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山,一旦事发,他一定会从头彻查,她好不了,参与其中的人也休想得善终。
解奕帆不会不清楚,以解家的斤两,会被那笔银子撑死。仍然要这么做,意味的是有人帮他和解明馨全身而退,也就是说,还有人分一杯羹。或者……是很多人?毕竟,所谋取的银两数目惊人。
解奕帆审视着不动声色的陆语。她生了一副骗死人不偿命的样貌,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经不起事,遇事却是这般冷静镇定。
这样更好。这样的棋子,用起来固然煞费心神,但成事的把握更大。
“怎样?”他问。
陆语的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娓娓道:“单凭那两样信物,不足以证明我的亲人在你们手里,更不能证明他们没遭毒手。
“明日我要看到他们报平安的家书,字里行间的话,要让我相信写信的人是了解我喜好、性情的亲人,这样才能确定信件不是高手模仿。
“三日后,我要亲眼看到两位亲人——你们若是机关算尽,完全可以让他们留下一些用途不同的信件,随即杀人灭口。
“况且,如果他们这几日饱受折磨、生不如死,那就算了,我救回来也没多大用,不如及早破罐破摔。”
解奕帆越听脸色越难看,到末尾,眉头紧锁,目光不善地望着陆语:“你要怎么破罐破摔?”
陆语语气平静,没有一点起伏:“你们劫持人质、牟取不义之财,那我就能杀人放火。总能收买亡命徒,找到取你们兄妹性命的机会。你用人命换钱财,我用人命换人命。”杀解家兄妹没用,人可能在他们同伙手里,但是,必须表明这态度。
“……”解奕帆看着她冷幽幽的眸子,一时语凝。被人用亲人性命相要挟的时候,条理明晰地开出一堆条件、合乎情理地反过头来要挟,简直冷静敏锐到了恐怖的地步。
陆语问:“怎样?”
解奕帆定了定心神,慎重地斟酌,过了好一阵才道:“家书之事可行。你见他们的事绝对不行。你要怪,就怪原家。现在所有人都认定他们结了善缘,随高僧走了。一两个月之内,他们不能在任何一个地方出现,当然,他们也可以被深埋在任何一个地方。”
陆语目光一转,“那么,让他们在信中分别回答我一个问题:我最喜欢的古琴名字,我近来最想要哪种配饰。半个月之后,他们再给我这样一封家书。你必须同意,不然,我还是破罐破摔的好。”
解奕帆冷着脸斟酌片刻,“下一封家书,只有你提问题、他们回答。”
“可以。”陆语把玩着酒杯,“如果我倾家荡产四处举债,尽快筹备出一半银两,能不能先把我姨母放回来?”
条件太诱人,解奕帆心动了。但是,理智告诉他,绝对不能答应。如果原敏仪知道被囚/禁的地方的线索,怎么办?确保万无一失的地方,有一个就很不容易了。
总不能把人整治的口不能言、手不能写。那样一来,她还是要跟他玩儿命。
“不行。”他说,“此事你只有一个月的时间。给个准话吧。”
陆语转了转手里的酒杯,语气平静:“我答应做诱饵。”
解奕帆满意地笑了。
陆语又道:“我还有一个请求。亲人回到我身边的时候,身上没有伤病,我额外给你白银五百万两。”
解奕帆神色愈发愉悦,“我明白你的意思。这笔额外的生意,我没有不做的道理。只要你听话。”
陆语委婉地道:“我行事不周全的时候,你及时提点就是。生意人从来是用银子买教训。”她站起身来,“没别的吩咐,我就告辞了。”
解奕帆颔首,看着她的背影,眉头紧锁。这是个什么人啊?从头到尾,没流露一丝担忧、羞愤。他说是生意,她真就跟他谈起了生意,步步紧逼或以退为进,让他被迫答应了预料之外的种种条件。
她心智得有多强悍多冷酷?同意到底是因为责任,还是亲情?
