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难打听。在上海滩稍稍有些身家地位的,稍一打听之下,无人不知,他是南宫家八小姐的人。八小姐的人,谁敢去碰?莫非是嫌命太长了吗?与八小姐形影不离的冷非,都调给了他,可想而知,他在八小姐心中的地位。
不管在任何地方,与众不同,终是惹人注目。一传十,十传百,不出三天,楚幽从面子至里子,都已经是无人不知。
楚幽不喜他走到哪里,都是一群人跟着。他说:“冷非,我只是来学校上课,你们在家里等我就好。”
“这是八小姐的安排。”冷非只道,“八小姐决定的事,从来不会改变。”
楚幽听后,沉默。
在学校里,无人敢亲近他,楚幽并不在意。他的身上,早已经贴上了标签——南宫琉璃的所有物。
他的性格日益孤僻,独来独往,不喜见人。放学回来,就将自己关在自己的屋子里。
这日午间,他的同学都稀稀疏疏地离开了画室,他犹未察觉。他这堂课上的画作尚未完成,正画得专注入迷。
肖佩韦和陈奎超来到了他的身边,含笑与他招呼:“楚幽,中午有时间吗?”
楚幽看着面前的这两人,一时间有些怔忡。
这两个人,成绩优异,多才多艺,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而最令楚幽羡慕他们的是,他们脸上那如阳光般灿烂明朗的笑容。每每见到他们,恍若布满了层层叠叠乌云的空中,被撕扯开了一道,一注阳光,就这样无拘无碍地投射了下来。
他们主动与他说话,楚幽心下竟有点受宠若惊。他直觉地回答:“我没什么事。”
肖佩韦邀请道:“我们一起去吃饭,好吗?”
楚幽竟然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那是一幢独立的三层小楼,楚幽的眼中,先映入了竹风轩三字。
竹风轩外,青竹数杆。竹生水畔,荷香暗动。
隔窗有有人烹茶品茗,茶香透窗,为墨增香。其情其景,让人顿生隔世之意。竹风轩的门楹两侧,题着一副对联。
竹雨松风琴韵,茶烟梧月书声。
潇潇竹雨,阵阵松风。书香弥漫,茶香萦绕。在这样的环境中调琴煮茗,读书赏月,倒是无边风光的雅事。
竹风轩,融合了书斋与茶楼。晨光初露的清晨,可一人独坐,静静品味这一段静谧时光。阳光微醺的午后,手捧一杯香茗,执一本好书,任阳光肆意,竹影婆娑,如猫般缱绻慵懒。孤寂难遣的长夜,可与三五好友为伴,可观好书,可品好茶,听风声水声,恣意抒怀。
竹风轩因临美专,颇得美专学生的青睐,常常在这里三五成群,或一人独坐一隅,一杯茶,一本书。
竹风轩三楼是此间主人柳如眉的私人休憩的地方。
竹风轩二楼是书斋,书架四面林立,书的种类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竹风轩一楼是茶斋,错落有致地摆放着数张精致的竹藤编制的茶桌茶椅。墙壁四周,悬挂着几幅山水写意画。
茶室满座,却不觉拥挤嘈杂。
初入竹风轩,楚幽只觉清澈如世外桃源,纤尘不染;宁静如午夜听雨,喧嚣全无。
肖佩韦和陈奎超似乎与此间的女主人柳如眉关系极熟,照面便是“如眉姐”称呼得亲热,径自要了一间雅间。
虽然与他二人不熟,但他二人皆是善谈之辈,席间,听他二人谈谈说说,倒也不觉得生疏了。他二人谈政治,谈国事,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自那次以后,肖佩韦和陈奎超常常会约他一起去竹风轩坐一坐,有时径自上了三楼,与老板柳如眉一起喝茶聊天。
楚幽对这两个学长始终有一种莫名的好感,以及一份景仰之情,再之,他亦是很喜欢竹风轩的清静幽雅,因此,每当肖佩韦和陈奎超两人有约,他总是欣然前往。
这日,他与肖佩韦来到竹风轩三楼时,陈奎超已经在座,手中捧着一本书,正读得津津有味。看到他们,压低声音道:“我找到了一本好书,看完了借给你们看。这本书,全面介绍了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发展现状。”
楚幽瞧过去,是一个叫做杨丹荪的人,翻译的一本外国书,《今日苏联国》。他不解地问道:“社会主义国家,那是什么意思?”
陈奎超的眼中,散发着一种陌生的、灼灼的热情:“社会主义,将不会再有战争,国家和平安定民主,人人平等,没有奴役,没有压迫和剥削。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这个国家的主人。”
肖佩韦望向楚幽用一种最简单的方式,为他解释道:“比如你,如果你不喜欢留在上海,想要回嘉兴老家,你就可以做你喜欢做的事情,即使你的父亲,也不能够强迫你。他更没有权利,要求你留在南宫家。”
楚幽的眼中,漾起了一层浅浅的雾气,眼神空蒙,如他的心,找不到方向:“会有这样的地方吗?”
陈奎超掷地有声道:“如果没有,我们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一个。”
楚幽迟疑道:“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肖佩韦含笑道:“楚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不是一个人,你,我,奎超,还有千千万万个这样的你和我,我们不是一个人。”
“对啊对啊!”陈奎超附和道,“楚幽,你知道吗?两年前,他们提出6项要求……”
一、反对华北成立防共自治委员会及其类似组织。
二、反对一切中日间的秘密交涉,立即公布应付目前危机的外交政策。
三、保障人民言论、集会、出版自由。
四、停止内战,立刻准备对外的自卫战争。
五、不得任意逮捕人民。
六、立即释放被捕学生。
陈奎超压低的声音里掩饰不了的兴奋之情:“楚幽,你知道……吗?”
楚幽忙道:“你怎么什么话都百无禁忌地宣之于口?不想要你的小命了?”
陈奎超低声道:“1935年8月1日……”
肖佩韦声音沉痛地缓缓道:“第一次淞沪会战结束以后……”
肖佩韦含笑道:“楚幽,党就是……”
楚幽迷蒙的眼中,渐渐地注入了一丝渴望:“我不懂政治,当如果只是就我个人而言,我希望这个国家,能够由党执政。”
肖佩韦与陈奎超四目相视,会心一笑。
肖佩韦自口袋中取出一本小册子,封面是一片空白:“这个借给你看,你看过,大概就知道是什么样的了。”
那一晚,楚幽整夜未眠。
一个个陌生的名词,注入他的脑海。令他本已如死水般平静无波的心湖,层层涟漪。