈。
“好个美男子石履霜,”冉小雪调侃:“好在我下手为时不晚,不然上哪儿讨去。”
“石瑶。”他忽道。
“咦?”
“我们头一个孩子,取名石瑶。”才不让冉重有机会替他孩儿取怪名字!
瑶……瑶州么?会意过来,冉小雪眉目含情地看着夫婿。
他故意挑眉问:“对此,冬官长可喜爱否?”
冉小雪扬起芳唇,想起多年前在瑶州,他头一次失控,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于焉笑应:“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全本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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