这事情必须得做成。他和妹妹要是落到她手里……生不如死恐怕都是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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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傅宅,夜色已浓。
陆语在书房写好一封信,唤来齐盛,遣了无暇、无忧到门外守着。
复述解家的打算之后,陆语连续交待几件事:“眼前的事,除了心腹,你不要与任何人提及,得防着隔墙有耳。
“今夜起,用信鸽传递消息,启用备用人手,你亲自筛选出最精良可靠的,列出名单。尽快。
“这些人要不着痕迹地查解家兄妹和他们的亲信,最好能让我知道每个人每一日的每件事。
“安排人带上我的亲笔书信去洛阳,请我师妹林醉过来。
“安排一辆马车,明早寅正出门。我要去玉霞观,请方丈帮我用木料做文章,结识沈先生。”
这是两手准备。
让她老老实实做棋子,除非孤立无援又快咽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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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七,巳时。
月明楼是陆语制琴之处,只有一楼偶尔有裁切打磨木料的声音、碎屑,大多数时候,整栋楼至静、至净。
此刻,陆语在月明楼顶,背着手,来回踱步。手里一把象牙骨折扇、一沓纸张。
始终抓心挠肝的,在何处都觉得憋闷,便来了视野开阔之处。
早间,她去了玉霞观,带着道教一位天师亲笔写就的一部血经,求方丈帮衬自己。
经书是师父给她的,当时告诉她,如果遇到大是大非,可以带上经书,求助玉霞观方丈。
今日方丈看到经书,如获至宝,逐页看完,却又交还给她,说帮她不过是举手之劳,若因此收下经书,来日无颜再见陶真人,更是破戒起了贪念。
话说到这地步,她只能收起经书,由衷道谢,允诺方丈随时可以借阅。
那时候,心里酸酸的。逆境之中,持续叠加的失望担忧愤怒让人麻木,古道热肠的相助却让人想哭。
与沈笑山结识的事情,有方丈帮衬,怎样都能如愿。
沈笑山其人,师父得空过来看她的时候,因为制琴的话题谈到他,说了不少。
近几年,沈笑山在寺院道观一住三五个月的情形时有发生;回到家中,就是三五个月不出门,或是安坐家中等知己名士登门;或是没日没夜的制琴、下棋、绘图;或是挨个儿见各大管事、大掌柜。
日子过的哪儿也不挨哪儿,耗费银钱较多的只有制琴。那些银钱对他来说,九牛一毛而已。
不需相见,就让人觉得很矛盾。
师父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看到的是个温良如玉、心性洁净的年轻人,但断言那只是他性情中一面:方外之人、名流雅士相对,带给彼此的自然只有惬意平和,相反,不管谁面对着品行卑劣的人,都温和不起来。
要知道,沈笑山名动天下的是经商之道、富可敌国,才华横溢,是在成名后才被世人知晓。
在商路走至巅峰的人,必然有杀伐果决、雷厉风行甚至暴躁冷血的一面。
也就是说,如果见他的地方不是清静之地,如果见他的由头与风雅无关,那么,就要做好他颠覆清心寡欲、温良如玉形象的准备。
陆语做好准备了。见他的由头与风雅有关,却是给他添堵。
万一他不计较,也没事,方丈会将她引荐给他。
陆语抬头看天色,不知道午间能不能收到姨父姨母的信件。
她希望姨父姨母知道所在之处的线索,能在信件中隐晦的提示,不过前提是能瞒过解奕帆和解明馨。
她低头,一张一张地查看纸上记载着的收集到的消息。
车夫都说姨父姨母没雇过自己。他们撒谎的可能不大,同行之间彼此相识,认识彼此的车,一个撒谎,总有人能有意无意间拆穿。那天没有生面孔出现,他们对这种事最敏感。
姨父姨母不可能乘坐别家的马车去别处。以前临时遇到急事,从来是一个出门应对,一个留在家中。姨母身子骨单薄,姨父不会和她走远。
所以,姨父姨母就是在广济大街那一带出事的。
整合收集到的消息,棘手的问题,是没办法确定姨父姨母出事前最后逗留的地方、最后一个看到他们的人。
因为时间上的不够精确,很多人说的时间都是未时左右,依据是看天色。这一左一右,往最少了说,也间隔着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能在广济大街最热闹的时段,随着缓慢前行的人/流,从东头走到西头。
有嫌疑的地方太多的时候,意味的是能力不济,奔忙一场,一点点蛛丝马迹都没找到。除了浪费时间错失良机,她什么事都没办成。
简直就是废物。陆语在心里恨恨地数落自己,用扇头戳了戳眉心。
这时候,原溶过来了。等着陆语找他算账,一直没等到,左思右想,心里有些不踏实。
终归是他打心底漠视原敏仪和傅清明的安危,急于脱身的心思昭然若揭。想想昨日的行径,实在是有些小家子气。
为原溶引路的无暇走进院门就停下脚步,仰着头扬声通禀:“小姐,大老爷来了。”
陆语当做没听到,继续踱步。
原溶苦笑,迈步往前走。
无暇展臂阻拦,“大老爷,月明楼除了我家小姐、老爷、太太,谁都不能进。”
“知道、知道,”原溶无奈了,“我上去找她,不去里边都不行?”
无暇这才让到一旁。
原溶年轻的时候就是微胖身材,这几年发福,胖得面容和脑袋瓜都是圆圆的,挺着将军肚,走路总是慢悠悠。
爬月明楼这三层楼,原溶着实累得不轻,到了三楼廊房前宽阔的平台上,已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他一边擦汗一边打量她。身着一袭霜色衫裙,裙子下摆浮着大朵大朵的花影,脚步轻盈,步调优雅,飘然欲仙。
唉,这个外甥女呦,总是仙气飘飘的,其实比谁都精刮,忒难对付。
他干咳一声,唤着陆语的字,道:“恩娆,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陆语停下脚步,对他浅笑盈盈,“大舅父,您来了啊。有什么吩咐?”
好像她才发现他来了,好像她就应该在房顶上款待他。原溶反倒乐了,“怎么敢吩咐你,我是来给你赔礼的。”
赔礼就是知错了,知错了就该及时改过——“您的意思是,要向人们澄清,要继续寻找亲人?”陆语问。
原溶尴尬地笑着,又开始用帕子擦汗,“这、这怎么行……那是你姨母的亲笔书信,她又本就是率性而为的人,这事情假不了,你别总往坏处想。”
陆语不接话茬,问:“太夫人怎么说?”
“什么都没说。只是担心你这些天累坏了,让你有空就过去用饭,她院子里的小厨房,葫芦鸡、八宝肉做得最好……”
陆语胃里一阵翻腾。胃火更大了,到了听不得菜名的地步了。她摆了摆手,忍下不适,把话题拉回原点:“既然你们都认为我姨父姨母没事,我无话可说。”
原溶说起别的事:“我和你外祖母的意思是,这样大的宅子,只你一个人住着,我们不放心。这样吧,我们长房一家跟你外祖母搬过来陪着你。你姨父姨母回来之后,心境跟以前一定大不相同,愿意一家人住在一起。”
态度特别自在,语气特别自然,好像他说的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住着她的西院,还想占了她的东院。
陆语心头火起,眉宇间的笑意倒加深几分,“外院内院有很多仆人。你们非要不放心的话,我踅摸个长辈过来撑腰就是了。”
“……”原溶又尴尬地笑了,笑得脸都要僵了。
“我手头缺银子了,您该知道,做生意经常有周转不灵的时候,一年有十个月背着债过日子。姨父姨母有了下落,可我昨日还是整夜没合眼,就是愁银钱的事。”陆语一本正经地哭穷,之后神色诚挚地道出目的,“大舅,您借给我几万两银子吧。”
“……?”原溶望着她,不管是她哭穷的本事,还是张嘴借钱那份儿坦然,都让他惊愕。她缺钱?长安城中的富商,可有她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